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天宇陈定基的玄幻奇幻小说《冰川天女传陈天宇陈定基全文+番茄》,由网络作家“梁羽生”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一章神箭连飞穿云惊小侠飞刀一掷劈果救佳人第一章神箭连飞穿云惊小侠飞刀一掷劈果救佳人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砂?咿啦——流浪的旅人呀,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要走到哪年哪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好意,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回答。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那么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会停下!歌声杂着马铃,飘荡在藏边的草原,一群卖唱的流浪者正在草原经过。草原四望无边,喜马拉雅山绵延天际,晶莹的雪峰像一排排白玉雕成的擎天玉柱,从云霄中探出头来,倾听流浪...
《冰川天女传陈天宇陈定基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第一章 神箭连飞 穿云惊小侠 飞刀一掷 劈果救佳人
第一章 神箭连飞 穿云惊小侠 飞刀一掷 劈果救佳人
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
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砂?
咿啦——
流浪的旅人呀,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
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哪年哪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
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好意,
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回答。
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
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
(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
那么流浪的旅人哪,
他也永不会停下!
歌声杂着马铃,飘荡在藏边的草原,一群卖唱的流浪者正在草原经过。草原四望无边,喜马拉雅山绵延天际,晶莹的雪峰像一排排白玉雕成的擎天玉柱,从云霄中探出头来,倾听流浪者的哀弦凄诉。
草原上一个汉族少年也正在倾听这群流浪者的歌声,眼中隐有泪珠,潸然叹道:“我和你们也是一样,你们浪迹天涯,我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里!”
这少年姓陈,名唤天宇,本是江南苏州人氏,只因他父亲陈定基在朝为官,上章弹劾乾隆皇帝最宠爱的奸臣和珅,因而被贬西藏,做萨迦宗的宣慰使,远戍边疆,眨眼八载,他随父亲来时才只十岁,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了,他父亲日日与他谈说江南风物,因而他小小年纪,心中也充满乡思。
这群流浪者数约十余,其中有藏人,有维人,还有两个汉人,似乎是在旅途中拼凑而成,结队卖唱的。陈天宇目送他们缓缓经过,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个披着白纱的藏族少女身上,这少女杂在人群之中,有如鹤立鸡群,众人反复歌唱,只有她紧紧闭着嘴儿,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凝望天际浮云,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任由马儿驮着她走,对同伴的歌声听而不闻,似是心中正在思量什么,又似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连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似的。要不是她的眼珠还会闪动,陈天宇几乎怀疑马背上驮的乃是一尊石像。
陈天宇正在出神,忽听得头顶上一声鸦叫,抬头看时,猛地里弓弦疾响,其中一个汉人骤然一箭射来,听那利箭穿空的刺耳之声,竟是急劲之极!
陈天宇飘身一闪,反手一招,抄着箭尾,正待喝问,只听得噼啪一声,弓弦再响,这人用的竟是连珠箭法,前箭甫出,后箭即至,快如闪电,那乌鸦啼声顿止,从空中跌了下来。那汉子抱弓施礼,说道:“我嫌这鸦声噪耳,所以把它射下,箭法不精,误惊了公子了。”陈天宇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懂得空手接箭之法,现在还能和你说话吗?你这箭是怎么射的?”那汉子陪笑说道:“公子请你看看我这枝箭,它是不能伤人的呀!我本来是射乌鸦的,怪只怪我的箭法不精,教公子误会了。”陈天宇一看,那支箭没有箭镞,果然不是伤人的利箭。那汉子又抽出一支有箭镞的箭来,道:“这才是伤人的利箭。”引弦一射,直上半空,待那箭掉头下落,铁弓一弯,霍的又是一箭,两支箭刚好在空中碰个正着,“嚓”的激起一点火星,一闪即灭。那汉子哈哈大笑,抱弓一揖,跨马赶上大队去了。
陈天宇怔怔出神,心中想道:“这汉子箭法惊人,实是罕见。他刚才那箭明明是向我射来,怎说是失了准头。我与他素不相识,何以他要射我?既然射我,又何以用的是没有箭镞、不能伤人的箭,到底是何用意?”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得有人叫道,“少爷!”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书童,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溜了出来,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江南,你也在这里吗?怎么我没瞧见你?”
陈天宇的父亲因为久离江南,所以给书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聊慰乡思。这书童与陈天宇年纪相若,平素玩在一起,甚是淘气,听得陈天宇问他,笑嘻嘻道:“老爷叫我出来找你,那鸟汉射你,我躲在草里呢。嘻,少爷,我跟了你这许多年,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下子就把那支箭接着了!平时也没见你练过弓箭,喂,你教我行不行?”陈天宇面色一变,端容说道:“江南,不准你说与老爷知道!你若将我今日接箭之事对人说了,我就撕你的皮!”江南见少爷说得甚是认真,伸伸舌头道:“好,不说,不说!”心中暗暗奇怪:少爷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何却要瞒着老爷?
那书童跳跳蹦蹦,跑去检那地上的乌鸦,忽道:“咦,这乌鸦没受半点伤竟然死了,这是怎么射的?”陈天宇吃了一惊,看那乌鸦果然毛羽完整,没半点伤,那支没镞箭掉在旁边,箭杆上也没沾半点血。心知这乌鸦之死,乃是受箭杆的激荡之力震伤内脏所致,心中惊道:“这乌鸦飞在高空,给利箭射死不足为奇,给箭杆震死,那汉子的手劲内力可真是惊人。”
陈天宇闷闷不乐,随书童返家,回到家中,只见父亲正在客厅与老师谈话。他的老师姓萧名青峰,年约五旬,相貌清矍,三绺长须,背微佝偻,活像个科场失意的老儒。
萧青峰正是陈定基被贬那年请来的。那年陈定基方任御史,官场应酬甚多,无暇亲教儿子,有位朋友便荐了这位教书先生来,陈定基接谈之下,见这人学问果然不错,便聘用了。不久,陈定基就因上章弹劾和珅,被贬西藏,陈定基本来不好意思要他同赴边疆,却是他坚持同往,说是宾主相得,与其在中州落魄,不如同赴边荒。陈定基感他意诚,待他有如家人。
陈天宇向父亲和老师请安过后,陈定基道:“宇儿,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以后可不准单独一人去玩。”江南插嘴道:“有一队卖唱的来了,今晚可能有戏看呢。”陈天宇横他一眼,江南说溜了嘴,忽道:“教书先生,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有人用没有箭镞的箭射乌鸦的么?”萧青峰道:“什么?”他面色突然变得惨白,陈定基慌道:“萧先生你怎么啦?”萧青峰道:“天时不正,敢情是感冒了。”陈定基道:“江南,扶先生进房歇息。”陈天宇道:“先生不舒服,你不准多话,扰他不安。”江南道:“知道啦。”偷偷向陈天宇扮了一个鬼脸,心道:“我又不说你接箭之事,你急什么?”
陈天宇心中极是奇怪,不明先生何以如此骇怕。只听得父亲说道:“以后你可不要单独去玩,没事最好留在家中。你知道吗?去年尼泊尔国的廓尔喀族入侵西藏,被我们天朝派兵打退,他们实不甘心,听说他们派遣刺客入来,要尽杀大清的官员,现在驻藏的官员,没有护卫陪着,谁都不敢随便走动。”陈天宇怒道:“真的?他们敢这样的大胆?”陈定基道:“这是福大帅总部传出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大帅即福康安,有人说他是乾隆的私生子,事属无稽,难以入信。不过他是乾隆皇帝最宠爱的大将,却是事实,乾隆重视边疆,所以派福康安做驻藏大臣,总部设在西藏的首府拉萨。
陈天宇听了虽觉愤怒,却也不放在心上。这晚他父亲一早就叫他睡觉,他却翻来覆去的尽在想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那个神箭惊人的射手已叫他猜不透,那神秘的藏族少女的影子更是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如在眼前。那冰冷的目光,那石像般的脸孔,竟像是在黑暗中偷偷地瞧着他。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又是一阵铜钹声和喇叭声,声音单调之极,不论是敲、打、吹、拍,总是不紧不慢,音调节奏几乎毫无变化。陈天宇知道,这一定是那群流浪者在草原演出,他独自在黑夜之中,听这单调的毫无变化的音响,不觉有些毛骨耸然。
第二日一早,陈天宇刚刚睡醒,忽听得江南在外面说道:“喂,你信不信,我昨夜见了一个女鬼。哈,真的,不骗你,一个女鬼!”
陈天宇吃了一惊,只听得江南往下说道:“哈,那女鬼披着两条红绸,假发拖到腰间,戴着一个三角形的面具,又长又宽的舌头从口中耷拉出来,她还跳舞呢,转呀转的转得快极了,我瞧都瞧不清楚。哈,她腋下还插着两柄短刀,跳完了舞就大翻筋斗,那两柄刀明晃晃的,叫人见了惊心,可是她大翻筋斗,却一点也没受伤。后来她演完了,把假发一除,面具一拉,哈,你猜怎么样?美丽啦,我所见过的藏族少女,没有一个比得上。只是面孔冰冷的,哈,还是像一个女鬼!”原来他是和看门的老王说话,说的是昨晚所看的戏,陈天宇一听,就知他准是说那个神秘的藏族少女。
看门的老王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小子皮痒啦,老爷吩咐我们不要随便外出,你却偷偷一个人溜去看戏。”江南哈哈一笑,怪声怪气地回道:“我一个人溜去看戏?哈,老王,你又猜错啦!你绝对料想不到,咱们的教书先生也溜去看啦,咦,说起来可比那女鬼还怪,咱们的先生哪——”刚说到这里,陈天宇已急急开门出来,立即喝道:“江南,你这多嘴的毛病几时才改?快进来替我收拾房间。”老王见少爷生气,悄悄走开,江南伸了伸舌头,走入陈天宇房中,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道:“少爷,你这两天怎么这样凶呵?”
陈天宇掩上房门,道:“你说,萧先生昨晚怎么样?”江南噗嗤一笑,道:“原来是少爷想听故事。据我看啦,咱们的先生也是个大有本事的人,昨晚人挤得很,我挤了满身臭汗才挤了进去,给后面的人推呀碰呀,兀是立不住脚步,浮浮的,可咱们那位先生呀,你别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可站得很稳,那些人挤到他的身边,就像潮水般的两边分开,碰都没有碰着他。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儿?我奇怪极啦,想过去问他,人又挤,那女鬼又上场了,我就没有过去。谁知看完了那场女鬼的戏,他已经不见了,有心来看戏嘛,怎么只看了一场就走,少爷,你说他可是不是一个怪人?”陈天宇面孔一板,道:“江南,萧先生的事,只准你说给我听,其他的人,不论是老王,甚至是老爷,都不准你说,你若说了,我就撕你的皮,不,我就再也不理你。”江南笑道:“你不理我比撕我的皮还难受,好少爷,你放心,这回我不再多嘴啦。”陈天宇与江南平素玩在一起,本来没有什么主仆之分,知道他的脾气,一说不理他,他就不敢再俏皮了。
陈天宇洗过了脸,吃了早点,江南又进来道:“老爷叫你。”陈天宇心道:“又叫我做什么?”出到厅堂,只见父亲面色沉暗,道:“土司今天要见你,可不知有什么事情。这土司脾气极坏,连我们朝廷命官都不大放在眼里,我来了八年,也只见过他几面,今儿他却特别派人请我去吃饭,还指名请你一道去,你快快换衣服吧。”
陈天宇奇道:“我又不认识他,为何他指名要我同去,我不去!”陈定基道:“我在他的辖地为官,他是主,咱们是宾,宾主理应和好,何况咱们有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于他,官场之中,家人子弟互相来往也属寻常,他既有请,怎能不去?你少闹少爷脾气!”陈天宇无奈,只好换了衣服,随父亲去拜访土司,宣慰使乃是文官,只有几十名护卫亲兵,陈定基挑来挑去,好半天才选出八名相貌魁梧勇武有力的兵丁作自己的随行卫士。
正待出门,忽听得门外马嘶,家丁进来报道:“俄马登涅巴求见大人。”陈定基又惊又喜,道:“真是俄马登涅巴吗?怎的只是他一人前来?涅巴”乃是西藏的官衔,每一个土司下面分设四个涅巴,掌管军政民刑,权力甚大,每一涅巴出门之时,都是仆从如云,从无单独一人出现,是以陈定基有此一问。
陈天宇侍立一旁,只见那俄马登涅巴学着朝廷官员的走路姿势,双手反剪背后,踱着方步,走到自己的父亲跟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道:“本布可是赴土司之宴么?”(注:“本布”乃是藏语的大官之意,也是对官员的一种尊称。)陈定基慌忙还礼,道:“正是,不敢有劳涅巴来接。”心中大是奇怪:这俄马登涅巴平日气焰甚盛,何以今日对自己尊敬如斯!
