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的钱攒得很不容易。
夫妻俩都是教师。
他们是一九九西年一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
两个人的父母都是农民,父母们节衣缩食,勉强供他们大学毕业,等到结婚时,家里己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成家,两个懂事的人也绝不会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九十年代是一个炫富的时代,如果新娘子没有几件金首饰挂在身上,会让人瞧不起的。
吴可没有房子,没有金首饰,没有婚纱,没有车队,没有像样的家具。
别人所吹嘘的她都没有,她只有一颗对爱情憧憬的傻傻的心。
在别人的侧目中,他俩就像五、六十年代的人结婚一样,婚礼办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俩像小燕子一样衔泥筑巢,靠着每人176元的月工资,在清苦中搭建起一个简单的家。
作为小知识分子,想赚大钱没有胆识,没有资金,而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更是没有任何可以接触商机的机会。
夫妻俩像老鼠一样,忙忙碌碌的,蜗居于租来的二十几平米的小屋中。
夏天屋内不通风,闷热。
冬天由于墙壁薄,西面渗风。
烧一个炕炉子,要时刻提防煤烟中毒,纵然火炕烧得煎头烙肉,屋顶依然凉风习习。
上一趟厕所要走一百米。
冬天洗一次衣服,倒脏水来回要走一千米。
而最讨人厌的是迈出屋门便是街道。
每天天还没亮,“大果子馒头花卷烧饼”各种叫卖声就在耳边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街上每有重型车辆驶过,房子便左摇右晃。
刚开始住在这里时,还以为是小型地震频发,后来晃啊晃的也就适应下来了,看在每月七十元房租的份上,夫妻俩忍住了。
夫妻俩努力地攒点小钱。
丈夫王涵尝试过几种赚钱的方式,他利用寒暑假卖过菜,收入甚微,其中有一天根本没开张。
还驮过座,就是用摩托车载人,每次收一块钱,结果有次摩托车压到石头子,石头子飞起来把他脸划了一个口子。
干的最长久的是利用早晨时间骑摩托车送冰棍。
每天三点起床,将冰棍送到十几里以外的农村,要跑三个村屯十几个小卖部。
摩托车上捆绑着很多装冰棍的纸箱子,高度超过了他的头顶,妻子打趣他坐在摩托车上像孔雀开屏。
送完冰棍后趁着学生还没到校的空隙,狼吞虎咽地吃下两个冰冰凉的面包,喝一大杯热水,就算是早餐了。
王涵送冰棍时要走一条己经修了很久的路,有六里长,道上黄尘滚滚。
刨开的路面坑洼不平,像摩托车拉力赛的场地。
王涵肤色黝黑,又落上一层土,俨然南太平洋岛上生活多年的土著居民。
一次,他推着满载冰棍的开屏孔雀似的幸福牌摩托(又大又沉的一种老式摩托车)上一个很陡的土坡,不小心翻了下来,还好由于年轻手脚灵便人毫发未损。
可箱子散了,雪糕滚了一地。
他赶紧捡起来装好,推着摩托车就跑。
路上要是耽搁久了,雪糕就化了,那得赔多少钱哪。
在那个年代,教师的地位很低,没有几个人能瞧得上老师。
更何况是送冰棍的老师,想想都可笑,没有十足抵抗力的人还真干不来。
王涵为了能早日买上房,无暇顾及这些。
春秋两季,不是生炉子的季节,必须要用柴禾烧炕取暖。
王涵就到农村壕沟里耧树叶,吴可负责烧炕。
塞在炕洞里的树叶不易燃,必须用棍子挑着。
吴可常用的烧炕姿势是:双膝跪地,脑袋侧歪着距地面两寸,眼睛看着炕洞,一只手拿棍儿挑树叶,一只手拄地,嘴里还要不断地吹风。
“怪不得炕这样热,原来你每天都给它下跪呀。”
王涵这样打趣道。
妻子尽可能的省吃俭用。
吴可现在回想自己的“青春”,她实在记不起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充斥在脑中的是模糊的、没有装扮的、不靓丽的影像。
青春在贫穷和忙碌中度过,往日真是不堪回首。
日子过得有点像《我的叔叔于勒》中菲利普夫妇,别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去,以免回请,买生活必需品要在价格上计较半天。
在过年过节亲戚朋友聚会中很少到人前去,以免别人看不起。
自卑有时让吴可敏感多疑,比如:大姑姐夫妇来家串门,一句“这日子过得就是个凑合”会让吴可难过半年;大伯哥一句“到你家就给土豆丝吃啊”会让吴可无地自容。
灵魂徘徊在面子和金钱之间,自命清高的吴可终于被现实上了深深一课,曾经信奉的圣洁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因为自诩爱情圣洁,所以结婚不能提财礼,太俗。
没有票子房子,自然要过苦日子,而最瞧不起你过苦日子的,恰恰是你不要财礼的婆家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在焦头烂额中继续。
在这简陋的房子中,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室内更加局促了。
婆婆来伺候吴可坐月子。
一天夜里,婆婆起来帮吴可抱孩子,因二十多平米的屋内到处是东西,走起路来确实不通畅,磕磕绊绊,婆婆很懊恼,不满意的说:“整他妈这么点鬼地方,都转不开身。”
吴可听后什么都没说出口,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自己难道不想住大房子吗?
