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动静,舒翎试着叫唤了两声,没有回音。她僵硬了许久,才缓缓松下一口气。看来那人是走了,并且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些外人。
可还没完全放松,门又被人推开,这次来的是王阿姨,嘴里还念叨着:“来来舒翎,让阿姨看看伤到哪儿了。呀,怎么肿了那么大块,该疼死了吧?”
清凉的药膏被醺在手指上在她脚踝处轻轻摩挲,淡淡的药香让舒翎安心了不少。舒翎急忙抓住王阿姨的手问:“阿姨你怎么来了?刚才有人把我扶进来的,你看到那人了吗?该不会是坏人吧?”
抹药的手一滞,短短几秒又恢复如常。
王阿姨面上尴尬,盯着正为舒翎抹药的男子,好气又好笑。她拍了拍舒翎的手以示安慰:“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那人就是前几天我跟你提到的男孩子啊,因为不能说话,才会一声不吭的。”又附到舒翎耳边小声说:“是个哑巴,不过人看上去挺好,没有恶意的。”
听王阿姨这么一说,舒翎才终于放心下来。
舒翎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走的,只记得自己在他轻微的按摩下竟放松下来睡了过去。醒来之后王阿姨告诉她那人已经走了,留下了药,王阿姨还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可惜是个哑巴。心里一悸,不知怎的情绪忽然低落起来,是为着那人与自己一样的身体缺陷,还是为着自己看不见的无能为力?对那人,一下子就生出些许好感来。
穆瑞并没有离去,他不敢在屋内待太久,舒翎是敏感的人,稍有差池就会让她认出自己来。但也不敢离开,怕一个人的她又发生什么意外。
那时看到她跌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模样,明明脸上痛苦的要死,又很倔强的坐在那里不肯认输。穆瑞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没有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没有想若她认出自己来又该作何解释。致死后本能的忍不得她受半分苦。
可是,又为什么因为害怕被她认出来而默不作声,甚至默许王阿姨将自己当成了哑巴呢?穆瑞没有深究,他下意识的想,如果这样能和她多接近一会儿,那么怎么样都是值得的。哑巴又怎么样?能这么看着她,就算不说话也是好的。
没有人比穆瑞自己更清楚,倘若舒翎认出是他,他们之间的结局只会再一次走向两个各自的极端,最后形成陌路。他相信舒翎做的出来,她是那么激烈冷冽的女孩子。可他,还是喜欢最初的她,笑起来没心没肺,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她。
那之后舒翎经常会在窗口收到一个保温瓶,里面装着香浓的皮蛋排骨粥。舒翎从小爱吃皮蛋肉粥,只可惜她是孤儿,小时候被扔在福利院抚养,就连这皮蛋排骨粥也只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次。
第一次的时候舒翎以为是王阿姨煮的,便也欣然接受。后来她向王阿姨道谢才得知那一次次香浓的皮蛋粥并非出自王阿姨之手。不是王阿姨,也不是欧凡舒,更不会是外婆,那么会是谁呢?
有一天舒翎藏在门口,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猛地开门喊了声是谁,那人脚步一乱,保温瓶生生碎在地上,听到破裂声舒翎也是一愣,那人呼吸明显局促起来,她听得出他很紧张。
“你是谁?为什么每天给我送这些?”
除了晨曦的冷风,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似曾相似的感觉,舒翎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又问:“你是上次帮助我的那个人么?”
会是他么?那个哑巴?
她伸出手:“如果是的话,就握握我的手,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又看不见你,但我们可以做朋友。”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就在舒翎的手僵硬在空气里尴尬欲放下的时候被人轻轻一握。她不知怎么就笑了,是因为送粥给她的人正是帮她的人,所以让她觉得满足?
原来舒翎的满足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再然后他们比陌生人亲近些,比朋友陌生些,保持着距离又相互帮助。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姿态,失明了的舒翎绝不允许自己曝露太多在陌生人面前,又因着对方与自己同样的身体缺陷而强烈希望着能够互相接近,这种矛盾的心态如同慢火熬粥,让她备受煎熬。
幸而那人并未觉得不妥,他虽不能言语,可舒翎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淡然的从容,是个清明又沉稳的男孩子。舒翎在心里这样下了定义。
舒翎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他犹豫一会儿小心拿起她的手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写了很久,可她仍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他的手指在她掌心内比划的时候,除了阵阵酥麻,舒翎完全记不起其他任何东西。
这种感觉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失明之后她一直将自己保护的很好,从未逾越。
穆瑞想这大概真是老天爷对他这四年来的补偿,可以这样与她天天面对面,并肩坐在一起晒太阳,像做梦一样。他在狱里的时候曾经幻想过很多遍,想到最后都不敢再想。这微小的幸福即便是用他的欺骗换来的,他也一点无怨无悔。
他终于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有有人站在原地不肯走。
他忆起,那么久远的过去,他第一次见到舒翎,在六岁的冬天,比她真正认识他足足早了十年有余。
那是一个不大,甚至堪称有些残破的福利院,六岁的穆瑞坐在自家的宾士车里,车窗外是洋洋洒洒的阳光,照在他洁白而又稚嫩的脸颊上,连睫毛都微微颤着。目光不期然的向左,女孩子瘦削娇小的身影顷刻间映入眼帘。
他始终记得那时只有十岁的舒翎倔强的背影。一个人蹲在福利院门口的大槐树下,双手狠狠的挖着泥土,纯白的连衣裙上全是泥巴,身上脸上都是。女孩子脸上尚有泪珠,看呆了穆瑞。五分钟过去,女孩子停下动作,小心翼翼捧起边上的鸟儿,穆瑞确定那是一只死鸟,它躺在女孩子的手掌心上一动不动,连翅膀都不曾扑腾一下。
她把它埋进了自己挖的土里,又仔细的埋好,神情是全然的专注。
穆瑞忍不住往上勾了勾嘴角,总算明白那个傻瓜在做什么了,原来在埋鸟。同情心泛滥,也学起书上那些酸哒哒的举动来了。
心里不屑,然而六岁的男孩子,视线却怎么无法从女孩子身上移开。目光定格,那是女孩子抱着膝盖靠在大槐树上嚎啕大哭,哭的那样伤心迷茫,仿佛连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穆瑞下了车,小跑到女孩子面前蹲下。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姐姐或妹妹,这个女孩子实在连普通都算不上。可是女孩子抬头的那一刻,穆瑞直觉抬手遮住了眼睛,因为女孩子眼里的光芒如此耀眼,一双眼睛波光粼粼带着湿意,一下撞进了他心里。
那么一双明净粲然的眼睛。
穆瑞掩饰不住惊喜,用衣袖去擦干女孩子脸上的泪水,轻轻柔柔的,怕碰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