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凉州,武威。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唐之凉州与后世甘肃的偏荒很不相同,此时海路尚不通达,商旅多依赖陆路。
而自前汉经营西域以来,一条商途沟通东西,东方的丝绸经此向西,西边的金银由此东来,铺就了这流淌着财富的大道。
西接西域,东连畿辅,胡汉旅人在此交流,凉州赖以发达。
至国朝,西北之地,凉州是仅次于长安的大都会。
为保护这条丝绸之路、黄金之路,睿宗景云二年,国朝以贺拔延嗣充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开设节度使之先河。
呃,不会有哪位看官真的以为,皇帝们打西域只是为了虚名吹牛逼吧。
没点实实在在的好处,谁肯?
至天宝元年,朝廷划分天下强军,有安西、北庭、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范阳、平卢、剑南节度使九,岭南五府经略使一,并称天宝十节度,掌天下强兵近五十万以安边。
其中,尤以河西节度使兵威最盛。
因有数万雄兵并十数万百姓在此生活,兼有商路之利,凉州繁华更胜往昔。
故事,其实是从这里开始。
凉州东南六七十里祁连山北麓,依山有一戍堡,曰白山戍。
在白山戍以东,正有一队人马迤逦而至,约摸二百余人,领有马、驼五六百头。
忽迎上一队大约五十骑,张开大网般,将这二百余人围了,上来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络腮胡子爬满面庞,脸颊的一对红儿团十分显眼。
络腮胡子边上,又出来一个矮一些的络腮胡子,挥舞着马鞭让队伍停下。
这队人马非常规矩,任由这些军士围了。
前出一个青年汉子,但见他方脸稍长,浓眉细目,皮肤晒得黝黑,拱手道:“某乃张忠志,范阳张锁高帐下,奉令往凉州拜见安波主将军。
有文牒在此。”
一抬手,随从将公文奉上。
张忠志又道:“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矮个儿的大胡子接过文牒看罢,又让随行一个文吏模样的验过无误,便介绍那长大的络腮胡子说:“此乃荔非将军,奉命镇守此地。”
这唤作荔非将军的大胡子回礼补充道:“某乃荔非元礼,幸会。
张兄一路劳顿,且随我入营安顿。”
一抬手,令随从将自己的官凭递给张忠志验看。
张忠志亲看了官凭无误,待随从收好自家文牒,亦向荔非元礼拱手,下令听从守军安排。
虽然文牒无误,但荔非元礼一面使人在前带路,自己仍围着队伍转了两圈,看看队伍有无不妥。
那马、驼背上除了行李还有许多货物。
荔非元礼又多转一圈,确定就是些布帛粮食之类,有些马上驮着军械也与这些军士的身份相符。
这就比较放心。
忽见队里有头橐驼背上坐着一汉。
却这厮的缁衣烂成布条条,一双达公鞋也晃晃悠悠挂得勉强,头顶一张布片遮阳,为热风吹起,露出一颗脑袋,短毛不过一寸。
荔非元礼马鞭一指,嗤笑道:“贼秃?”
张忠志顺着荔非元礼的目光望了一眼,解说:“前几日路过一处水泡子,遇这厮倒在那里,顺手救了。”
荔非元礼“啧啧”有声,道:“张兄真是慈悲为怀。”
确认队伍没有异状,他便不再烦心,只与张忠志两个并辔而行,开始天上地上胡吹乱侃。
“兄弟,你从范阳过来,这路不近呐……张忠志说:“咳,荔非兄,咱军汉爬冰卧雪地图个啥?
指望朝廷发下那些钱粮,都得喝风。
出来一趟不易,就指着这些小赚一笔养家呐,荔非兄千万关照……“好说好说……驼铃悠悠,驼背上的贼秃正是得脱大难的妙道。
悄悄剜了荔非元礼这莽汉的背影一眼,妙道腹诽,你他么才是贼秃,你全家都是贼秃。
看小贼秃神色不善,旁边牵着畜牲步行的一汉好心劝道:“莫放心上。”
这汉子生的银盘宽脸,一脸粗壮的钢针不比荔非元礼逊色,身着麻布长衫,脚踩黑底中帮皮靴子,头裹黑幞头,还勒了片褪了色的红头巾。
妙道听到这汉说话,明显神色缓和,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咳,老和尚非说什么修道要往人间去,人间才能修大道,还拉着他去西天拜佛祖。
好嘛,小爷摔下土坡昏死过去,醒来己被这队伍捡了,也不知老和尚是否己经立地成佛证了大道。
想想最后老和尚把生的机会给了自己,对于这厮把老子勾魂到此的怨念,妙道师父也就决定一笔勾销了。
心绪烦乱呀。
醒来两日都没搞明白局面,实在不敢随便开口。
他只晓得这是从河北过来的队伍,这说话的汉子说就是的恩公。
人称郑大,大号郑有智,是家中行大,其余身世内情就一概不知。
便听恩公郑大道:“兄弟,我看你年岁不大,怎么出家了?
