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眼皮有良田数千垧，城里开着烧锅、油坊、皮铺和山货庄几处买卖。还有满室的珍宝，时常给日本人送去一些，而为日本人办事，却常掏自己腰包，终年不得俸禄，从无怨言。
他初次见驻扎在这一带的花谷中佐时即滔滔不绝地纵谈从盘古到清朝的中国历代兴废，讲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唾星四溅，说到慷慨激昂处则声泪俱下。
花谷中佐为之倾倒，有如鱼水。不是郭老六初次为匪没经验，而是武大眼皮太猾头。
有日本人保护着，大小匪绺都轻易不敢打他的主意，这样的老家伙会把“郭大杆子”夹在眼皮子里么！
郭大杆子和丁占武一走，他连夜派出三拨人，一拨打马觅踪，看看二人到底往哪跑了。二拨就是两个炮手，出门查看了一番，他怕二人猫在附近不走，打他的黑枪。
直到确认郭大杆子早已离去，他才叫炮手把死的那个炮手从桥下捞上来，带着炮手亲自出马奔县城去了。
“吁哦哦，驾！”
大马爬犁在漆黑的大林子里刨起四蹄，雪地后头留下一串鞭声，这一天乌龟当的，从早到晚让郭大杆子打的心烦意乱，又奈何不得，想给日本人报信都出不了大门！
武大眼皮的三个儿子，长男名武开远，人称大少爷，日本帝大毕业。精通日、英两国文字，聪明能干，脑袋瓜子扣一顶战斗帽，腰上别把撸子，挎把洋刀，在城里为日本人做了大量工作。
警备队下乡归屯并户，剿匪剿共，都少不了他骑匹高头大马跟着翻译，对待乡亲们比狼狗还凶，很得花谷中佐赏识。
次男武开运，人称二少爷，东京成城学校毕业，后由英国巴芬尔大学归来。任新京（长春）伪建设厅科长，为人忠厚有余，而才智不足，恐怕官职都是由于武大眼皮的荫功而日本人赏赐的。
最小的三儿子叫武开功，人称三少爷，就是跟郭大杆子周旋答话的少东家。他因长了一对斗鸡眼，读书看字费劲，只读了国高，一直在家帮助父亲料理家事，武大眼皮的万贯家财也是打算留给这个斗鸡眼的。
跑到县城，叫开城门，一见花谷中佐，武大眼皮禁不住痛哭失声，老泪漫揾：“太君！给老夫作主啊！”
“呐呢？”
花谷惊讶地瞪眼看着晚清老秀才。在花谷的印象中，他是最稳健、谨慎，最忠诚于日本人的一个人。
武大眼皮一贯主张儒雅做人，精明办事，何时何地见过这位遗老如此狼狈不堪，见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茶水不喝，只顾抹泪，愈加吃惊。
这一方面是武大眼皮的真实情感流露，一方面也有表演的性质。几十年来，武家大院遭到胡子土匪砸窑并非郭大杆子第一次，但前后有于芷山和日本人撑腰，哪一次都没这次难缠，日本人一出动，自家炮手们往外一冲，两头一夹击，都剩下屁滚尿流逃命的份儿了。
可今天，不知日本人没听到动静，还是怎么的，郭大杆子和丁占武在武家大院门前放了一天枪，日本人到黑也没露面，弄得人出不来，郭大杆子更是变得有恃无恐！
他气。他恨。他是为这号啕大哭呀！
弄清了原委，花谷中佐不屑地飞了他一眼。
“武桑！你的，大大地放心，明白？”
花谷又告诉他：“毛猴子地，不怕！明白？”
“明白！明白！”
武大眼皮把自己的身段降得太低了。其实，没到县城前武大眼皮就明白，怕他是绝对不怕的，他只是感到窝囊。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掂掂呀。郭老六的为人和脾气，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今天更是开了眼，要是不赶紧想法把这两个人治住，日后恐怕就难有什么消停日子过了。
他担心他们尝到了甜头，总来吓唬家里的老小和女眷，动辄就要钢洋。那才恶心人！
花谷中佐倒是好兴致，笑眯眯地看着他。
为安抚武大眼皮受到蹂躏的心灵创伤，这位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大毕业，殚精竭虑矢志效忠天皇的纠纠武夫，在“武运长久”太阳旗下的条桌摆上料理，为他小酌压惊。
惊魂未定的武大眼皮站在那里，满心沮丧又左右为难。家的事还没整明白，怎么能放心？喝的什么酒？开着大烧锅，他这辈子却跟它无缘，滴酒不沾。
但在日本人面前，恭敬不如从命，毒药也无法拒绝。只好答应，而且表示愿意陪他喝一小杯。
“不！”
花谷大摇其头，纠正说：“不！是我陪你，要大大地喝！”
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靠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行武的，靠武力吃饭，对付中国人，不成问题，这一点日本人已经用事实刻在了这片土地上，他想老秀才心里也明白。
不大一会儿，翻译官武开远也赶到了宪兵队。把守北城门的伪军小队长跟他关系不错，平常不扫荡时总是请他喝酒要求进步。
武大眼皮进城就是他下令放的吊桥，开的城门。小队长给他打电话说，老太爷这么晚进城来了，看样子有点儿慌张，你知道啥事不？
武开远一听急了！
他到宪兵队的时候，一脑袋瓜子急汗，报告进去看到花谷中佐正给武大眼皮撑腰出气，压惊谈事，才略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在花谷面前，武开远虽是红人，也不敢放肆，花谷中佐示意他坐，他才坐到爹跟前，三个人接着一边喝酒，一边另外谋略。
后来武大眼皮把警正就是这个人杀的事一说，花谷中佐才真的暗暗吃了一惊。向他保证，并跟他商量了一套办法。
回到武家大院，那个悄悄打马觅踪的炮手也回来了。
时近午夜，武大眼皮又派人去向花谷中佐报告。
这不，悄悄围上来了！
昨天武家大院的事，武开远听说后气得浑身是胆，当着他爹和花谷的面，他差点儿把盅子捏碎，发誓要扒了“郭大杆子”的皮。
今天他带着日本人一早就悄悄地压到了雕窝砬子，神不知鬼不觉，办这样偷袭的事，日本人和武开远是有心得和经验的。
这次，花谷中佐下了大本钱。剿匪剿共，日本人本来就不客气，加上警正的命案，动用了县城全部日伪力量，虽说有点儿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但花谷中佐认为雕窝砬子地形复杂，毛猴子狡猾，不如此不足以在大林子里抓住二人！
以前，武开远和郭老六一帮孩子就在这一带山上玩，那时候是采药，是赏景，现在站在山头看一眼熟悉的青山，他真恨不得一枪从这里把郭老六撂倒，啪地一声摔在那片大断崖下去，或者一刀一刀零七八碎宰了他。
一边指挥伪军往雕窝砬子上打，一边跟在后面大骂“什么他妈的郭大杆子？不就是郭老六嘛！”
好在天老爷不灭傻大瓜。
人那么多，枪炮声那么紧，打得密密匝匝的树叶子都像开花水面一样啪啪作响，郭大杆子和丁占武还是从后山的石头缝中钻出去，逃之夭夭了。
也算命不该绝，否则就没有后来八路军的郭团长、人民政府的郭县长了。这也是后话。
从此以后，仇和账记到了各家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