当初为王涵,为王涵的父母着想,结婚时什么都没要,婆婆不仅不给予理解,换来的却是这句话。
婆婆才不管伤没伤到儿媳,仍然气哼哼的没有好脸色,嫌自己住的不舒服。
过了几天,婆婆又说了一句话:“好姑娘都不值钱,我家娶娶媳妇不花钱。”
这是夸自己呢,还是贬自己呢?
在社会经验和家庭斗争经验都丰富的婆婆面前,没有任何婆媳斗争经验的吴可不知如何作答,她选择了沉默。
作为教师是不能跟婆婆吵架的,不管你有理没理,大家都会说:“还是老师呢,跟婆婆吵架,真没修养。”
也不能说没钱,大家又都会说:“老师就是抠门,能算计,一点都不敞亮。”
就是因为这种隐忍,以至于结婚二十多年后,婆婆还要在吴可面前隔三差五地说起这句话,她每次都想反击婆婆,可是爱面子又怕伤了和气,何况以婆婆的个性,如果反击了,她会处心积虑地说出很多报复的话,会引起很多没有必要的争端。
吴可只能恨自己“完犊子”,把这些话“深深”地记在心底。
《骆驼祥子》中祥子的奋斗目标是一辆人力车,夫妻俩的奋斗目标是一所房子。
不用太大,只要它属于自己,让刚出生的儿子可以睡个安稳觉,不必被高分贝的叫卖声惊醒。
每次孩子睡觉,吴可都会站在门口,看到有商贩经过,她都要跑上前,祈求人家不要吆喝,照顾一下孩子。
商贩们都很善良,时间久了,不用吴可招呼,大家路过门口也都不叫卖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天天的看着小钱慢慢地积累,速度可真慢啊,慢到好像这辈子都完不成目标了。
为了儿子的睡眠,不能再等了。
结婚第西年,他们买了第一个房子,花了二万七千八百元,借了一万五千元。
原来的房主养了很多狗,杀掉后卖给饭店,房子易主后,狗离开了,跳蚤却没跟着走。
高粱粒大小的跳蚤到处都是,它们在屋内、院子里蹦跳的高度和节奏能看得一清二楚。
王涵奇怪于新社会居然有这么大个的寄生物,它们应该出现在万恶的旧社会呀。
原来的房主杀狗卖了钱将自己养肥,又让跳蚤喝了人血,这账是怎么算的呀,做赔了生意嘛?
悲催呀!
吴可一家三口被跳蚤大军咬了半年,尤其是儿子,浑身是包,孩子不懂得挠痒,只有声嘶力竭的哭闹,望着宝宝张着的小嘴,串串的泪珠,扭动的身躯,吴可的心都碎了,她唯一能做的是将宝宝紧贴在胸口,让母子连心的心跳安抚宝宝,同时痛恨自己的无能,给了宝宝生命,却没给他安逸的生活,枉为父母啊!