俄马登眨眨眼睛,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来,实是求本布做一件好事。”陈定基本以为他是土司派来迎接自己的,闻言颇出意外,问道:“何事?”俄马登道:“昨日草原来了一群卖唱的流浪汉,本布可知道么?”陈定基道:“听家人说过。”俄马登道:“原来他们乃是偷马贼,本领也真不错,居然偷了土司的五匹马,男的都逃跑了,只捉到一个少女。”陈天宇大吃一惊,心中想道:“其他的人不知,那个用没镞箭射鸦的汉人可是大有本领之人,怎会做偷马贼,只怕其中还有内情。那少女该不会是那神秘的藏族女郎吧?”
只听得俄马登又道:“本布在此多年,想必知道土司惩治盗贼的规矩。”陈天宇心中一懔,他也曾听父亲说过,土司惩治盗贼,手段最为残酷,先剜眼珠,后割双手,想起神秘少女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不觉全身颤抖。
陈定基也变了面色,只是土司的刑罚,自己可不便非议。那俄马登又道:“我素来心慈,实是不忍见那女郎受此刑罚。求本布今日往见土司之时,代那少女说情。若然是要赎金的话,请你先付,我可以暗中还你。”俄马登此言一出,陈定基更是奇怪,心中想道:“这俄马登素来贪吝出名,何以今日如此慷慨?难道和那少女有什么相干不成?”可是若然那少女是和俄马登有关系之人,她又怎会在草原卖唱?
俄马登见陈定基踌躇不决,大为焦急,搓手说道:“本布大人,那位姑娘的性命就全悬在你的手上了。”陈定基慨然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当尽力而为,若要赎金,我也还有少许官囊,不必涅巴破费,怕只怕土司未必允准。”俄马登喜道:“有本布求情,土司必定准允,我告辞了,今日之事请千万不要在土司面前提起。”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出门之时,忽然对陈天宇笑了一笑,神情甚是奇特。
陈天宇一待涅巴出门,立刻说道:“爹,咱们快去!”陈定基不觉微微一笑,道:“刚才你不是还不想去的吗?”陈天宇面上一红,只听得父亲已叫家人备马。
土司的庄院倚山建筑,高一层低一层,一层叠一层,从下面看起来宛如一座方形的城堡。陈定基一行人快马赶到,日头正在天中,刚好赶上中午的宴会(西藏土司的宴会,惯于中午开始,饮至日落即散)。陈定基父子被引到花园的亭子,随从散在园中侍卫。亭中已摆设好一席酒席,陈定基父子刚刚坐定,只听得亭子下排列两旁的藏兵大声报道:“土司到!”
只见那土司年约五旬,鹰鼻虎额,双眼闪闪有光,令人不寒而栗,陈定基依照藏族礼仪献过“哈达”(白色的丝绢,在西藏是一种崇高尊贵的礼品),那土司笑眯眯地打量陈天宇,好半晌说道:“这位是令郎吗?真好相貌!”双手一拍,叫道:“带犯人来!”转过头来,又对陈定基笑道:“咱这个穷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可娱贵宾,请你看看我审犯人消遣消遣,哈,这个犯人可还真漂亮呢!”
这刹那间,陈天宇只觉血脉偾张,呼吸几乎窒息,只见两名藏兵扶着一名少女,缓缓走来,在亭子外边站定,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的那藏族少女。亭子下面已摆好刑具,其中包括两把宽刃的藏刀和两支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挖出来的小竹管,还有一个石圈,上面有两个半弧形的互不黏连的薄铁片,可不知是作什么用的。那少女对面前的刑具瞧也不瞧,脸上仍是一派漠然的神色,眼睛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嘲弄的眼光,好像被审讯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凶恶的土司。死亡的魔影,对于她也好似毫不足惧。但正是由于这种漠然的神色,园中恐怕只是除了土司之外,其他的人都感到毛骨耸然。
那土司哈哈一笑,指着刑具说道:“把这个石圈套在犯人头上,用小铁锤在铁片上轻轻一敲,犯人的眼睛便会凸了出来,哈,再用那两支小竹管轻轻一挖,这漂亮的犯人就要变成盲女啦!”把手一挥,正想喝令行刑,猛听得陈定基叫道:“等等,请等一等!”土司愕然起立,面向陈定基问道:“怎么?你们汉人胆小,不敢看行刑吗?”
陈定基忍着怒气,道:“请问土司,他们偷了你几匹马?”土司道:“五匹最好的白马。”陈定基道:“我替她赔你十匹!”土司道:“她还想点火烧我的马厩。”陈定基道:“烧了没有?”土司道:“刚擦燃火石就给我们捉住了。”陈定基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火石,道:“你瞧,我身上也带有这个东西!”土司哈哈大笑,知道陈定基的意思是说:既未纵火,只带有火石,焉能便入人以罪。
陈定基并不回避土司的目光,瞪着土司道:“怎么样,土司你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陈天宇屏着呼吸,望着土司,也望着父亲,这刹那间,他心中对父亲充满敬佩之情,父亲不再像平日那样畏首畏尾了,他挺腰直立,居然也像那少女一样,了无惧色。敢情他当年修本参劾和珅之时,也是这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陈天宇在父亲的满头白发中看出了父亲壮年的豪气了。
土司微微一懔,心道:“看不出这个衰弱的汉族文官,居然也有这副胆色。”笑道:“本布替她求情,本该遵照,无奈我们祖宗的成法,实是难以更改。”陈天宇暗暗捏着藏在袖中的匕首,只要土司一喝令行刑,就先把他刺个透明窟窿。土司顿了一顿,又道:“祖宗的成法不可改,本布的面子也该顾全。好吧,咱们但赌一赌这犯人的运气!”把手一挥,一员藏兵将一枚金色的苹果放在少女头上,土司又是哈哈大笑,回顾陈定基道:“你们的飞刀使得如何?嚓”的一声,将一柄解腕尖刀插在桌上,道:“你们一刀飞去,若然将那一枚苹果刚好从当中劈成两半,那么马也不用赔,我立刻准她走。这飞刀劈果的办法,也是我们藏族的规矩。好,现在带这犯人在百步之外站好!”藏兵扶着女犯,走一步,念一个数字,念到一百,停了下来,那枚金色的苹果看来更小了。土司哈哈笑道:“我准你或者你的随从,随便挑一个人来飞刀劈果!”
陈定基手无缚鸡之力,随从中也没有百步穿杨的人材,土司出这难题,分明是想有意羞辱汉人。陈定基勃然怒道:“岂可将人命作为儿戏?”土司作藐视之状,龇牙一笑,道:“既然你们不敢替她赌这运气,那么咱们还是早早行刑!”陈天宇双目炯炯放光,蓦然起立,问道:“要是我一刀将这苹果劈为两半——”土司截着道:“我就立刻把她放走!”陈天宇道:“一言为定!”土司道:“岂有虚言!”陈定基大吃一惊,叫道:“宇儿,你做什么?”话声未了,只见陈天宇抓起尖刀,闪电般的甩手一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女头上那枚金色的苹果分成两半,飞在半空。藏兵接在手中,叫道:“刚好在当中分开,两边一般大小!”土司面色倏变,随即哈哈大笑,翘起拇指赞道:“好一个飞刀绝技呀!”
陈定基兀如身置梦中,心中惊奇之极,儿子从来没有习过武技,十八年父子相依,竟然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
藏兵替那少女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牛筋索,那少女瞥了陈天宇一眼,便从两行排列着的刀剑丛中径走出去,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仍然是那副令人心底发寒的、冷森森的目光!她不发一言便走出去了,并没有向陈天宇道谢。
土司摇摇头道:“啧,这样漂亮的女犯人,真是便宜她了。”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气焰比适才减了许多。宾主坐定,陈定基正待向土司敬酒,土司又瞧了陈天宇一眼,忽又兴高采烈地吩咐侍从道:“请江玛古修出来。”
江玛古修乃是藏语中的小姐之意,陈定基心中奇道:“咦,他为什么叫女儿出来陪客!”
陈天宇这时才觉得手指发抖,想起刚才那飞刀一掷,实是危险之极,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抖露本领,想不到一举奏功。“那少女是什么人?她真是偷马贼吗?她懂不懂武功?为什么她的脸上老是挂着那副奇特的神色?”陈天宇尽在想那神秘少女的事情,以至于并不知道土司叫他的女儿出来陪客。
忽听得环佩叮当声,一个戴着满身饰物的藏族少女,已是在他的面前出现,那藏女穿着一件湖水色的长袍,上身披了件蓝绒衣,腰间还缠了一缕轻纱,打扮得华贵极了,像盛开的夏日玫瑰,可不知怎的,却总是令人觉得有一股庸俗的味道。因为礼仪的关系,陈天宇也只好站起身来。
土司的女儿脸上堆着笑容,腰肢款摆,一步步地朝着陈天宇走来。那土司的女儿走到他的面前,腰肢一弯,嘻嘻一笑,忽道:“你的鞋带松啦!”双手摸着他的牛皮统鞋,就替他结鞋带。
这举动大出陈天宇意外,竟弄不清楚她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那土司的女儿替陈天宇结好鞋带,笑嘻嘻地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忸怩作态,把头别过一边,避开和陈天宇的目光相碰。陈天宇怔了一怔,只见父亲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是非常焦急,又像是有些欢喜,那土司哈哈大笑,叫道:“干杯,从此咱们是一家人啦!”
陈天宇猛然一醒,不觉大惊失色,原来西藏的风俗,少女替男子结鞋带,就是表示求婚的意思,若然那男子不加拒绝,这亲事就算结成了。原来这土司的女儿,平日喜欢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见过陈天宇几面,陈天宇可没留意她。土司的女儿长大了,应该是结婚的时候了,可是周围没有适合的男子,土司的女儿早就爱上了陈天宇的英俊,所以这次土司之宴,其实就是定亲之宴。
土司举起了一只高脚酒杯,对陈定基道:“这头亲事我满意极啦,亲家,咱们干了此杯!”陈定基搓着双手不知所措。陈天宇忽道:“不,我不满意!”土司勃然作色,喝道:“什么,我土司的女儿,你不满意!”土司的女儿嘤然哭出声来。
陈定基急道:“小儿年幼无知,鲁莽失礼,土司休怪。”土司哈哈大笑,道:“这才像句说话,咄,小伙子,快与你未婚妻子干了此杯!”土司的女儿破涕为笑,将斟满酒的酒杯递到陈天宇面前,陈天宇手足无措,花园外一片喧哗,忽见一人披头散发,冲了进来,大声叫道:“陈大人,不好了,祸事,祸事!”上气不接下气,陈定基道:“有话慢说,什么祸事?”那人道:“衙门被强盗放火烧了,死伤了许多许多人!”呛啷一声,陈定基酒杯落地,只见陈天宇已像旋风一般扑下亭子,抢了一匹快马,如飞出门。
土司大笑道:“些些强盗,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江合涅巴,替我点一百名兵卒前往,将强盗都捉回来。哈,亲家本布,你有了我这个靠山,什么都不用害怕!”陈定基心急如焚,好容易待土司把话说完,也急忙奔下亭子,跨上坐骑,急急带护卫奔回,背后土司仍在哈哈大笑,高声说道:“亲家本布,这里酒席未散,捉了强盗,立刻带你的儿子回来!”
