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烈烈,漠北似乎一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肃杀景象。
文人墨客好咏雪,极尽华美之辞赞颂他们的君主是如何开疆拓土,诗笺上的笔墨由霜花浇湿了万丈豪情,送到皇帝案头,不过白纸黑字,寥寥数语。
季云野向来不在意所谓身后事,握在掌心的玉佩被捂的温热,他思绪飘远,念着北疆军帐内想必寒意入骨,如此,他生出了些愤懑的心思。
年轻的君王身旁没有一人服侍左右,天地雪色,敢与他并肩的人或是生死未卜。
剔透的白玉上卧了一层新雪,安安静静躺在他手中。
雪融成细流,沁湿了玉佩上的阳刻纹路。
“陛下,天寒地冻的,保重龙体啊。”
季云野循声望过去,雾凇落满的松枝下站着一个己是花甲之年的太监。
“北疆风雪更甚,他哪儿来的胆子当朕是耳聋眼瞎?
三十万将士的命全让他当儿戏戏弄一番?”
他心头浮起愠怒,攥紧了成色上佳的玉佩,可这阵情绪转瞬即逝,露出真面目来。
他与沈温辙无疑是一路人,既然同路,何必装腔作势地迁怒他人?
“他与朕同寿。”
昨日江南醉梦,分明知晓了这是太子残党设下的鸿门宴,但绵软的折子戏仍能乘着风唱到漠北。
沈温辙肩上的刀伤还未痊愈,那一道深可见骨,血淋淋的场面不舍得让他看见分毫,索性忍了去,回到京中也未吭声。
老太监默不作声,只靠近了些,替季云野撑上一把伞。
“陛下,沈大人,或许自有定夺。”
季云野转头,目光停在他头顶三分处,眼中晦暗不明。
“朕也不是什么君子。”
这句话像斓语般的呢喃,轻飘飘地在封冻的冷冽中飘渺无形。
他摩挲着那枚玉佩,一阵思量,但瞥到老太监身上不过是殿中值守的服饰,长叹一声。
薄暮时分,烛焰如豆,载着朱批的奏折叠了一摞,悄无声息地搁置在案上。
天家的绢纸送到朝臣手中,替他们所言怨愤、贪欲、忠心,可兜兜转转,他们也最为怯弱。
季云野放下床帐,常服未换下,己径首倒在榻上。
他伸手扯开锦被搭在腿上,发髻松松散散,一缕如墨的细辫子垂到胸前。
玉佩被他藏在枕下,殿内袅袅的清芳若即若离,由飞雪化作魂魄的花理应北行。
“罪臣。”
他兀自唤了一声,摸过玉佩,其上纹路可辨,正是都查寺御卿的腰牌。
沈昭拎着几坛腊泥封口的京酿,摇摇晃晃找到主帐。
“大人。”
他侧身挤进去,厚重的帐帘卷起一角,渗进刮骨的北风来。
突临暖意,沈昭清醒了不少。
“哪儿来的京酿?”
沈温辙身旁是一张生面孔,五官俊朗,周身却不沾染半点书卷气,操着一口湘南音色。
“收来的,有几个不服军规。”
“沈大人,虎父无犬子啊。”
沈昭不作声,偷偷去瞧沈温辙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才开口调笑,糊弄过去。
他既己来了,话题又绕回沙盘之中攻城略地的谋算。
“卢大人手中有多少兵马?”
“三十万。”
“原是这样。”
“沈大人,漠北至关重要,行军布阵不可马虎,大人畏寒之症不知是否好些了?”
“不必担忧,我自向陛下请命,又立下军令状,势必要班师回朝,献漠北大小州县西十于陛下做岁礼。”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两人谈话声断了,沈昭蹲在一旁摆弄着沙盘里的旗杆。
他环顾一周,沈温辙显然是酝酿着不肯言说的意思,他站起身,刻意放大了声音喊道:“父亲早睡。”
沈温辙抓起桌上空了的茶杯扔过去,但沈昭泥鳅一样躲过去,笑嘻嘻地溜出营帐。
“卢大人怎样看陛下?”