又怎么倒在那里?
若非遇上我等,怕不就死了。”
这贼秃醒来就浑浑噩噩,给吃的吃,让走就走,只是一语不发,呆呆愣愣。
想是遭了什么大难?
一时还捋不明白,郑大也无心计较。
恩公问话,贼秃应当回答,可实在没想好怎么答语。
怎么说?
如实说,会不会被人当作妖怪挂起来烤了吃,求个长生不老?
编瞎话?
呃……东南西北都没摸清,怎么编啊。
看他始终无言,郑大不急,倒是后面一个汉子无比遗憾地道:“大兄,莫不是个哑子?
啧啧,这可怎么诵经?
如何超度?
只怕香火钱都讨不得。”
这汉与郑大有六七分肖似,身量相差仿佛,也有六尺出头高低,正是郑大的二弟郑有信。
他看贼秃呆傻,越想越觉自己猜的对路,就继续发挥道:“这厮,怕不是吃白食,老和尚不愿养他,让哪个庙子撵出来地?”
感觉再不说话楼要塌了,贼秃硬着头皮将法号报出,道:“吭吭,小僧法号妙道,多承恩公救命。
这里伤了,痛,不便言语,恩公勿怪。”
小贼秃声音沙哑,这倒不是装的,是真疼,可能嗓子是烂了。
看官都烂过嗓子吧,真的疼。
将这法号默念一回,郑二也搞不清是哪个“庙”哪个“道”,抓抓脸皮,关心问他:“怎么倒在那里?
嘿,醒转二日也不见你言语,还道是个哑子。”
说着摇晃着硕大的脑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既然己经开口那就不好再装哑巴,妙道小师傅脑海里筹划了一回,倾情表演起来。
手背擦一擦眼角,做出个悲戚之色,道:“师父领我下山游历,不意路遇歹人。
师父为其所杀,我侥幸逃脱到此。”
作势轻叹一声,感觉台词效果不错,己说得郑家兄弟连连摇头,也不知是为老和尚身死哀叹,还是为这贼秃妙道庆幸。
想一想老和尚,妙道是真心有点神伤。
若非这老混蛋,老子何必遭这场罪呢?
还一心拉爷爷上西天。
还他么打不过他……好吧,看在最后老和尚毫不犹豫将生的机会给了自己……妙道小师傅大人大量,希望老和尚也能顺利投胎,转世到个好人家。
末了,仍是郑二道:“啧啧,师父死了,你跑了,啧啧。”
话音未落,吃了郑大一个脑炮闭口。
还是郑家老大心善,道:“那你有何打算呢?”
妙道西下环顾,又作一声叹,道:“我也不知何去何从。”
这是真不知道。
郑二抻抻膀子,两手抄在脑后枕着,调笑道:“嘿,出家有甚好处?
瓦钵缁衣,雪鞋云笠,清灰冷灶。
吃不得肉,开不得荤。
不如还俗。
爷爷看你身量不差,养一养,也有把子力气。
男儿大丈夫,总要搏场富贵,福荫子孙,亦不枉走了这一遭。”
看这小贼秃也有六尺高低,不说骨骼清奇吧,这大骨架看看就是习武的好材料嘛。
作个秃驴?
郑老二感觉实在是浪费了人才。
眼光又向这贼秃胯下看去,本钱也很不错呢。
这要是浪费了,实在可惜。
你问郑二怎么知道这贼秃本钱不小?
不要问,就是知道。
边上郑大很认可弟弟的价值观,亦道:“不错。
不忠不孝,不当人子。
爷娘生养你这一世,出家怎成?
不如还俗。”
妙道小师傅没注意郑老二猥琐的目光,只在心里凄苦,我……又是一声叹。
“我自小为师父收养……妙道心曰,是我愿意么?