陈天宇策马奔回,未到宣慰使衙门,已见一片火光,幸喜天色甚好,并不刮风,火势尚未大盛,陈天宇急急下马,但听得一片呻吟之声,强盗已不见了。
陈天宇脱下大衣,遮头挥舞,避开火舌,奔入衙中,只见尸横遍地,定睛看时,地上并无流血,竟像是给人用重手法震死的,有些未死的,在地上辗转呻吟,惨不忍睹,陈天宇大为吃惊,高声叫道:“萧先生,萧先生!”乱尸堆中忽听得有人应道:“萧先生和强盗都走啦!”陈天宇急急从尸堆中将说话那人抓出,正是江南,陈天宇道:“呀,谢谢天,你还未死?”江南伸伸舌头,道:“那两个强盗也以为我死了,哈,其实我是装死骗过他们,若不是诈死,我就不能生啦!”在险死还生的危难之中,江南多嘴的脾气仍是未改。陈天宇急忙把他拖出衙门,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说吧。”
江南道:“你们去了不久,那两个强盗就来啦!就是那两个卖唱的汉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昨天用箭射你的。你记不记得?”陈天宇道:“我记得!你快说下去!”江南道:“那两个强盗,一个拿着会喷火的筒子,火光射到哪里,哪里就烧起来,少爷,你见过这种怪东西吗?”陈天宇急道:“未见过,快说下去,不要多说闲话。”江南道:“另一个强盗提着一把大弓,快极啦,一碰见咱们护卫的兵士,就是那么迎头一下,只是那么一下,兵士们就哼也不哼躺下了,我不等他打我,就先躺下地去佯死。呵,这时候萧先生出来了,我躺在地下偷偷看他,可全不像平日的样子,腰板也挺直啦,鼓着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大声叫道:‘萧某在此,与这里的主人无关,咱们到后山去一决死生,今日总能如你们所愿,了结这十年公案!’”
后面尘头大起,马声嘶鸣,陈定基的卫士和土司的兵全赶来了,陈天宇道:“我到后山去找先生,只准你说给老爷一个人知道!”立刻上马,驰入后面山谷。
山谷险峻,坚冰积雪,怪石嶙峋,马也难行,陈天宇弃马登山,转过两道山坳,忽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俨如奏乐,但那乐声杂乱,毫无章法,急促尖锐,令人听来意乱心烦。陈天宇登高下望,只见萧先生挥着一柄拂尘,在两个敌人围攻之下窜来窜去,那两个敌人一个提着一把大弓,拂尘拂在弓弦之上,就是一阵叮咚作响,另一个敌人手使七节软鞭,夭矫如龙,看样子是想夺取萧先生手中的拂尘,但那拂尘在鞭影之中挥舞自如,仍然是不断的拂在弓弦之上。
陈天宇高声叫道:“师父!”只听得一阵叮咚声响,萧青峰扬声说道:“宇儿,不要下来!”声音急促,似是显得有些气喘,陈天宇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对于内功只是略窥门径,但听这声音,已知师父的内家真气,颇受损伤。
原来萧青峰乃是一位隐名大侠,具有绝顶武功,陈天宇的功夫就是他所传授。他曾一再地告诫陈天宇不准泄漏,说是若一泄漏,就恐有生命之险,故此陈天宇日间习文,晚上习武,就连陈定基也不知道。陈天宇是在师父来的第二年跟他习武的,前后七年,只知师父是青城派的高手,至于师父的身世,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中原,随自己一家远赴藏边等等情由,师父都不肯说,也不准多问。只说师徒遇合,乃是缘法,若然我身世泄露,这缘法也就尽啦。陈天宇为人诚朴,对师父敬爱之极,问过一次之后就不敢再问。
这时冰原上搏斗更烈,三个人跑马灯似的风车旋转,脚底的冰块不时发出碎裂的声响,若是常人,站着行走也恐有跌倒之虞,更不要说搏斗了。陈天宇看得心儿卜卜乱跳,心道:“这一次我拼着受师父怪责,也不能听他的话了。”提了口气,走下山坡,他虽然知道这两人都是强敌,自己下去也只是送死,但却怎忍见师父已受围攻而自己却袖手旁观?
猛然间,忽见师父身形一晃,接着一声哗啦的冰块塌裂之声,师父似是脚底一滑,身向前倾,那对手霍的一鞭,疾如电闪,拦腰便扫,陈天宇骇叫之声尚未出口,便见一条黑影腾空飞起,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另一个人随着冰块滚下冰谷。那使弓的怒吼一声,弓弦疾弹,又是一阵叮咚密响,原来那条腾空飞起的黑影乃是萧青峰,他故意卖了个破绽,乘着那使鞭的汉子轻进之际,一个“窝心脚”将他踢下冰渊。
陈天宇吓出一身冷汗,忽听得又是一声急促的弓弦怪响,师父的拂尘飞散,一蓬轻柔若丝的尘尾,似是给敌人的弓弦拉断,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
须知萧青峰这支拂尘,看来似是马尾,却是乌金精练的玄丝,坚韧之极,算得是武林一件异宝,而今竟被敌人的弓拉断,这人的内功,实已练到了“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通玄妙境。陈天宇见了,也不禁骇然失色。响声未绝,紧接着听得又是一阵叮叮咚咚的繁音密响,接着急促一声,声如裂帛,诸声俱寂,只见两人身影,霍地分开,趺坐地上,一个虚举拂尘,作势遥击,一个手弹弓弦,弓弦却已哑然无声。陈天宇看得莫明其妙。
这时陈天宇已奔下冰原,距离二人只有百来步了,仔细看时,但见师父趺坐寒冰之上,头上竟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对方也是一样。两人怒目而视,相距不过十步,双方身子,都是动也不动。陈天宇适才飞马来时,带有腰刀弓箭,见此情状,知是师父正以上乘内功,与敌人全力周旋,看样子竟似功力悉敌。陈天宇急于欲助师父一臂之力,不假思索,立刻张弓搭箭,在百步之外,嗖的一箭,便向敌人背心射去。
忽听得师父大叫一声:“宇儿,快走!”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人举弓一拨,陈天宇射去的箭,倏地又飞了回来,快若流星闪电,陈天宇吓得呆了,百忙中举刀一隔,但觉臂上一阵酸麻,虎口流血,那支利箭竟然插在刀上,箭镞陷入几分,若然不是腰刀这一隔刚好挡着,这一箭便是穿心裂腹之灾。陈天宇惊骇欲绝,神智未清,就在这一瞬间,猛听得一声尖叫,便见师父凌空飞起,拂尘一扫,那敌人在地上连翻了几个筋斗,也随在他的同伴之后,滚下了百丈冰渊。
陈天宇急奔上前,只见师父仍然趺坐地上,闭目不语,面如死灰,拂尘落在身边。陈天宇垂首侍立,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萧青峰的面色才渐渐红润,张开眼睛,气吁吁地道:“宇儿,将那拂尘给我。”陈天宇拾起拂尘,萧青峰看了一眼,又道:“将拂尘给我挂在腰间。”陈天宇这才发现,师父的两只手,手掌翻起,手指颤抖,手臂下垂,转动甚不灵便。陈天宇惊道:“师父你怎么啦?”萧青峰微笑道:“我的尘尾还剩下一半,他的弓弦却已给我拂断,这一场较量,我总算没输!”陈天宇道:“你的手——,你的手——”萧青峰又是微微一笑,道:“崔老三是崆峒的一流高手,我把他硬生生地拂下冰渊,身上自然也得受些伤损。我这两臂受他的弓梢所弹,经脉扭曲,所以如此。不过,他也没本事将我弄成残废,早则五日,迟则七日,我自己会治好的。宇儿,此次倒全亏你射这一箭。”陈天宇十分惭愧,道;“我射这箭,简直如卵击石,非但射不着他,反而给他反射,这都是武功没有练好,以至帮不上师父的忙。”萧青峰微笑道:“宇儿,你还不明其中的道理么?”
陈天宇道:“请师父指点。”萧青峰道:“他正全力与我周旋,为了拨打你这支箭,分了心神,我才得乘虚而入,要不然我虽不至落败,要胜他可也不易呢。只是,你也忒冒险了,要不是相距百步之外,这反弹之力,你焉能禁受得住?说来也真是妙合,我授你的箭法泄了我的行藏,但又替我打败了强敌。”陈天宇奇道:“那日他用没镞箭射我,莫非是有意相试么?”萧青峰道:“正是。你抖露出空手接箭的本事,他便知道是我的传授,寻了十年,终于给他寻着了。”陈天宇想起一事,心甚不安,问道:“那么,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都是坏人么?”萧青峰道:“这倒不是,我查清楚了,除了那个藏族少女外,其他的人,确实都是流浪的艺人。”陈天宇忍不住问道:“那藏族少女,她,她又是什么来历?”萧青峰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我本身的事已够头痛,哪还有闲心仔细查她。呀,宇儿,咱们的缘法尽了。”陈天宇惊道:“师父的两个强敌不是都死了么,尚有何惧?”萧青峰苦笑道:“王瘤子中了我的窝心脚,料他不能活命,这神弓崔老三功力深厚,大半跌不死他,而且我不止是有两个强敌,还有第三个强敌,这人武功远非我所能及,崔老三不死,一定引他来找我,只恐天下无人能救。”陈天宇道:“这,这可怎生是好?”忧愤之情,现于辞色。萧青峰道:“我闻说有位异人,就住在藏边。他也许能敌得住我的对头,只不知他肯不肯救我,处此绝境,别无他法,我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且试一试找那异人。”
陈天宇正欲再问,忽见山坡上一个黑点,渐近渐显,爬了上来,陈天宇叫道:“咦,是你?江南!”江南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半晌,说道:“老爷叫我来找你们。今日之事,我已依少爷的吩咐,告诉了老爷啦。”陈天宇道:“老爷怎么啦?”江南道:“老爷带了护卫赶回,不久土司的兵也来了,火已救熄,死者已埋,伤者也都救出来了。呀,咱们衙门的兵,死伤八九,只剩下十来个啦。老爷说要到拉萨见福大帅去。那带兵的涅巴,却口口声声要找你,说是要你今晚到土司家去。”陈天宇道:“我不去!”江南道:“是呀,老爷也知道你定然不去,他叫我对你说,他不愿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他现在已知道先生是个大有本领的人,所以他放心让你跟先生去。少爷,你不愿做什么事情?”陈天宇不答江南的话,道:“师父,那么,我跟你去找那位异人。”萧青峰道:“你,你去?呀,这可危险得很哪!”陈天宇道:“我留在这里,更其危险,师父,这事以后我再对你细说。江南,你回去告诉老爷,将来我到拉萨找他。”萧青峰看了一看自己的双手,甚是感动,道:“徒儿,我知道你的好意,好,你就随我去吧。”这一去也,有分教:
虎斗龙争惊塞外,引出冰川天女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章 天女飞花 仙姝应有恨 冰川映月 骚客动芳心
第六章 天女飞花 仙姝应有恨 冰川映月 骚客动芳心
水晶冰宫,四面透明,远远望去,只见在宫殿那边,花园里面,有两条黑影,腾跃搏斗。其中一人,手提铁拐,舞得车轮般的团团疾转,可不正是陈天宇新拜的师父铁拐仙!他的对手身材高大,面貌看不清楚,似乎不是中土之人,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袈裟,在冰宫的寒光掩映之下,十分抢眼夺目,就如在白云里面涌出一朵红霞。陈天宇吃了一惊,心道:“这人居然能渡过冰川,直闯冰宫,本事定是非同小可。”芝娜看了一眼,亦是骇然说道:“冰川天女禁令森严,怎么还不出来,竟容这个野人来闯她的宫殿?”
