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近了,左传英还在村中奔走。
左传伟是个难缠的人。
从嗲嗲辈开始,他家就租佃了左传英家几丘上好的水田。
说好了每年秋收后交好多谷子,从来没变过。
到了他这一代,左传伟交租的日子越来越晚,谷子也越来越差。
现在左老太爷没了,左传伟的租子要催了。
在路上碰到过好几次,催他,他总是打哈哈,总是说过几天就交。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欠债不过年”,是老规矩。
左传英紧了紧腰带,推开了左传伟的家门。
左传伟坐在火柜里抽着水烟。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坐的坐,站的站,爬的爬,抱着高粱杆子、干红薯片在啃。
啃得一个个嘴角流水,与鼻涕汇合一起,流到下巴,不时用油漆一般发亮的衣袖涂抹一下,摔向地面。
左传伟婆娘在小马凳上坐着剁猪草。
“嚓、嚓、嚓、嚓”急速用劲,不时喊一下几个大的。
“去,给灶眼里加把火!”
“去,把鸡窝扫一下!”
看见左传英进门,婆娘的力气更大了,刀,挥得好高。
左传英都担心刀把松了,刀掉下来,砍在她头上。
左传伟在火柜里坐正了。
“哦,老爷来了。
来,抽一口。”
将手中的水烟狠吸一口,递给左传英,马上又缩了回去。
“你们大户人家也瞧不上我这个不是。
你这是?
这么冷的天。”
假装糊涂。
“快过年了,把那一担谷交了吧,我也好清账。
明年也好重新开始,对不对?”
左传英轻声细语地。
“哎呀,你看你。
不就是一担谷吗?
多大点事,还劳烦你老人家亲自上门。
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们要等这担谷过年呢。
说实在的,别看我们穷,别看我们吃饭的人多。
看,他们,一年年长高了,长大了,胃口也大了。
可这些年老天爷对我好呀,人,一个个地添,谷子一年年地多呀。
我们都不靠那一担谷子救命,你们家倒好像活不下去样的,天天来催!”
左传英得意地又吸一口烟。
“不是我们靠不靠这担谷活命的事,是个讲不讲规矩的事。
还是‘先人’门立的规矩。
你看,以前不一首按规矩交得好好的吗?
现在,当然,你不想租了,不想交了,也行。
明年我们就不租不交了,行吗?”
“哟呵,还来气了呢!
谁说不租了?
你想饿死我们啊,我们这么多口人。
这不,过年还有好久嘛,反正过年前我挑到你家就可以了嘛。
就晓得催,催,催。
有时间去做点别的不行吗?
也是,你们家除了两个佣人、长工,也没人了,当然也没什么事。
老大,老二,走!
爷带你们去地里扒拉东西去!”
左传伟从火柜里下来,趿拉上草鞋。
指挥几个小孩拿上刀、铲、篮子,背着手,抬着头从左传英身边走过。
左传英深吸一口气,“那好,记得过年前一定交上,我等你。”
跨出门槛,身传来那婆娘“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刀剁声。
左立华的家。
房门歪在一边,堂屋里一条狗追着几只鸡上下左右到处窜。
几只竹碗在地上翻滚,被舔得只剩曾经装过食的印迹。
左立华的婆娘抱着一个岁把大的婴儿边哭边拍边骂:“你看你看,这日子没法过了。
快过年了,家里要什么没什么。”
左立华咆哮如雷:“哭什么哭!
知道要过年了,还哭!
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本来李瞎子说了,从今年起,我要走十年大运。
这下全被你哭没了。
你就哭吧,往死里哭,把我的好运都哭跑,最好把我也哭跑,你就好过了!”
看见左传英登门,左立华一把抓住。
“老爷,老爷,再借给我点,就一点点。
我会翻本的。
李瞎子算得很灵的,说我今年走大运,走财运。
今年日子不多了,财运就这几天了。
我翻本了,翻几个跟头了,一定会还你的,不,一定加倍还你的。”
“不,要过年了,我也要清账了。
我是来让你还年中借的那一块钱的。”
“哎呀,不就一块钱吗?
我一个晚上就可以赚回来。”
“你又去赌了?
上次借钱给你时,你说你家谁谁生病了,要请郎中,要抓药,我才借给你的。
结果,你去赌了,赌没了。
早知道这样,我根本就不会借给你。”
“不,不,老爷。
你最后再借我一次,就一次。
不多,给个几吊铜钱也行。
我翻本,马上翻本马上还。”
“告诉你,好好听着。”
左传英抓着左立华的手暗暗用劲,左立华咧咧嘴,不瞎说了。
“我来是催债的。
过年了,你必须要还了。
一块钱。
利呢,本来是要一吊铜钱的,算了。
记着,过年不还,明年加利,你就受不了了。”
“好,好。
记着了。”
左立华只想快点摆脱这个收账鬼。
左传英只想快点逃离那个吵闹不休的屋。
“哼,想让我还钱,做梦去吧!
有钱怎么样?
还不是没人花。”
骂骂咧咧中,左立华咧开嘴笑了,笑出了一串口水。
他抬起袖口,扯着一块快掉的布擦了擦,在脸上擦出一道污迹。
祠堂的事务越来越难缠。
几个办事的人都找借口推掉分摊的财和物。
话里话外,左传英家光进钱,没人花钱,理当多承担。
就当为左家开枝散叶多尽力了。
几天下来,左传英胸口堵得慌。
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他的脚步越来越拖沓。
要抓紧了,去城里一趟,去王家一趟。
左传英在心里盘算着过年前的十天怎么用。
“二十一,莫着急。”
过年的谚语才开始,左家村人急起来了。
一大早,左传英带着张刚,才从地里回来,看见自己的院子里聚集了十几个男子汉。
院门外站满了婆娘们和小孩。
看见他,曹氏冲破人群,挤出来迎住,“老爷!”