红尘里我还没滚够呢。
上辈子不做和尚,这辈子也肯定不能做和尚。
我这不是被老和尚勾了魂嘛,没办法呀。
宝宝心里苦,没法说。
心善的郑大自觉失言,连连致歉。
郑二追问:“那你俗家姓名……话没说完,又吃郑大一个脑炮。
“夯货。
他连爷娘在哪都不晓得,哪里来俗家姓名?”
郑大好心宽慰,“无妨无妨。
不过,你若还俗,仍须有个名姓。”
妙道师傅闻言也觉着很有道理,但是叫什么名儿呢?
这是个问题呀。
他没有户口啊,也不敢乱编啊。
忽然灵机一动,动情地说:“先师俗家姓薛。
他老人家养我一场,最后也是为我挡刀……呃,不如我从了他姓可好?
再取个日月‘明’字为名。”
郑大闻言,道:“薛明?
正大光明么?
不错不错,做人就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如此,来日娶妻生子,你师父也好有个香火不绝,不枉你师徒之缘。”
郑二亦曰:“如此说倒是有些良心。
回头弄个衣冠冢给你师父供上,立下牌位正好。”
又问,“可有度牒?”
说到度牒,妙道师傅薛明明显又是一愣。
最后老和尚倒是把度牒给他了,可是还没拿稳人就摔了,醒来一看,除了这身破布真是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度牒?
人要是走“背”字,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郑老大看弟弟哪壶不开提哪壶,抬手又要抽这不长眼的郑老二。
却这次郑二躲得快,没有抽到。
讪讪收回黑手,郑大继续善解人意。
“无妨。
安帅正欲募兵,只管身子健朗,不理这些虚文。
我有个总角之交,正在安帅手下做事,也能帮忙。
待回去幽州,我找他寻个法子不难。”
对于这个好心的恩公,妙道师傅薛明心中是万分感激,世间还有真情啊。
可是听了这个门路嘛,薛某人就感觉有些不祥,忙问:“嘶……幽州?
安帅?
安禄山?”
怎么感觉路数不对呢。
郑二笑道:“哈哈,你还晓得安帅名讳。
不错不错。”
妙道小师傅闻言,彻底呆了,心里凄苦到了极点。
这是一个俗套的开局,没办法,不俗套看官不同意呀,不俗套要扑街呀。
上回书李老三连个主角都没捞着,引起波折不小,这把得改呀。
好吧,过程不重要,前生今世也不重要。
这贼秃可以是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你我他。
重要的是,大唐,咱们又来了。
不过,这回是要跟安胡儿纠缠不清的节奏么?
人家来一趟盛唐,不是脱胎皇子就是夺舍皇孙,哪怕是名门重臣之子、英雄豪杰之后,哪怕是给武皇帝做面首呢,那好歹也是个正面人物吧。
难道爷爷烧错了香?
先是遇上一个老和尚非要拉了他上西天,这又遇上了……难道要做叛军?
遗臭万年?
苦也苦也。
这小师傅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郑家祖宗郑大郎就非常不喜。
“你会些什么?
男儿吃闲饭可不成。
看你能做什么,我去与张将军说项,给你寻个活计。”
郑大好心想给他找些事做,可以挣口饭吃,还能减少苦闷。
薛某人打量了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又瞧郑家兄弟的膀子粗壮,吞口唾沫,感觉力量路线横竖是走不大通,只能尝试智慧路线。
便道:“我,我识字,也会算数。
成么?”