芝娜熟悉宫中道路,带着陈天宇左弯右绕,不一刻就到了那边金马宫前面的花园,只见和铁拐仙搏斗的那人是个番僧,鹰鼻狮口,相貌甚是丑陋,他使的是一根禅杖,比铁拐仙的铁拐要细小许多,但铁拐仙的凶猛搏击,都被他一一轻描淡写地化解开去。
再定睛一看,只见还有两条人影,倚在假山的太湖石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辞,却是日前所见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陈天宇又是一怔,心道:这两个尼泊尔武士对冰川天女奉若神明,恭敬无比,何以也敢随这个番僧来闯她的宫殿。只听得芝娜悄声说道:“这两个尼泊尔武士叫这番僧做国师,看似甚有来头。”芝娜比陈天宇多懂尼泊尔话,陈天宇问道:“他们说的什么?”芝娜道:“我也听得不很明白,好像是劝他们的国师不要闯祸。”
铁拐仙越斗越勇,碗口般粗大的拐杖舞得呼呼挟风,拐杖抡圆,就如一片杖林,将那红衣番僧困在当中。双杖交击,更如鸣钟击磬,震得耳鼓都嗡嗡作响,霎眼之间,又斗了三五十招。陈天宇越看越奇,心道:“他们这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就算熟睡如泥,也该被他们闹醒,何以冰川天女还不见出来?”非但冰川天女不见出来,宫中的侍女,也无一人出现。
陈天宇道:“芝娜,要不要叫你的天女姐姐出来?”芝娜道:“天女姐姐行事神奇,她现在尚未出来,想必其中另有缘故。”陡然听得双杖相交,一阵金铁交鸣,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陈天宇急忙看时,只见那红衣番僧忽然坐在地上,禅杖慢慢挥动,铁拐仙须眉俱张,狠狠扑击,陈天宇心中喜道:“不必冰川天女到来,这厮非我师父之敌。”
却不知铁拐仙此时,心中正在叫苦不迭!他是甘凤池的首徒,功力之高,大江南北,无与伦比,谁知碰着了这红衣番僧,竟然讨不了便宜,任他金刚大力,狠攻猛扑,却被这番僧化解于无形。
铁拐仙称霸江湖二十多年,今番还是第一次遭逢劲敌,迫得施展最厉害的伏魔杖法,这伏魔杖法乃是当年独臂神尼所创,经过了因和尚精研,再加以增益,演成一百零八路的招数,每一杖打下,都有千钧之力,而且杖头杖尾都可用以打穴,其中还夹有刀剑的路数,端的是厉害无比,但却最消耗内家真力,若然演完一百零八路杖法,非卧床静养三日,不能复原,所以铁拐仙从来不用。
伏魔杖法一展,果是非同小可,数招一过,便如天风海雨,扑人而来,饶是那番僧如何镇定,也有点手忙脚乱,铁拐仙加重内力,正拟将他一拐击倒,那番僧打了一个盘旋,忽然趺坐地上,双膝一盘,瞑目垂首,状如坐禅,手中的禅杖却仍是缓缓挥动。
铁拐仙虽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这是什么打法?”陡觉自己的攻势被他封着,而且隐隐有一股反击之力,攻势愈猛,反击之力也就愈大,那禅杖虽是缓缓挥动,却如在面前布了一道铁壁铜墙,摧之不毁,攻之不入。
铁拐仙大吃一惊,攻势催紧,霎眼间已使了三十六招,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分为三段,第一段三十六招是金钢猛扑的功夫,攻之不入,第二段三十六招又连接而来,这三十六招用的全是内家真力,就是石头挨了一杖,也会打成粉碎,而且前三十六招,发杖之时有风雷之声,这三十六招,却是来无踪去无迹,用力虽沉,却无声响,更难防备。可怪的是那番僧仍是瞑目垂首,但却似背后都长着眼睛,不管铁拐仙从什么地方打来,他禅杖一挥,就恰好挡住,而且反击之力比前更大,有好几次铁拐仙的铁拐,都几乎给他震得脱手飞去!
原来这番僧用的乃是印度的瑜伽功夫,配以西藏密宗的柔功,也是一种上乘的内家功夫,但却与中土的法门不同,以练五脏六腑为主,功夫深的,可以被关闭在铜棺里面,沉之海底,过了三日,再打捞上来,仍然不死。内功中最难练的是屏绝呼吸,能到达那种境界,身体就几乎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这番僧虽然未到这个境界,但较之铁拐仙的内力,却是胜了一筹。番僧练的这种功夫,须要静坐运气,时间愈久,所发的潜力愈大。所以铁拐仙的伏魔仗法,虽然一段胜似一段,但对方反击之力,也相应加强,铁拐仙力不从心,感到更吃力了。
看看第二段的三十六路伏魔仗法又快使完,铁拐仙头上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冰川天女仍未见出来,铁拐仙不由得心中有气,暗自思量,反正讨不了便宜,你不出头,我又何必替你多管闲事?打定主意,不展第三段杖法,虚晃一招,便想退出圈子。
铁拐仙将铁拐一抽,正想跳出圈子,忽觉那红衣番僧的禅杖,竟似带有一股极大的吸力,将他的铁拐牢牢吸着,往里牵引,竟是脱不了身!
铁拐仙又惊又怒,急运内家真力,将拐一摆,虽然也能摆动,但那股吸力却越来越紧,毫不放松,只得运劲与他相抗,施展出伏魔杖法的第三段三十六招来。
伏魔杖法一段强过一段,最后的一段三十六招,最是消耗内家真力,陈天宇在旁观看,只见两人的招式都是越放越慢,那番僧仍然是闭目垂首,盘膝趺坐,头上也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喘息之声微微可闻。但再看铁拐仙时,则更见狼狈,只见他衣裳尽湿,汗珠似黄豆粒般大小,一颗颗地滴下来,铁拐每一挥动,骨节就“格勒格勒”地作响,有如爆豆一般,陈天宇虽然不懂上乘武功,但见此情形,已知师父甚是吃力!
那番僧双眼忽地张开,蓦然喝道:“倒!”铁拐仙脚步踉跄,上身摇了两摇,咬着牙根,将铁拐挥了半个圆孤,往下直压,接声说道:“不见得!”他正使到第九十六招“降龙伏虎”,把内家真力全都贯注拐头,刚劲之极,那番僧冷笑道:“你不要命么?”禅杖慢慢上指,与铁拐顶个正着,只见那碗口般粗大的铁拐,中间部分竟然慢慢弯了下来,铁拐仙的面色更沉重了!
忽听得“当”的一声,铁拐忽地弹了起来,那番僧倏然跳起,倒跃几步,禅杖垂下,恭敬肃立。陈天宇大为诧异:这番僧明明即可取胜,何以忽然放松?
回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披着白色的轻纱,从花径之中缓缓走出,飘飘若仙,傍着她走的正是铁拐仙的妻子、峨嵋女侠谢云真。谢云真将铁拐仙扶过一边,两人手牵着手,也学刚才那番僧一样,跌坐地上,动也不动。冰川天女则在微微冷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那两个尼泊尔武士满面惶恐之容,忽然都是双掌合十,跪在地上,口中喃喃有辞,似乎是在乞求冰川天女的饶恕。
那红衣番僧手抚禅杖,施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诏书,说了一句,芝娜轻轻“咦”了一声,在陈天宇耳边说道:“这番僧称天女姐姐做公主,要她接诏,这可真真奇怪了!”只见冰川天女接过诏书,略一展看,立即掷还。那红衣番僧面孔涨红,禅杖一顿,用尼泊尔话说道:“清朝皇帝的金瓶,我们定然不能容它到得拉萨,国主之命,要你下山相助,你也不肯答允么?”陈天宇听得半懂不懂,好在有芝娜在旁给他翻译。
冰川天女面色微变,但面上仍带着笑容,那红衣番僧正想再说,忽见冰川天女玉手一指,冷冷说道:“都给我滚下山去!”
冷月冰光之下,只见那番僧的面孔由通红变得铁青,显得十分尴尬,更是可怖。芝娜道:“你瞧他恼羞成怒了。”那番僧乃是尼泊尔国师,几曾受过如斯侮辱,只见他气得手指发抖,忽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指着冰川天女,颤声说道:“你,你,你叫我滚?国王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冰川天女冷冷说道:“不错,是我要你滚下山去,你待怎地?我已给了你莫大的情面,让你闯入宫来,见我一面,你还不知足?我有过誓言在前,谁敢叫我下山,都得给我滚走,你也不能例外!”
那红衣番僧强掩窘态,发为狂笑,禅杖顿地,朗声说道:“我间关万里,远道前来,只见着公主一面,实是不能心足。闻道公主的武功,已尽得中华与西土的所长,贫僧甚愿开开眼界。”
冰川天女淡淡说道:“是么?”回眸冷笑,拍掌叫道:“来人哪!”霎眼之间,走出九个侍女,冰川天女昂首朝天,挥手说道:“给我将这个野和尚撵下山去!”红衣番僧叫道:“呵,原来你是不屑和我动手,那我适才之请,确是太过冒昧了,但我平生从来未曾受人驱逐,不知进退之处,还望公主海量包涵。”那两个尼泊尔武士惶恐非常,连连劝他们的国师快走,那红衣番僧把禅杖一顿,兀立如山,动也不动。
冰川天女不理不睬,更不答话,把手一挥,九名侍女围了上来,冰川天女两道眼光有如利剑,直射到红衣番僧面上,不怒而威,令得那红衣番僧也不由得倒退两步,刚气顿馁,但见那九名侍女作驱逐之状,又不禁勃然发作,禅杖一举,喝道:“好,那就让我先领教你的侍女几招,然后再领公主的教训。”
冰川天女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拉着芝娜的手,笑道:“你瞧得仔细些,她们所用的剑法,都是我教过你的。”对芝娜的态度,和蔼可亲,就如姐姐一般,与适才的威严,大不相类。
红衣番僧禅杖一挥,立了一个门户,想是为了保持身份,尚未进招,陡然间那九名侍女长剑一齐出手,奇怪的是,每一柄剑都是寒光闪闪,通体晶莹,非金非铁,竟似一段寒冰。九柄剑一齐亮出,寒光冷气,立刻四面发射,陈天宇不由自已地打了一个寒噤,就像堕在冰谷之中一样,冷得牙关打战,看芝娜时,芝娜也给冻得身躯颤抖。冰川天女微微一笑,道:“我一时大意了,想不起你们禁受不住。你们且忍受一下。”忽地手臂一抬,迅如闪电的向陈天宇颈背一戳。
陈天宇吓了一跳,被她手指一点,浑身有如触电,甚是酸麻难受,但瞬息之间,便觉有一股热气从丹田直透出来,流行全身,心跳加剧,血流加快,就如在严寒之下,经过了急促的跑步一般,外面虽然寒冷,体内却是发热,芝娜也被她同样依法炮制,冷意顿消,双颊且热得晕红。陈天宇以前听师父谈过,说是有上乘内功之人,不但可用点穴之法制人死命,而且可用点穴之法医人之病,或者是打通病人的经脉,或者是令病人的血液循环正常,功能极其奥妙,当时听了,还只不过当作一种奇谈,而今身受,始知世界之上,真有这样的一种奇功。
芝娜问道:“天女姐姐,她们手上的长剑是坚冰削成的吗?”芝娜见过冰川天女用冰剑杀败雷震子,是以有此一问。陈天宇心中也正存有这个疑问,双眼盯着冰川天女,冰川天女笑道:“她们还没有那样本事,那是我给她们所炼的冰魄寒光剑,是用此山特产的千年寒玉,浸在万古寒冰之中,经过三年才炼成的宝剑,所以一出手便有一股冷气,没有练过内功的人,光是这股冷气,便难抵受。”
那红衣番僧陡然见这九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也不觉吃了一惊,但他内功精纯,在冷气侵袭之下,却也并不畏惧,那九柄长剑首尾相连,布成一面光网,慢慢收缩,红衣番僧忍耐不住,禅杖一弹,一招“力划鸿沟”,向外推出,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连响,前一排的四口剑都斫在杖上,红衣番僧这一杖有千斤之力,见这四名侍女居然抵受得住,好生惊异,说时迟,那时快,后一排的四口剑一齐刺到,却又倏的分开,前后左右,四柄剑同时进招,的是怪异之极,敏捷无论。红衣番僧一个闪身,左掌一震,避开了后面的一剑,又震歪了前面的剑点,但左右两剑,已堪堪刺到身上,陈天宇大声叫“好”!冰川天女眉头一皱,叫道:“侍儿小心了!”陡然之间,忽见那四名侍女,一齐飞跃起来,红衣番僧大喝一声,掌杖兼施,排山倒海般地直劈过去。
原来那红衣番僧精擅瑜伽之术,肌肉可以随意扭曲变形,左右两名侍女的长剑刚刚沾着他的衣裳,忽觉剑尖一滑,他的两条臂膊突然一个拐弯,暴长几寸,禅杖呼呼挟风,掌势摧山裂石,瞬息之间,发出内家真力,立即转守为攻!