人群迅速将左传英和曹氏围住。
李妈、张刚、夏小玉、夏石子站在外围。
“今天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不然,左家全村人不得安生。”
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什么事?
这么多人。
打架?
还左家全村人不得安生?”
左传英努力缓和气氛。
“打架?
打架是小事。
老爷别嬉皮笑脸打哈哈。
今天你必须作出决定。
然后我们听你的,把他们赶出去!”
“给老爷搬把椅子!”
看样子,他们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说吧,我听着。”
左传英搂了一下婆娘。
“你们收留了他们?”
领头的指指圈外的夏石子、夏小玉,两人闻言,低了头。
“是。”
“打算怎么办?”
“开春就让他们走。”
“开春?
你们想让他们走?
真心想让他们走,当初为什么抱进大院来?
救命?
好说。
可命救下了,这么没让他们走?
一个多月了,(有人插话,西十七天了。
)他们病好了,养胖了,养白了。
只怕到时候你也不想让他们走,他们也会赖着不走哦!”
夏石子想冲进去说什么,被小玉死死抱住。
左传英不做声。
“怎么?
不敢说了吧。
真话你们不敢说出来,但你们做出来了。
哼,有脸做没脸说。
呸!
我们替你说出来吧。
你们没小孩,曹氏不行,你也不行。
你们吃斋的吃斋,念佛的念佛,可老天爷有眼啊。
你们就是不行就是没有儿子,没有后代,就是要断子绝孙。
哈哈!”
左传英脸黑了。
“你们怕呀,怕断子绝孙。
于是就鬼迷心窍,贼眉鼠眼(连说两个学问词,好得意的)抱进来两个人。”
“救。”
左传英更正一个字。
“好,好,救进来两个人。
想干什么呢?
传‘后’啊。
她可以做‘小’,他可以做‘后’啊!”
“啪!”
左传英一个耳光甩过去,领头的笑容和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出现五个指印。
他捂住脸,指着左传英,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还敢打人?”
另一个男的站上前一步。
“哦,心中有鬼还打上人了。
你们自己倒是说清楚啊,留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左传英没说话。
当时他们俩那样子,他根本就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只想快点救命。
“还是我们替你说了,别乱发脾气。
一个做‘小’,一个做‘后’,确实不像话,谅你们也不敢。
可你们想要他做儿子,不是吗?”
“没有,他姓夏。”
“别不承认。
姓,可以改。
他改姓‘左’了,你就有‘后’了,就不会断子绝孙了,就可以继续当我们左家的家户长了。
可你想过吗?
他己经十几岁了,你在,他可以姓‘左’,你不在了,他还姓‘左’吗?
他会改回去,姓夏。
到时,他一个姓夏的就成了我们左家的当家人了,左家祠堂由姓夏的操持。
笑话啊!
你不憋屈,我们憋屈。
我们坚决不同意!”
“对,对,我们坚决不同意!”
一片附和声。
“我们也替你想了。
你不想绝‘后’,可以啊。
我们左家这么多人,这么件小事还解决不了吗?
你可以随便在我们这么多人里面挑一个。
一个不行挑两个,挑到你满意为止。
这样不好吗?
都是姓左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你挑出来过继给你,给你们养老送终,给你们开枝散叶。
以后继续当我们的家户长,我们心服口服。”
“对,对。”
众人附和。
“你不好选,我们都替你选好了。
左传辉,过来,叫你屋里的抱你儿子过来!”
一个小个子男人胆怯地朝后看了看,一个婆娘抱着儿子犹犹豫豫走了过来,众人闪出一条空当。
“快点!
快点!
死婆娘!”
在自己屋里人面前,他声大气粗。
“给左老爷,快点,抱给老爷!”
那婆娘伸出双手,递上她儿子。
“看,多好。
刚半岁,名字都没取。
老爷你接一下,取个名,带都不一定要你们亲自带。”
左传英为难了。
接,实在不愿意。
不接,己经递到身边了,万一这女人一松手?
众目睽睽,左传英额头上沁出了汗星。
曹氏闭上了眼睛,双手捻住佛珠忘记了转。
小玉松开一首抓着小石子的手,冲了进去。
一把接住了那女人手里的儿子。
“他长得好好看啊,好像我老弟小时候。
石子,你看,你小时候正是这个样子。”
跟着冲进去的夏石子用手托着姐姐怀里的包袱。
“是吗?
我看看。
真的,他长得好好哦!
恭喜恭喜,恭喜你们两个,爷娘以后享崽的福啊!”
边说边用劲往那个女人怀里引。
那个女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到底还是伸手又接了回去。。领头人一看,狠狠瞪向小个子男人。
小个子男人缩着头,弓着背,狠狠瞪自己女人一眼,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那女人一连退了好几步,退到了众人后面去了。
“好了,今天的事就到这里了。
过年以后再说吧。”
左传英松了一口气。
众人不做声。
“年都不好好过了吗?
散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左传英挥挥手,加重了语气。
“好,老爷这样说,那就过完年。
哦,不,我们宽限你一下吧,出了正月我们再来。”
两个领头人对视一眼,气吼吼地转身走了,众人跟着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