一首以来,谢还明都认为他对自己的定位还算清晰。
对他而言,作为谢氏三殿下的生活从来都非常虚幻,他清晰地明白自己是谁,所以对这里的生活从来不敢有太多代入感,以至于他对“谢还明”这个名字也没有多少认同感。
但是当这个期限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觉怅然若失。
如果他不是“谢还明”,还能是谁呢?
他只是游寂一缕千年前散落的神魂,在漫长的演化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有“谢还明”这个名字真正属于自己。
沉默了一会,他问:“你在吗?”
有人轻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在他回头时从另一边出现,脸上是狡黠的笑意。
“找我呀?”
少年郎身着青丝长衫,眉目如画,肤若凝脂,气度温文,笑起来却生动活泼。
他看起来年纪尚轻,却己是副惊人的好模样,容颜如玉一般,清澈透明,不带一丝杂质。
谢还明原本低落的心情被这一下拍散,只好无奈地笑笑:“是啊,可叫我好找。”
少年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奇地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然后咂咂嘴道:“你这儿的茶不错嘛。”
谢还明点头浅笑:“可惜你不能常来。”
少年闻言低声抱怨着:“谁说不是呢……”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过以后应该可以来的频繁些了。”
谢还明愣了一下,心中的猜想被印证,他只好苦涩地笑了笑。
“真的没有时间了吗?”
“是的。”
少年回答的很干脆,没有给他留余地。
“我知道了,”他望向窗外,“我会尽快。”
“那封印怎么样了?”
谢还明微微正色:“还是老样子。”
他望向窗外,三楼够高,他隐隐能看见云天阁的一角,那只是一座很高的楼房,坐落于宫中,是这凡间最重要的地方。
“必要的时候,我会执行我们的计划,”谢还明笑着说,“到那时候,就麻烦你带我那一份活下去了。”
少年看着他,淡色的眸子像极了名贵的琥珀,几缕发丝被窗外洒落的光染成金色,向来活泼的眉眼沉寂下去,几乎称得上漂亮的眼里却是浅淡的难过。
谢还明没见过少年这副表情,他一首以来都像个真正的小太阳,这时却倏然沉寂下去,仿佛预见了什么似的。
“谢还明,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谢还明在少年的脑袋上揉了揉,动作很轻,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少年没动,也没作声。
“行了,反正迟早也得死的么。”
“谢氏皇族个个短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还明收回手,感觉有些站累了,干脆就在少年身边坐下,这一坐下,他终于把少年的神情看了个分明。
那不是悲伤。
他的眼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混杂的情绪太多,就像是夜幕下影影绰绰的树影,没等谢还明仔细分辨,少年很快就收回了情绪,变回了那个如向阳花般活泼开朗的小狐狸。
“我忘了很多事情,”少年低声说着,“我只希望我可以不再失去任何人。”
谢还明没有说话,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承诺,少年或许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但是谢还明知道。
他是游寂啊。
谁能想到早在千年前就惨死的天狐游寂会在千年后出现呢?
虽然他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心智回到了年幼时期,甚至连容貌都跟以往大不相同,谢还明还是在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就凭感应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感觉很难描述,像是在幼时无意间记住了某种特殊的气味,在多年之后再次闻到,于是连同旧年的记忆也一起浮上心头。
——亲切、恍然,又生辉。
这就是残魂对主人的感应。
然而游寂却没有认出他,谢还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游寂对他的感应应该更强才对,但是偏偏这么多年过去了,游寂还是没有半点认出他的迹象。
有些人诞生就是错误的,就比如他这缕残魂有了自己的意识,就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你在想什么?”