红衣番僧却也料不到冰宫侍女的轻功竟然如此高明,一杖击空,九名侍女的身形已散四方,恰似蜻蜓掠水,彩蝶穿花,左穿右插,忽合忽分,红衣番僧一连发出几记恶招,却是一个也打不着,不知不觉之间,这九名侍女已布成了一个阵势,将红衣番僧引到核心。
那番僧盘膝一坐,又想用适才对付铁拐仙之法,应付冰宫侍女的围攻,岂知应付一人自可,同时应付九人却大是艰难。那九名侍女身形飘忽不定,长剑所指之处,全是人身的要害穴道,番僧的瑜伽还未练到最上乘的境界,要封闭全身的穴道,又要分神应敌,谈何容易?但见他端坐一阵,被攻得紧时,不由自已就跳起来,禅杖挥舞一阵,又再趺坐地上,如是者三番四次,忽跃忽坐,状甚滑稽,陈天宇不觉哈哈大笑。
那番僧岂是容人耻笑之人,怒火陡起,把心一横:“管她什么公主不公主,我先伤了她的两个侍女再说!”一跃而起,形如怪鸟摩云,禅杖横空疾扫。九名侍女急急分散,那番僧一声大喝,着着抢攻,一根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乎已豁出性命,下手绝不留情。这番僧功力极高,远在冰宫的一众侍女之上,禅杖所到之处,威猛之极,众侍女不敢硬接,只有躲避,陈天宇暗暗吃惊,心道:“似此下去,难免不给他打伤一两个人,这却如何是好?”
只见冰川天女泰然自若,微微一笑,那九名侍女倏然变阵,四方游走,忽合忽分,依仗花园中那些怪石作为屏障,阵势摆开,有如重门叠户,变化无端,看得人眼花缭乱。九名侍女奔跑起来,就如同数十百人一样,满园子绸带飘飘,羽衣闪动,真像“天女散花”之舞,好看煞人。铁拐仙本来是闭目静坐,默运玄功,这时也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阵,不禁暗暗惊奇,冰宫侍女所布的阵形,竟似诸葛武侯所传下的八阵图,只是却又并不完全一样,八个侍女各踏着一个方位,暗合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任是如何转动,这八门都在互相呼应。但与八阵图不同之处,却在多出一人,这一人并不随着转动,好像是镇守中枢的主脑人物,却又并不出手。那番僧也似觉察出来,连连抢攻,想先击倒那个侍女,可是阵图奇妙,他迈步向东,西面就钻出人来向他袭击,他迈步向西,东边南边,长剑又倏然刺到,怎么样也占不着阵图的心腹之地,到不了那个侍女的身边。
这番僧武功也确是高强,虽然不识阵图,仍是奋战不已,禅杖呼呼挟风,扫在假山湖石之上,石块也碎裂片片,扬起尘沙。冰川天女眉头一皱,只听得那为首的侍女叫道:“你这厮太过无礼,居然敢毁坏我宫中的美景么?”双指一弹,忽听得嗤嗤的暗器破空之声,骤然袭到,番僧笑道:“暗器岂能奈我何哉?”禅杖一挥,周身风雨不透,那暗器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颗颗好似珍珠大小,亮晶晶的,从空中洒下,被那杖风激荡,倏忽碎裂成粉,散出寒光冷气,那番僧不由自已地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天湖圣峰之上,有的是亘古不化的寒冰,冰川天女从千丈冰窟之中,撷取冰魄精英,练成了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奇门暗器,其名就叫做“冰魄神弹”,世上所有的暗器,或用以伤人,或用以打穴,所讲究的不外乎是准头、劲力的功夫,或者再加上暗器本身的锋利,唯有“冰魄神弹”与众不同,它所倚仗的就是万载寒冰的那种阴冷之气,破裂之后,寒气发出,端的是侵肤刺骨,厉害异常。
本来红衣番僧的功力原可抵御,但他要全神贯注应付冰宫侍女的围攻,哪能分出心神,运功防御。冰弹冰剑,寒气激荡,愈来愈浓,红衣番僧牙关打战,渐觉忍受不住。只见他狂呼疾扫,状若疯狂,额角沁出汗珠,却又全身颤抖。冰川天女笑对芝娜说道:“这厮强用内家真力,以为可以发热,哪知这样一来,冷热交战,最是伤人,这次他纵保得了性命,只恐也要大病几天。”陈天宇心地善良,大着胆子对冰川天女道:“那就饶了他吧。”芝娜瞟了他一眼,道:“你倒替他求情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红衣番僧高呼酣斗,越来越觉精神不济,但见那群冰宫侍女穿来插去,眼前人影如潮,彩色缤纷,目眩神迷,眼花缭乱,为首的侍女娇喝一声:“倒也!”扬手又是一枚冰魄神弹,红衣番僧心头一冷,脚跟一软,只觉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忽听得冰川天女叫道:“住手!”睁眼看时,九名侍女早已收剑退下,排成两列,分立在冰川天女的身旁,红衣番僧满面羞惭,一言不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过身来,向冰川天女施了一礼,便跃出冰宫。两名尼泊尔武士向冰川天女施礼之后,也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片刻之后,走得无踪无影。
芝娜笑道:“这厮居然能闯进冰宫,本事也委实不错,真吓煞我了!”冰川天女道:“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其实这番僧也是我有意放他进来的,要不然他虽能渡过冰川,也闯不过我宫前的九天玄女的大阵。”铁拐仙心道:原来她把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加以变化,改了名称。厉害是厉害的,可是若说能尽挡天下的武功高明之士,只怕也未见得。铁拐仙是甘凤池的大弟子,见多识广,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之深,有如大海,所以虽然败在番僧之手,对冰川天女的自负,却是不以为然。
冰川天女见铁拐仙嘴唇微动,似欲作声,走过去看,只见他面色灰白,就似大病之后,尚未复原的人一样,谢云真道:“他谢谢你的恩典,只是现下恐难走动,请你派两名侍女送他下山。”冰川天女看了一眼,道:“幸亏你的伏魔杖法只使到九十六招,若然把一百零八路使完,纵有灵丹圣药,也难恢复你真元之气。现在你可不能走了!”
谢云真道:“怎么?”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也没什么,他耗损过度,六脉失调,气血逆行,五脏易位,若然强要下山,在冰川之中,一受激荡,死是死不了的,但只恐就此便要终身残废,虽有铁拐,也不能走路啦!以他的功力,静养五日,佐以药物,大约便可复原。好,我就以五日为期——”一招手唤来一名侍女,道:“你给他收拾一间静室,让他好好用功,谁都不许打扰他!将宫中的温玉借给他用。”吩咐了侍女之后,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对谢云真道:“这次我为你们特别破例,让你们多留五日,五日之后,你们自己下山,也不必向我辞行啦!”
冰川天女说话神情,甚是轻描淡写,谢云真听了,却是大吃一惊,想不到丈夫所受的内伤,竟是如此严重。冰川天女看似一点不通人情,但却慨然肯以冰宫的至宝万年温玉借用,给他疗伤,又非寡情绝义之人可比。这番说话,真令铁拐仙夫妇啼笑皆非。
冰川天女道:“你可自去照料他,没事不必再来找我。”带了侍女,自行去了。谢云真性情本来甚是高傲,经了多年磨练,虽然改了许多,但仍然受不了别人的傲气,想不到此次万里远来,专诚寻访,只因劝她下山,却受到如斯冷落,越想越觉不值,几乎想出言“回敬”,但冰川天女虽然比她更要高傲十倍,却纯是出于自然,自有一种风华高贵,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叫人不敢与她吵嘴。谢云真只觉一股闷气,横梗胸中,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了胃中的苦水。陈天宇惊道:“师娘,你怎么啦?”谢云真面色苍白,忽而罩上一层红晕,挥手说道:“没什么。你留在这儿,不可多管闲事。”神情甚是奇特,扶起铁拐仙也自走了。
陈天宇闷闷不乐,怔怔地站在那儿,芝娜道:“闹了半夜,你也该歇息啦,明日我带你赏览宫中的奇景。”陈天宇目送她的背影没入花丛,想起五日之后,仍得下山,而且师父得罪了冰川天女,此后更是无缘相见,心中越发怅惘。
第二日早晨,陈天宇一觉醒来,只见霞光万道,从窗口望将出去,又是一番景象,透明的冰宫在红日照耀之下,五彩迷离,幻成人间罕见的奇景,更似神话中的世界。冰宫侍女送来的早点,只有两枚又红又大的果子,但吃了之后,却是甜畅无比。过了一会,芝娜果然践约而来,带陈天宇出外游览。芝娜来到冰宫之后,神情也似愉悦许多,虽然眉宇之间,尚隐隐藏有幽怨,但与陈天宇有说有笑,与初见之时,已大不相同,好像春天也来到了她的眉梢,冷漠的神情也随着外面的冰河在开始解冻了。
宫中奇景,赏之不尽,园林布置,美妙绝伦。亭榭水石,参差错落,掩映有致。回廊曲折,蜿蜒东西。只是那廊壁的花窗,形式就各各不同,构成佳丽的图案。所有的建筑,甚至假山湖石,都是大半通体晶莹。园中有好几处喷泉,飞珠溅玉,在春阳灿烂之下,泛起一圈圈的彩虹。还有小溪曲折,贯穿其中。芝娜道:“池塘和溪水,都是从天湖引来的,特别清冽,我最喜欢喝这里的水了。”宫中各处庭院,都用奇峰怪石,随意点缀,与各种花树互相掩映,几乎每一处都构成美妙的画图,那些花树,大半说不出名字,灿如霞彩,微风吹来,香气沁人脾腑。陈天宇笑道:“此处真如仙境,怪不得冰川天女不愿下山了。”
两人信步所之,随意游赏,饿了就采摘园中的果子充饥,冰宫占地甚广,走了大半天尚未走完,行走之间,忽闻得一股异香,非兰非麝,陈天宇走过去看,只见前面有一间尖顶的房子,形似神龛,结构非常怪异,与宫中所有的建筑,都不相同。其他建筑都是用水晶、云石、晶盐或者坚冰所造,晶莹如玉,只有这一间屋子却是黑黝黝的,特别惹人注意。那非兰非麝的幽香,就是从这间房子中发散出来。陈天宇好奇心起,想推门入去,芝娜面色一变,急忙止住,悄声说道:“我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天女姐姐就曾吩咐过我,说是什么地方都可以任我自行去玩,只有这一间屋子,不能进去。”陈天宇道:“为什么?”芝娜道:“谁知道呢?听宫中的侍女说,冰川天女每逢朔望之夜,就要独自到这间屋去,耽搁一个时辰,她做什么,谁也不敢问。听侍女说,这间屋子是用一种香木做的,这种香木,若焚烧起来,香气可以传至十里之外。”陈天宇听了,好奇之心,更是大起。
这一晚陈天宇翻来覆去,念念不忘那间神秘的屋子,朦朦胧胧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冰川天女在里面焚香祈祷,芝娜侍立在她的身旁,自己不知怎的,也到了里面,忽然间冰川天女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向自己心窝一指,她的长发突然化为无数飞蛇,向自己飞来,芝娜骇叫一声,那屋子轰隆一声就倒塌了,陈天宇给那尖顶的巨木压着,挣扎呼唤,忽闻得芝娜在耳边叫道:“你梦见什么了?醒来,醒来!”陈天宇刚睁开眼,只听得外面又是轰隆一声,几疑还是梦中,芝娜推了他一把,道:“快起来看,冰宫中又有一个怪客闯进来了!”