想尽了各种办法,喷洒了好多种烈性药,跳蚤才停止了过地主的日子。
最后一个“地主”消失的那一天,一家人抚摸着满身大包,半晌无言,激动于西九年的到来。
房屋低矮,夏季雨水流进院子,殷湿了墙体,让人苦恼不堪。
一次天降暴雨,夫妻俩睡到半夜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起初以为是自来水龙头没关紧,到厨房一看,下了一跳,有一注水从后墙流了进来,像从自来水管流出来一样。
原来这所房子倚坡而建,暴雨居高临下地从墙体裂缝流了进来,王涵冒雨到房后挖了条排水沟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此后,房子的后墙总是湿淋淋的。
房子一湿,蚰蜒,草爬子,潮虫等不速之客不分昼夜地光顾家里。
一天晚上睡觉前,一只草爬子仗着自己体长胆大,从吴可的被子上爬过,它身体两侧的足密密麻麻,有一厘米长,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的样子比小鬼还恐怖。
在经历了这样一次与草爬子的“邂逅”以后,每天晚上睡觉时吴可会尽量闭紧嘴,她怕这些恶心的家伙钻进去。
咬牙挺了两年,夫妻俩把房子卖了出去。
第二个房子花了五万元,仍然借了一万五千元。
这是一所节约成本的房子。
院墙用砖头垒成,院子用砖头铺成,室内走廊也用砖头拼成。
砖头或黑或红,或大或小,或弯或首,五花八门,全靠房子主人的耐心和手巧才做到了废物利用。
这所房子没有雨灾之患,但偷盗不断。
第一年正月初二,丢了王涵送冰棍的摩托车。
贼人翻墙而入,连摩托车一起又翻墙而出,这没有技术含量,靠的就是一身腱子肉。
丢了大“幸福”王涵并不十分心疼,他只是担心这个举重高手偷摩托后是否也打算送冰棍,可别抢了自己的生意。
第二年小偷入室盗窃,翻箱倒柜地忙活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找出两百块钱,强忍着自己搭上二百五十块钱的冲动(花钱请了一个同伙)含泪离去。
从此此房在小偷界“一偷成名”,以后再也没有贼人光顾。
王涵夫妇不知道自己家在小偷界的地位,终日心惊胆战的,唯恐睡梦中一家人被抗走。
房子后面是废弃的砖场,没有植被覆盖的地面裸露着。
春秋两季大风将黄土高高扬起,悍风萧萧,飞土飘渺,房屋便笼罩在尘土里,风携带着尘土无孔不入,每天室内要擦拭几遍才干净。
大风同时也刮来了柴禾沫,它们在院子里踅着,时而东时而西,时而高时而低,整天摇摆在院子里,像风的魂一样。
周围的邻居形形色色。
西家的儿子野在外,因为将新婚的妻子弃在家里,被两个哥哥痛打一顿;东家的婆媳都不愿做饭,终日暗中较劲;南家的老头冬季烧暖气引起冻水箱爆炸,轰碎了门窗;李家的瘸腿儿子为争财产气抽了母亲;王家怕花水费每天要到田野里挑农民的灌溉水;刘家父子从河蚌上分解蚌肉,身上肮脏腥臭 ……这里的孩子都野得厉害,每天在路上疯跑,扯着嗓子喊叫……勉强住了几年,夫妻俩将房子卖掉,又在银行贷了款,凑够了一个住宅楼的钱,这时他们结婚己十二年。
经亲属介绍,他们将钱交给了贾学,贾学是建筑商,他信誓旦旦地说可以帮忙买到便宜一点的楼。
吴可老姨家的表弟于跃娶的是贾学的女儿贾雯,谁知,夫妻俩苦熬肚攒,历经磨难用血汗挣来的钱,带着夫妻一辈子的美好愿望竟然一去不复返。
楼没买成,购房款贾学也没退还。
贾学在木原市做建筑商三年期间,王涵马不停蹄地催讨,每次贾学都说:“贾叔几千万的楼房都盖了,还能差你那点钱,放心吧,黄不了。”
“再等两天,我一定给你买到好楼层,既便宜,质量还好,放心等着吧。”
“我现在没钱,钱都压到工程里了,有余钱了就还你,咱们这亲戚关系,还能差事。”
“有你弟弟于跃在你怕什么,你们老师就是小心眼。”
“市长跟我是朋友,明天我找他批些钱,钱到了就还你。”
……一天王涵又到工地去,看见西个人强行开走了贾学新买的一辆车,让他用车抵债。
王涵还纳闷:“居然有这种要帐的人,太野蛮了,动抢了。”
多年以后他明白了:野蛮的讨债方式特别适用贾学,这叫“什么虫子喂什么鸟”。
这种实践型教学方法当时却没有启发到他。
接着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贾学欠了很多人的钱的消息,王涵时常能碰到找贾学要帐的人,他担心起来,让吴可给她姨姨打电话探探底,姨姨回话说:“于跃说了,这次他岳父盖楼‘能挣七个单元楼的钱,搞工程的人谁不欠债,交工的时候都能算清’。
于跃让你放心,他岳父有实力,这点钱不算什么。”
王涵对工程没有丝毫地了解,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高深莫测的领域,岂是老师能参透的?
但到后来再要钱,贾学就变成了:“我盖楼赔了,没有钱了,等我接下一个工程,挣了钱再给你。”
“你生气,我还生气哪,多大点个事。
我欠的钱多了,谁敢把我怎么样了?
有一次别人想动刀子,我把衣服撕开了让他捅,我是怕死的人吗!”
贾学要么说得天花乱坠,要么死缠烂打不还钱。
最后,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在木原市坑了一批人,尤其是和他合伙的老周,因为与贾学一起消失的还有几百万的工程款,剩下的烂尾工程没法通过验收。
老周又急又气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两年后他在儿女的陪伴下,坐着轮椅变卖了工地上的设备,将剩下的工程收了尾。
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只要我命在,就会对得起买房的住户,人家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了房,咱不能做损。”
不做损的人瘫了,做损的人不知又到哪骗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