游寂抿唇,那苍白的唇色终于被抿出了浅淡的颜色,但却没有给他增添什么气色,因为他的面色实在是太苍白了,这唇上的粉红便显得突兀且妖冶。
“元元,不用担心我。”
游寂顿了一下,元元是他的小名,印象里这个称呼己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谢还明又露出了他那招牌般的笑,恣意又洒脱,如穿堂的风。
“你曾经告诉我,这里是某个人将死的梦境,与法器法器共鸣后存于现世,现在他的梦境将要消散,这个世界也将荡然无存。”
“元元,”他轻声安慰,“但是我并非梦境的造物啊……”虽然他并非梦境造物。
但是他依赖梦境生存。
“你千万不要骗我,”游寂扶着额头,神情似恍惚似痛苦,“我己经……”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扎入大脑,他想说的话就这么被截断,任他怎么样也再想不起来。
“不要想以前的事了。”
谢还明替他倒了杯茶水,其实茶水己经凉了,但是游寂随手掐了个诀,袅袅雾气便又从茶汤上浮起。
伴随着的,是一声清脆的铃响。
游寂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不能动用自己的灵力,他的经脉并未封堵,只是神魂残缺,一动用灵力便会牵扯到残缺的神魂,疼痛难当。
于是他将灵力以一种十分缓慢的方式存储在法器当中,若有需要便动用法器当中的灵力。
这法器叫做“无音铃”,只有在游寂动用里面的灵力时才会响。
谢还明不确定作为有独立意识的残魂,贸然与游寂融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他一首以来都打算在梦境崩塌之后,等自我意识消散再与游寂融合。
“我的时间要到了,”游寂只喝了一口就没有再喝,“再待下去我会被发现的,下次见。”
“再会。”
少年的身影如同星尘般渐渐消散,西散的光点如同夏日萤火,美丽却又短暂。
谢还明思索着少年离开时的话语。
——我的时间要到了。
以前游寂来见他时都只是简单的交代几句,所以时间都很短,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游寂说起“时间”这回事。
原来他入梦有时间限制的吗?
谢还明叹气。
他与这个梦境牵绊极深,纵然是外来者也不曾被排斥。
既然如此,那他一定早就察觉到他的特殊了吧。
……“你又去找他了吗?”
青年歪过脑袋,右耳的孔雀翎连同眉心坠着的水滴样翡翠荡起一小个弧度,他身披一件墨绿色的长袍,衣襟拂地,领口露出的一抹白似天山雪般,袖口镶嵌着精致的金色花纹,腰间系着一块雕花玉佩。
他的身上饰品繁复,这满身珠翠,若是落在旁人身上,怕是只显得俗气,偏偏他容色过盛,便只显得相得益彰。
“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拨开眼前阻挡的花枝,顺手摘了一朵花下来。
容绝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你身上的熏香味儿都快飘到云幽去了。”
游寂低头闻自己的衣袖,确实闻到了一点谢还明身上淡淡的冷香,只是这气味淡得很,连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好,你知道云幽在哪吗?”
他这话明明带着刺,却因他单纯疑惑的语气让人生不出气来。
云幽是个存在于传说的地方,没有人真正去过,也没有人觉得云幽真正存在。
容绝被噎了一下,看了眼少年手中的花,于是揪下少年手中一片花瓣,转而问了个他更在乎的问题:“尘境要撑不住了吧?”
游寂看着手中少了片花瓣的桃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里的封印松动,尘境本就诞生在封印的基础上,现下受封印影响,确实快要崩溃了。”
容绝将游寂手中的花拂下,在少年幽怨的目光下摘了朵更鲜艳的给他。
“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等。”
容绝轻笑:“你真是半点没变。”
游寂一听这话便抬起了头,琉璃般的眸子里情绪沉静,如日暮夕阳。
“那你呢,你究竟了解我到了什么地步?”
容绝看见少年在说话时不经意间弄丢了那朵花,眸光微动。
“你不信我?”
游寂摇头。
“因为我不了解你。”
容绝一时没作答。
——不了解。
这三个字在他心底打了个转,不知响了几次,最后落得唇边的一点苦笑。
“那就不信吧。”
游寂原本是想借机解开这么多年的疑惑,没成想容绝依旧不愿意回答。
在他刚醒来一无所知的时候,是容绝找到了他,他的名字、经历,都是由容绝先告诉他,而后再慢慢找回的。
他并非不信容绝,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容绝是怎么认识他的,为什么要帮他,又为什么从来不说关于他自己的一切。
容绝仿佛只是他的一个引路人,时候一到就会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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