这一下陈天宇睡意全消,又有一个怪客闯进冰宫!真真是骇人闻听!陈天宇道:“他能够渡过冰河,闯过宫外的九天玄女阵么?”芝娜道:“若非闯过,怎能来到冰宫,现在宫中鸣钟报警,天女姐姐就要出来了呢!”
陈天宇急急披衣而起,赶出外面,只见昨日那九名侍女,又已布好阵形,将一个白衣少年围在当中,剑拔弩张,尚未动手,陈天宇一看,不禁骇然失声。芝娜道:“怎么?”陈天宇道:“这人我认识的!”这刹那间,那白衣少年也看到陈天宇了,回头一笑,似是招呼,陈天宇看得更清楚了。
此人非他,正是陈天宇在路上所遇见的那个少年书生,曾用一把金针救过萧青峰,又曾在日喀则之夜,将麦大侠等一干人都引走的那个少年书生!
芝娜道:“此人是谁?”陈天宇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曾救过我师父的性命,想来该是个好人。”芝娜道:“那可糟了!刚才我听得冰宫侍女说,天女姐姐生气得很,说是若不重重地惩戒来人,冰宫就难以保持宁静了。冰宫防卫,一层强过一层,这九名侍女武功高强,远非宫外的可比,他这次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那九名侍女刚刚拔出长剑,忽然又停下手,满院子静寂无声,连一根绣花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陈天宇扭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已来到场中,面有怒容,见到那个少年,微微“噫”了一声,神情突然一变,似乎颇为惊诧。
在冰川天女心中,尚以为来人是红衣番僧的那一路人,却想不到竟是个丰神俊秀的汉族少年,心道:“若非有数十年功力,也难以渡过冰川,闯过阵图,怎么这一个少年,年纪与我不相上下,难道他比那个红衣番僧还更厉害?”
两人眼光相接,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冰宫的主人吗?怎么这样怠慢客人呵!”冰川天女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少年道:“我若说出名字,只恐你要对我更不客气了,不过迟早也要说给你知道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冰川天女道:“什么事情?”少年道:“你知道有金本巴瓶么?”冰川天女眉头一皱,道:“又是金本巴瓶?真是烦死人了。莫非你又是要求我下山,为你抢那个什么金瓶吗?你们与满洲人作对,与我可不相干。”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你猜错了,我是求你下山去保护那个金瓶!尼泊尔人要抢那个金瓶,有些不明利害的侠客,好像铁拐仙之流的人也要去抢那个金瓶,我一人孤掌难鸣,你非下山助我不可!”
少年说话的神气,简直就像对老朋友求助一般。冰川天女心中一气,暗道:“我与你有什么交情?”柳眉一竖,挥手说道:“你练到今日的武功,已算不错,快快下山,免得自误!”冰川天女不立即下令驱逐,已算客气万分,那白衣少年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迈前一步,说道:“怎么,这点面子你也不给我么?”
冰川天女面色一沉,为首的侍女叱道:“你这厮说话好生无礼,当真要我们赶你下山吗?”白衣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今日走得累了,你不赶我,我还真想在这里睡一觉呢!”那侍女一拍手掌,催动阵形,八口寒光闪闪的长剑,俨如闪电惊飙,一齐卷到,白衣少年尖声叫道:“好冷,好冷!睡意都给你们打消啦。”身形飘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冰宫侍女的阵势展开,攻势有如潮涌,一对才过,一对又来,循环往复,凌厉之极,白衣少年身法奇快,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剑尖,冰川天女也不由得暗暗赞好。阵势越攻越紧,慢慢往里收缩,八口冷气森森的长剑在白衣少年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交叉穿插,更是令人惊心骇目。陈天宇道:“芝娜姐姐,你能不能替我向冰川天女说情?”芝娜摇了摇头,陈天宇眼光一瞥,只见冰川天女咬紧嘴唇,神色甚是紧张,如此神情,还是仅见。
忽听得那白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好剑法,好剑法,请恕我得罪了!”陈天宇简直看不清他的动作,不知怎的,他居然能在八口冰魄寒光剑的围攻之下,腾出手来,倏的也拔出一口寒光闪闪的长剑,微一挥动,剑尖竟带着隐隐的啸声,有若龙吟,顿时冷电精芒,缤纷飞舞,冰川天女失声赞道:“好一把宝剑!”白衣少年将剑一挥,划了一个圆孤,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有两名侍女的寒光剑已给他截断,余人大惊,一齐后退,白衣少年身手快捷得难以形容,而且竟似深通诸葛武侯八阵图的门户,走休门,转开门,绕死门,踏生门,着着反攻,霎眼之间,又把把守景门、伤门的两名侍女的长剑削断了!
镇守中枢的侍女急忙打出“冰魄神弹”,一出手便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撒出一大把亮晶晶形似珍珠的暗器,布了满空。那白衣少年把手一扬,也突然发出一把暗器,冰魄神弹已怪,他的暗器更怪,暗器甚小,形状看不清楚,但却带着一道乌金光芒,暗器穿空直上,满空的冰魄神弹霎时飞散。冰川天女吃了一惊,这少年的劲力用得妙绝,他那一把形如芒刺的暗器,竟是每一枝都刺着一枚冰魄神弹,却又并不刺穿,只是微微黏着,就将冰魄神弹送出数丈之外,飘散四方。冰川天女心头一动,猛然想起父亲生前所曾说过的天山神芒,出手之时带着暗赤色的光华,不觉狐疑满腹,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冰魄神弹和九天玄女阵都困不着这个少年,冰宫侍女也不由自已地慌了手脚,那少年一个盘旋,每一个冰宫侍女都觉得他的影子在面前一掠而过,最后的四名侍女,手中的冰魄寒光剑也给他夺了。
冰川天女叫道:“住手!”只见那少年身形一晃,已退出阵图之外,笑吟吟地看着冰川天女,说道:“怎么?”
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也没什么,我说过的话,从无更改。”那少年道:“那么你要亲自赶我下山了?”冰川天女道:“不错。你既恃强闯入,做主人的不愿招待恶客,也只有用武力将他驱逐了。”白衣少年道:“那真是最好不过,我可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中土失传的达摩剑法了。”他对冰川天女冰冷的眼光毫不惊惧,仍是一直微笑地盯着她。
陈天宇和芝娜二人都以为冰川天女定要出手了,哪知冰川天女眼珠一转,却道:“你渡过冰川,又打了两场,气力也耗损不少,明日中午,你再来吧。”此言虽甚自负,却也大有怜息之念。
白衣少年一笑施礼,道:“好,你既请我再来,我岂能不来,咱们一言为定了。”插剑入鞘,转过身去,微笑道:“这才有点对朋友的味儿。”冰川天女道:“你说什么?”白衣少年道:“没什么。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你独处珠宫贝阙,却无朋友,如此人生,也是美中不足。”冰川天女面上一红,这少年的话正说到她心坎里去,她自父母死后,无一个可与谈心的人,每于秋月春花之夜,也会自感寂寞。
冰川天女面泛娇红,佯嗔说道:“乱嚼舌头,谁要你多管闲事?”却于不知不觉之间,跟着他走了几步。白衣少年正步上横跨荷塘的长桥,桥上有亭翼然,荷塘上除了荷花之外,还有几种不知名的水中生长的异花,微风吹来,一水皆香,亭子两边,刻有一付对联,写的是:
月色花香齐入梦
仙宫飞阁共招凉
白衣少年笑道:“联语虽佳,但却并不应景。”却不知这副对联正是冰川天女所作,她的祖母冒浣莲是有名的才女,她幼承家学,琴棋诗赋,无一不精,冰宫中各处佳景的题咏,都是出于她的手笔,闻言甚是不服,不觉又跟他走了两步,说道:“怎么不应景呢?你说说看。”白衣少年道:“月色花香,处处皆有;仙宫飞阁,也不过是泛泛的形容之词。移到别的地方,也自可用。不足以说明此处的特殊风景,何况只写景而不写人,也是美中不足。”
冰川天女虽甚矜持,但到底是个纯真的少女,听他说话,也似甚有道理,又不觉微笑道:“你既如此说,那么你就替我另拟一联吧。”白衣少年微一吟哦,正欲张口,冰川天女身旁的侍女忽然插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付对联正是因人而作,难做得很呢!”
白衣少年道:“要怎么对,你说说看。”冰川天女横了那侍女一眼,道:“不要多嘴。”对白衣少年道:“你先说说你所拟的联语。待我看看是怎样的应景法。”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献拙了。”吟道:
冰川映月嫦娥下
天女飞花骚客来
又笑道:“联虽不佳,但联中的人物都是佳绝!总可以对得过去了吧。”冰川天女心头一荡,杏脸飞红,这付对联正嵌着“冰川天女”四字,联首又嵌有她的名字“冰娥”,那自然是为她而作的了。而且联语隐隐藏有赞美与爱慕之意,冰川映月,月在水中,好像是嫦娥已经下凡;天女散花,引来骚客,这又分明是说他慕名而来。但这联又确是应景之作,不能说他轻薄。冰川天女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才思敏捷。
白衣少年对侍女道:“好啦,我交卷了,你刚才说原来这联是因人而作,究竟是因谁而作,可以见告吗?”侍女抿嘴一笑,冰川天女道:“就告诉你吧。这付联语就是因她而作的。这个园中有十二处景致,每一处的题联,嵌的都是我侍女的名字。”白衣少年再诵原来的联语道:“月色花香齐入梦,仙宫飞阁共招凉。呵,原来你的名字叫月仙。”侍女道:“正是。”白衣少年道:“好,那我就再次献丑,为你再拟一联。”略一吟哦,笑道:“有古人的诗句,正好借来作对。”吟道:
月色无痕,绿窗朱户年年绕;
仙姝有恨,碧海青天夜夜心!