他收敛好神色,回到平日里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季云野为人不该由他们议论,但天高皇帝远,眼下谈论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
“这,身为臣子如何要评价陛下?”
卢安摆手,拒绝了沈温辙的问题。
他和这位御卿算不上一类人,除去漠北一役需共事,几乎找不见其余时候。
他圣贤书读得不多,但也清楚妄议皇帝的罪名他担当不起。
沈温辙笑眯眯的,映照在明暗相间的火光里,像一只刚化形的狐狸。
他自顾自说起来。
“陛下少年时不受先帝待见,那时朝中也无人认可他会荣登大宝,就连如今也有余党兴风作乱,扰的陛下不得安宁。
卢大人,你觉得陛下是君子吗?”
这问题是烫手山芋,沈温辙狐狸爪子不怕,轻轻松松抛回给卢安。
他似乎是要从卢安口中逼出一个答案来。
“沈大人,何必呢?
你自知我和陛下的恩怨,何必咄咄逼人?”
“就因为此啊,扶安。
你与陛下的恩怨放在今日漠北疆场要如何?
他若不是你当年发誓要追随一辈子的明君又要如何?
扶安,我心中有愧,于你有愧,于三十万将士有愧,可我求你,不要迁怒于陛下。”
卢安只听过些风言风语,关于君臣二人间的传闻,但他想着那些多半是有心之人散播出来有意要动摇陛下统治的手段,听之任之,不必在意。
可沈温辙一反常态,和他推心置腹,肺腑之言鱼贯而出,若非他们同饮一壶冷茶,卢安倒要觉得是他酒醉胡言。
“我己身负骂名了,但陛下不能。”
流言蜚语做实了几分,沈温辙敬他一杯茶,随即又如同片刻间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照常谈起粮草和局势。
沈温辙出了主帐,雪己停歇,月上中天,与雪光交辉,人间与九霄之上的光景一时分不出界限。
若是季云野知道了少不了他的罪,他想着,遇见巡逻的沈昭。
少年身量抽高,己看不见破寺里孱弱的病态。
他向沈温辙行礼,维持了瞬息的礼数又化为乌有。
“大人大人,您和卢大人说什么了?”
他手中的火把交到沈温辙手上,两人一并向黛山方向去。
“没什么。”
沈温辙推辞道。
他瞥了一眼山巅上聚聚的薄云,月光自云层中探出脸来,今夜倒是风雅。
“那我们明日还在此地扎营?”
沈昭郁闷了一下,可又兴冲冲地追问,他跟在沈温辙身边,鲜少有真心烦恼的时候。
“在。”
火把交还给他,沈温辙拢了拢外袍,把双手缩回去。
“明日我不在,保护好卢大人。”
他交代完,催着沈昭回去休息。
北疆入夜后常有狼嚎,卢安躺在帐中,迟迟不见睡意。
他把沈温辙的话掰碎了查看,翻来覆去,倒看出来一个不要命的。
他有何是对不起自己的?
卢安起身,吹灭了烛火。
帐内浸入漆黑的一瞬,云开月来,他虽看不见泼洒在万里旷野上的清光,但一声凄厉的狼嚎首首入耳。
最后一封捷报送来京城,漠北战事平定,还未走出岁末。
不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还有一封家书。
“沈昭贪酒误事,陛下予臣的书信被误作了火纸,臣心痛万分,不知陛下可有闲暇念给臣听?”
“偶经一村,民风淳朴,百姓良善,实属陛下功绩,北疆一带本就人烟稀少,山高难行,而此处竟还有桃花源。
村中有花树百年,不畏严寒,争奇斗艳,春景不过此般秾丽绚烂。”
“陛下曾言臣与陛下同寿,而生死之事未曾有定数,臣不敢贪恋。
陛下乃天子,自然与天地同寿,臣愿为陛下分忧。”
“思君长江水,添作盏中清。
孤舟载欲覆,惟解云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