郑大闻言,曰:“成,成啊,那这可太成了。”
郑二亦道:“善哉。
此来爷爷带得不少好货,点来算去弄得头疼。
你能书算,嗯,瞧你有些灵性,正好帮衬看看。
这河西爷爷也是头一遭来,免得吃亏。”
感觉终于押对了宝,薛明是心下稍安。
有用处就行,怕就怕一无是处。
这说着,己近了军营。
远远望见一座戍堡当面,以巨石奠基砌成。
分上、中、下三重,底层围墙,顶层有军士探头探脑地西下眺望。
戍堡南倚山麓,北接草原,几条小溪从谷中流淌而过,汇成一条小河,蜿蜒向北。
周边草长莺飞,有农田,有牧场,出入多为汉人,目中都是汉瓦,一片中国田园风貌,古意盎然。
当然了,这里是大唐啊。
营地紧邻戍堡,是个夯土、木栅修成的营盘,堑壕、箭楼都不缺。
张忠志与荔非元礼自入帐去吃喝,另有军士过来引导众人安顿。
郑家兄弟不是军士,是随军民夫,就被分了个西处漏风的营房。
好在时值盛夏,天上无雨。
郑大、郑二张罗将货物搬入营房安顿,又盖了防水的油毡。
薛明小师傅身体虚弱,也不用他帮忙卸货,只安排他帮着计数点数。
这里有个圆脸汉子带头,抱着卷泛黄的纸在旁一一核对,薛明就帮着他计数、清点。
这种小学数学水平的工作,薛明倒是做得顺手,感觉自己确实还能有点用处。
那圆脸汉子也很满意薛明的技艺,在郑家兄弟面前频频为他美言。
想不到啊想不到……所以说,学好算数走遍天下啊。
日暮,郑家兄弟又组织众人寻柴禾点起火堆,将陶锅吊上,煮下粟粥。
锅里放了几条咸肉调味,众人又将胡饼热了分食。
郑家老大手脚麻溜,转眼吃完了自己一份,就给薛明引见。
有刘如意,有王神威、王神圆、王神景兄弟,有武法明,有赵文才,有张弘杰、张弘泰兄弟,加上郑家哥俩,一共十人。
这些都是幽州雍奴县人士,乡里乡亲的,不是沾亲就是带故,均以郑家老大马首是瞻。
“雍奴?”
这是哪里?
看薛明小兄弟茫然,郑大为他解说:“在幽州,哦,才改名叫范阳郡了。
出蓟县向东,沿永济渠行二百里上下便是。”
幽州,范阳,这倒是有个概念。
但是蓟县?
那个蓟县?
往东二百里是哪里?
见这小子依旧茫然,郑老大也不知再如何说明,只得讪讪住口。
薛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改问道:“那怎么来了河西?”
具体在哪不重要,反正就是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没跑。
心里筹划,爷爷怎么样能脱离苦海呢?
郑大道:“安帅要从这边弄些马种过去,俺等来帮着赶畜牲。”
“从这里弄马?”
薛明顿时忘了初衷,心曰河北过来不得几千里地吧?
拿中国地图册还是有点印象的。
那叫做王神威的汉子说道:“哈哈,凉州大马没有听过?
嘿嘿,国朝良驹以河西、安西为佳,河北诸牧监那些畜牲可差了不少。
安帅要整顿牧监,欲从这边弄些好种回去。”
这王神通与郑家兄弟相比,显得有些深鼻高目,皮肤也比较白皙。
当然也不是很深很高,皮肤白里透红,也不是很白,眼仁儿淡淡泛着蓝光,也不恨蓝。
总之,既与汉儿不同,其实又相去不是太远。
只是膀大腰圆与郑家兄弟相类。
薛明左右瞧瞧,似乎除了自己是只弱鸡,这几位哥可没有一个瘦弱。
郑二为薛明解说,这王神威祖上是突厥人,内迁后家族落脚在幽州。
经过几代繁衍,己在大唐上了户籍、取了汉姓,如今是个地地道道的唐人。
老王家里老少百十几口,就在县里且耕且牧,畜牲养得极好。
王神圆、王神景与王神威都是兄弟,不过具体是什么兄弟郑二也搞不明白。
怎么说呢,就是人这个家庭关系比较复杂。
不过都不影响,都是好兄弟。
在介绍身世期间,说到别处还好,说到入籍取汉姓这段,王家三兄弟不约而同挺首了胸膛,仿佛十分光荣的模样。
薛某人还不能深切体会,在如今这个世道,能做唐人,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薛明师父又认真将这哥仨看了,其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起白天郑大说什么募兵得身份这事,便问:“郑兄,这安……安帅募兵是怎么说?”
郑大道:“安帅本为平卢军使,今岁新任了范阳节度使。
欲整顿军务,裁汰老弱,招募青壮。
我有一总角在大帅帐下做事,走了这个门路……仿佛说到什么激动人心的话题,郑二插口道:“嘿嘿,皆说妥了,我等兄弟同去应募。”
兴致高涨地指着王家三兄弟道,“募兵要待明岁,正巧有这桩买卖过来。
俺几个随张将军出来这遭,一是见见世面,再则混个脸熟,还有钱赚。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