下联“碧海青天夜夜心”借用的是李义山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贴切之极,暗中又是嘲讽冰川天女像嫦娥一样,寂寞独守冰宫,嵌的也正是她侍女的名字。冰川天女眉头一皱,不知不觉之间,竟自陪他走过横跨荷塘的长桥。这样的谈诗论文,哪里有半点仇敌的意味。
白衣少年双手一拱,笑道:“不劳远送,也不劳你们驱逐,我自己走了,明日中午,再来践约。”冰川天女不觉又是面上一红,只见白衣少年展开身形,已自去得远了。
白衣少年去后,宫中诸人个个都在谈论他,注意着明日之会。陈天宇也不例外,这晚想起自己上山以来,虽然仅仅几日,已见了不少奇人、奇景、奇事,心中暗思,白衣少年和冰川天女的武功都深不可测,明日定有一场恶斗。一忽儿又想到那神秘的屋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芝娜又来与他一同出去,刚刚踏入园中,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芝娜悄悄说道:“天女姐姐甚是反常,今日一早就在这里弹琴了呢!”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 湖畔寄情 拐仙施妙手 冰河怪影 天女慑群豪
第四章 湖畔寄情 拐仙施妙手 冰河怪影 天女慑群豪
那怪叫化撑着铁拐,一跛一拐地走来,雷震子虽知来者不善,但自恃已练好上乘内功、绝妙剑法,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当下冷笑说道:“萧青峰你的人面倒真不错,预先约好了朋友来啦!”与崔云子打了个眼色,叫他准备夹击,那怪叫化哈哈一笑,道:“我今日不是来助拳,是准备来挨打哩!喂,你是想在他的面上划两刀么?”雷震子道:“怎么?你看不过眼,要替你的朋友出头来了?”那怪叫化又是一声冷笑,道:“我这穷化子哪来的许多朋友?不过,我看这位萧先生一表斯文,和你当年一样。当年你从小白脸变成了丑八怪,痛不欲生;己所不欲,岂可重施于人!哈,我倒有自知之明,我是个丑八怪,也不敢妄想有佳人垂青,就在面上再添多两道刀痕,也丑不到哪里去。我就替他挨了这两刀吧,你的利剑尽管向我的面上招呼!唔,至于这位萧先生,你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我打了你一拐你不服气么?不服气就也上来动手吧!”萧青峰拂尘一挂,答声:“不敢。”退过一旁,心中奇怪之极。
雷震子听那叫化子的说话,句句暗存嘲笑,正正触及他的疮疤,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看剑!”出手如电,刷的一剑,那叫化拐杖一竖,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雷震子的身躯弹到半空,就在空中一招“鹏搏九霄”,凌空下刺,剑势仍是凌厉之极,怪叫化喝声好,随手一抖,铁拐倏地直弹起来,杖尖指向丹田要穴,雷震子一个筋斗翻了下来,长剑点到怪叫化的“肩井穴”,怪叫化微一缩肩,杖头稍偏,雷震子的长剑与怪叫化的铁拐交擦而过,这一招,双方都是险极,拿捏时候,妙到毫巅,萧青峰看了,不禁暗暗叹服。
只见怪叫化铁拐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奔雷,砸剑刺穴,咄咄迫人。雷震子一剑刺出,左掌一拍,借着铁拐弹剑之力,身形歪过一边,左掌拍下,恰好拍到怪叫化后颈的“天柱穴”。怪叫化又喝了声:“好!”竟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肩头一撞,反拐一抽,以攻对攻,将雷震子的招数化解开去。
雷震子惊骇之极,叫道:“你是铁拐仙?”怪叫化瞪目道:“怎么?你不敢划花我的面孔,我却要在你的背脊打上三拐,教训教训你这小子。”雷震子大怒道:“你就是铁拐仙我也不怕你!”一招“野火春风”,剑尖一挑,又刺过去。铁拐仙霍地一跳,铁拐一扫,迅即还招,这一来斗得更烈,但见杖影如山,剑光似练,杀得个难解难分。铁拐仙腕力惊人,碗口般的铁拐舞弄起来,如拈灯草,挥洒自如,杖风所至,沙飞石走,好不惊人。而雷震子剑走轻灵,剑势如虹,也是变化莫测。
萧青峰看得目眩神摇,只见剑来杖往,双方都是一派进手招数,任何一方,只要稍一不慎,就要血洒黄沙。萧青峰手捏拂尘,崔云子指按弓弦,一面注目斗场,一面互相防备,都是动也不敢一动。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但见雷震子的头上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怪叫化脚踏八卦方位,攻势渐渐缓慢下来。萧青峰松了口气,心道:“究竟是铁拐仙稍胜一筹。”铁拐仙的杖势虽缓,力道却是比前沉重得多,雷震子的剑势已渐渐的被他的杖力迫住,圈子越缩越小,形势也越来越险了。
陈天宇却并不像他的师父那样全神贯注斗场,他惦挂那个藏族姑娘,不住地游目四顾,那藏族少女的背影在花树丛中隐没之后,就再也不见出来,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天湖面积极大,陈天宇发现在湖的西北角,有一条冰川,有如天河倒挂,从山顶上直泻下来,想是因为地气温暖之故,冰层并不似其他冰川的凝结不化,冰层的下面虽然仍似一座座的小冰山,上面却有一大半碎裂成为冰塘,有的如磨盘,有的如云石片,随着融化了的雪水,哗啦啦地冲泻而下,注入天湖,湖中的浮冰,就是这样来的。陈天宇极目遥望,冰川的上端,接近山顶之处,竟似有几幢宫殿式的建筑,但因距离遥远,看不清楚,还不敢确定,那是房屋宫殿还是岩石的肖形。
忽听得脚步声与口哨声,陈天宇一看,只见就在适才那藏族少女所来之处,有一伙人攀登上来,最前面的三人,一列并行,左右二人正是刚才追那藏族少女、被自己师父打翻的汉子,中间那人却是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这三个人一到湖边,看了斗场一眼,一声不响,直向那条冰川走去。
跟着就是在日喀则所见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这两人手捧藏香,一脸虔敬的样子,看也不看斗场,就走到冰川入湖之处,口中念念有辞,燃起藏香,竟然跪了下来,好像在作虔诚的祷告。
再接着上来的一伙人,人数最多,约有五六个人,有的是油头粉面的少年,有的是状貌粗豪的汉子,有的似是天竺僧人,有的却又装扮中原武士。这伙人邪形邪相,一上到来,见雷震子与铁拐仙酣斗,似乎颇为惊奇,有的指手划脚的评论招数得失,有的却在风言风语的谈笑。陈天宇听得一人笑道:“哈,这两个家伙倒也不知自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啦,他们竟先我们而来,在这里争风吃醋了。”话声未了,铁拐仙一拐横挑,呼的挑起一块石头,向说话那人飞去,那人叫了一声:“好家伙!”双掌一托,将那块石头掷下山谷,轰然有声。
试想铁拐仙是何等功力,他挑起这块石头,重逾百斤,飞过去又劲又急,那人竟然能轻描淡写地一托托开,足见武功亦实是不弱。萧青峰心内暗暗嘀咕: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武艺高强、奇形怪相的人物。
那一伙人见铁拐仙显了这手功夫,不敢再招惹他,一窝蜂的都朝着冰川注入天湖之处涌去,风中隐隐约约送来谈笑之声:“冰川天女不知是什么模样?名字这样好听,总应该是个美人儿?哈,如果是个丑八怪就让给你吧。你不用急,冰川天女咱们没有见过,芝娜江玛古修总算得是个标致的美人。”七嘴八舌,说个不休,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楚了。
陈天宇暗暗吃惊,心道:“原来这伙人竟然是想打冰川天女的主意,还想劫那藏族姑娘的。”陈天宇对冰川天女只是好奇,对那藏族少女却有一份莫名奇妙的关怀,暗自着急。看师父时,师父对刚才所发生的种种之事,竟好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专心一志地注视着场中的恶斗。这时优劣更明显了,铁拐仙越战越勇,那碗口般粗大的拐杖,施展开来,就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每一拐都挟着劲风,呼呼轰轰的作响,使到疾时,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铁拐仙的身影,一根铁拐就如同化了数十百根,拐影如山,把雷震子罩在当中,端的是风雨不透。但见雷震子所发的剑招,圈子越缩越小,到了后来,就只见一团银光,有如星丸跳跃,跳荡不休,但他的剑法也确有独到之处,虽然如此,铁拐仙兀是不能穿过那团银光,看来雷震子虽是处在下风,却仍然守得十分严密。
陈天宇无心多看,聚拢目光,仍朝着冰川入湖之处注视,忽听得异声骤起,冰川上游有一点黑点顺流而下,渐见扩大,原来是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三人,面容还看不清楚,那一群人,除了两个尼泊尔武士还在跪着膜拜之外,其他的人一齐欢呼,纷纷挤到冰川入口之处探望。
陈天宇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是冰川天女来了?”凝神看时,但见那一叶轻舟,在冰河之中缓缓流下。须知那冰河是从山顶倒泻下来,水势甚急,而且冰河之上,到处都是冰块,冰河之下,又是亘古不化的一座座小山般的冰层,莫说是小舟,就是大船,碰着冰块,触着冰层,也会被砸得粉碎。那小舟却是奇怪之极,在湍急的冰河之中顺流而下,竟然如在平静的小河航行,又如有无数隐形的力士替它把舵一样,竟然十分平稳,不疾不徐,在冰块激撞、水流咆哮之中缓缓流下,小舟到处,冰块就向两边排开,竟似给它让路一般。陈天宇武功虽不甚高,但见此情形,也知舟中之人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本领,好奇之心,越发炽盛。
但见那小舟越来越近,舟中人的面容已看得清清楚楚,陈天宇一眼瞥去,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冷意直透心头。舟中共有三个女子,左边的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在她一向冰冷的面孔上,竟然挂着一朵笑容,就如在冰谷中绽开的花朵,此事已令陈天宇奇怪,但也还不觉什么;右边的是个中年妇人,颜容美艳,立在舟中,动也不动,这也没有什么。最奇怪是中间那个女子,但见她披着一头乱发,如棘如针,一张面孔,苍白得毫无半点人色,双手交叉胸前,十指有如鸡爪,乍眼望去,就如在幽坟古墓之中走出来的僵尸,令人不寒而栗。那些人骤见怪相,“呵呀”一声,纷纷惊跳起来,有三两个胆子较小而又是准备向冰川天女求婚的竟然吓得蒙了面孔,跌跌撞撞的急忙飞跑,头也不回,奔下山去。
陈天宇又惊又奇,心道:“冰川天女不知是否在这小舟之内,若然在这小舟之内,那么若不是那中年美妇,就是这僵尸般的女人了。”正自思疑,忽听得师父也惊叫了一声,回首看时,只见师父面如白纸,手脚颤抖,竟如患了发冷病一般,陈天宇心道:“师父此生,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怎么比我还要胆小?”但听得师父喃喃自语道:“呀,来了,来了!想不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她?真是冤孽。”陈天宇道:“师父,你说的她是谁?”萧青峰道:“峨嵋女侠、夺命仙子谢云真!”陈天宇道:“是中间那位女人吗?”萧青峰道:“不,是右边那位。她的容貌和十多年前还是一模一样。”
陈天宇又吃了一惊,心道:“难道中间那个僵尸般的女人竟然就是冰川天女?”他听过那藏族少女谈起冰川天女,心目中一向以为冰川天女是个美貌的女郎,绝不会像这个可怕的女人,心道:莫非冰川天女还没有下来。
那小舟来得更近了,相差十余丈远就要驶入天湖,那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突然大喝一声:“谁是冰川天女?”飞身一起,跃入冰川,脚点浮冰,疾如鹰隼,奔向那只小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疾抓右手边的谢云真,他以为谢云真就是冰川天女。红衣喇嘛这一手登萍渡水的功夫,真是超群拔萃,萧青峰这时,目光全被那小舟吸住,见红衣喇嘛的“灵山掌”疾如风雷,看看就要抓到谢云真身上,不禁“呵呀”一声惊叫起来。
只见谢云真冷冷一笑,刚欲出手,中间那个女子,忽然手指一弹,快捷如电,一块浮冰正正弹中那红衣喇嘛的心窝,那红衣喇嘛惨叫一声,立足不稳,扑通一声,从浮冰上跌了下来,水流湍急,一下子就卷到下面,想是碰着下面的冰山,片刻之间,血水就冒了出来,染红了冰川入口之处的湖面!湖边群豪,纷纷骇叫!
萧青峰更是惊骇之极,须知学“灵山掌”的功夫,必然要兼学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外功,身躯总能受得千斤压力。红衣喇嘛适才显出那两手功夫,足见他已是个中的一流高手,寻常的暗器打中他不过等于给他抓痒,怎料得他到给一块小小的浮冰,轻轻一弹,就丧了性命!
湖边群豪本来分成三批,两个尼泊尔武士是一批,这时正在低首膜拜,头也不抬;红衣喇嘛和追芝娜的两个藏人是一批,这批人是萨迦的土司礼聘来捕芝娜的;另外那一批则是听到冰川天女的美名,想来求亲顺便想劫走芝娜的;这两批人见那女子出手如此厉害,都吓得慌了,有的牙齿打战,手酸脚软,吓得不能走动,有的较为胆大,还想群殴,有的则转过身来,便想逃走。只见那藏族少女伸手指了两指,道:“要捉我的是这两个人。”坐在小舟中间、面无血色、形似僵尸的女子头也不抬,随手在湖中拾起浮冰,铮铮弹出,那两个藏人刚走出三步,就给冰块弹中,登时口吐鲜血,晕死地上。谢云真道:“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女子双手连弹,浮冰不住的如弹丸飞去,片刻之间,除了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之外,全都给浮冰打中,其中只有两个武功最高的,受了重伤,还能逃跑之外,其他的全都给冰块打死!
这一战惊心骇目,不但是萧青峰师徒移目注视,场中的铁拐仙与雷震子听得声声厉叫,也不自觉地缓了下来,斜目窥视,但铁拐仙的铁拐仍然封闭了雷震子脱身的门户,势道虽是缓和,危机仍然未减。
那三个女子舍舟登陆,缓缓地走上岸来,萧青峰的眼光与谢云真的接触,只见她似笑非笑的地看着自己,这刹那间,爱恨交并,萧青峰想出声招呼,喉头哽咽,竟然叫不出来。谢云真却淡淡地点了点头,傍着那个女子,直向斗场走去。
那女子越来越近,全无血色的面孔越看越是可怕,陈天宇吓得抖抖索索,忽听得谢云真笑道:“老伴儿,冰川天女来啦,你还好意思欺负她的小辈吗?快快收起你的打狗拐杖吧!”
此言一出,萧青峰和陈天宇都不禁吓了一跳,萧青峰万万料想不到,如此美貌的谢云真竟然做了丑乞丐铁拐仙的妻子,陈天宇也是万万料想不到,他心目中以为定是美貌少女的冰川天女竟然是如此可怕的“女僵尸”。
忽听得那藏族少女也是一笑说道:“天女姐姐,那小伙子是个好人,姐姐,你不要吓坏了他。”只见冰川天女把手一拨,将那乱草般的头发拨落地上,原来乃是假发。又嗤的一声,撕开了外面的罩衣,再双手一抖,抖落了两只手套,然后又拉下了面具,就如褪了一层皮一样,这刹那间,陈天宇眼都定了。
只见那女子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脸如新月,浅画双眉,眼珠微碧,樱桃小口,似喜还颦,秀发垂肩,梳成两条辫子,束似红绫,肤色有如羊脂白玉,映雪生辉,端的是绝世容颜,刚健婀娜,兼而有之,赛似画图仙女,比陈天宇心目中所想象的冰川天女还要美丽得多。
冰川天女眼珠一转,这一瞬间,每一个人都觉得:冰川天女的眼光在注视着我了!只听得冰川天女开声说道:“都给我停下手来!”声调甚是温柔,但却似乎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铁拐仙早收起铁拐,跳过一边,垂手立在谢云真的右侧,雷震子也横剑当胸,显得甚是诧异。
冰川天女秀眉一蹙,冷冷说道:“雷震子,你放下剑来,给萧先生叩三个响头,下山去吧。”这语气就如向小辈吩咐一般。雷震子怔了一怔,怒极反笑,道:“你是谁?你凭什么要我向他叩头?”须知雷震子是当今武当派的第二代高手,年纪四十有多,而冰川天女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更兼雷震子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心高气傲,你叫他如何肯在一个少女面前,低头俯首?
只听得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你们武当派的第十二条戒律是什么?”那条戒律是:“明辨是非,遇事当先问自己可有不是?不准恃势凌人。”雷震子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道:“这边荒僻地,独处冰峰上的少女,如何会知道本门戒律?”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这事起因确是你的不对,姑念你心术虽然不正,但尚非罪大恶极,而且其中又有奸人播弄,不能完全诿过于你,所以饶你不死,你还不快去向萧先生赔罪么?”
雷震子独眼圆睁,怒道:“你就是我的本门长辈,也管不到我!我为什么要听你这黄毛丫头的说话?”冰川天女面色微微一变,道:“你是谁的弟子?这么强嘴!”雷震子横剑怒视,闭口不答,铁拐仙在旁代答道:“他是当今武当派掌门闲云道人的弟子。”闲云道人是冒川生的师侄,虽为掌门,素性闲散,不大爱理门人之事,故此令到雷震子日渐骄横,难以制止。
冰川天女一笑说道:“是么?我久闻武当派戒律谨严,素重尊卑之别,难道如今这风气竟然更改了么?原来你本门的长辈也管不了你!可是你本门的长辈管不了你,我却偏要替他们管一管你!”
雷震子气往上冲,不可复忍,横跃三步,长剑一挥,道:“好吧,你就来管吧!俺雷震子在这里领教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要与我比剑。”她双手空空,随身亦无兵刃,谢云真拔出佩剑,想抛给她,只见她摆了摆手,说道:“不用!”随手在湖边拾起一块浮冰。
那是一块形如长棒的冰块,冰川天女拾了起来,嗖的一掌削下,削了几削,削得那块长形冰块,形如一支利剑。冰块虽然并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但这样随心所欲,随手削来,却也实是骇人听闻。
冰川天女微微一笑,将“冰剑”一扬,道:“雷震子,你若能在十招之内,与我打成平手,我就把萧先生任你处置。”其时正是中午时分,日光直射下来,就是冰川里的浮冰,也在逐渐融化,更何况是握在手中,受人体热力所蒸发的冰块?萧青峰暗暗吃惊,心道:“就算雷震子削它不断,它也过不了半个时分,就要化为冰水!冰川天女这岂不是拿我的性命开玩笑吗?”只听得雷震子大笑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若在十招之内,不能将你的冰剑削断,我就向你叩头!”冰川天女道:“我是要你向萧先生叩头。”雷震子道:“不必多言,一切依你便是,看剑!”刷的一剑,立刻横削过去。铁拐仙在旁高声数道:“第一招!”
这一剑快捷之极,更加上雷震子潜修了十多年的内功,休说是冰,就是钢刀铁剑,给他截着,只怕也要被削为两段。但见冰川天女微微一笑,说声:“好!”冰剑一指,竟然是从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指到了他胸口的“璇玑穴”,这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雷震子大吃一惊,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硬生生的将身形扭曲,将攻出去的劲力也收了回来,横剑回削,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冰川天女这一狠招化了。冰川天女却是好整以暇,微微一笑,一掠即过,将冰剑又收了回来。
雷震子重整门户,长剑横胸一立,想道:“我以一掌护胸,一剑迎敌,且杀你个措手不及,只要你的冰剑给我的劲力微一沾上,就得化为冰水,看你如何防备?”主意打定,攻势突发,刷刷刷一连三剑,这是武当的连环夺命剑法,一招紧似一招,实是十分难以抵敌。只听得冰川天女笑道:“你的本门剑法还差得远呢!”但见她身形起处,衣袂轻飘,霎眼之间,也还三剑,每一剑都是中途变招,奇诡之极,雷震子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只觉她的冰剑寒光闪闪,在自己的面门闪来闪去,耀眼欲花,被迫得连连后退,只听得铁拐仙已数到第四招了。
雷震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冰川天女的剑法怪异绝伦,竟然是本派的达摩剑法!这达摩剑法在元代中叶失传,直至康熙年间,才由辛龙子复得(辛龙子复得达摩剑法之事,详见拙著《七剑下天山》。)再传至桂仲明,桂仲明也因此而成为武当北支的开山祖,但因达摩剑法繁复怪异之极,在武当派复传的时日尚浅,数十年来,后辈弟子能精通达摩剑法的实在还没有几人。
雷震子是武当南支的弟子,武当南北二派的剑术,后来虽然交流,南支对达摩剑法毕竟比北支稍逊,雷震子虽然曾学过达摩剑法,却尚未登堂入室,这时一见冰川天女所使的达摩剑法,竟然比自己的师父还要高明,不由得心中发慌,暗自想道:“这丫头莫非真是本门长辈?”陡然想起一事,更是心慌,正欲出声询问,斜眼一瞥,忽见铁拐仙嘴角挂着冷笑,歪着眼睛在看着自己,禁不住火气又起,心道:“好,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认输!”看冰川天女时,只见她仍是气定神闲,剑尖斜指着自己,并不抢先出招,分明是一派长辈对小辈的神气。
这样的缓了一缓,冰川天女手中的冰剑已渐渐融化,冰水一滴一滴地洒下地来,冰剑变得更薄更透明了,雷震子突然想出了一个歹毒的主意:“好,你不肯出招,我就和你对耗,只要你的冰剑融化,我就是不战而胜!”他们有话在先,说明是比剑法,冰川天女的冰剑若真的是化为乌有,那可不能说雷震子狡猾取巧。
铁拐仙面色一沉,喝道:“雷震子,你怎么啦?”雷震子不理不睬,按剑凝视,动也不动,只见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道:“凭你这样的心术,我就应替闲云道长教训你啦!”纤指轻轻一弹,冰水飞溅,雷震子陡觉眼睛一花,白濛濛的水气遮着眼睛,有几滴冰水已洒到面上,奇寒彻骨,朦胧中只道冰川天女突出怪招,不自觉的一剑撩去,这也是学武之人,防身攻敌已成习性,所以一觉风吹草动,就不由自已要抢先出招。
一剑刺出,这才猛然想起中了冰川天女之计,待欲撤剑已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喉头一片冰凉,冰川天女的冰剑剑尖已贴到自己咽喉下凹之处,这正是人身死穴之一,只要冰川天女稍一用劲,雷震子就要气闭身亡!
冰川天女一笑道:“我本想看你十招,看你学了些什么本领,只因你心术不正,只好减半,试你五招。你服输了吧?以后还敢不敢对长辈无礼?还敢不敢恃势凌人?”雷震子颤声说道:“你、你是桂师叔祖的女儿?”冰川天女道:“你猜得对啦!”
雷震子口中的“桂师叔祖”即是桂华生,桂华生在桂家三兄弟排行最幼,但剑术最精,雷震子曾听长辈说过桂华生负气远走边疆,一去不知所终之事,但却万万料不到他会有一个女儿住在天湖之上。
雷震子长叹一声,掷剑于地,向冰川天女叩了三个响头,只见冰川天女的冰剑已融化殆尽,只剩下薄薄的一片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将“冰剑”在手心一搓,顿时化为乌有,忽而面色一沉,喝道:“你还不去向萧先生赔礼么?”正是:
倾尽天湖水,难消今日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章 为避强仇 逃生来塞外 欲寻异士 冒险上冰峰
第三章 为避强仇 逃生来塞外 欲寻异士 冒险上冰峰
萧青峰平日喜怒不形于色,这时显见心情激动,接着说道:“谢云真人既美艳,武功又高,性情亦似甚为和蔼。我与她师门本有交情,武林之中,又本无男女之见,是以在冒大侠开山结缘之期,我便常与她亲近。”陈天宇虽然还不大懂男女情事,见师父说话的神情,心中也自明白,师父想必甚是欢喜那个谢云真。
萧青峰续道:“一日,我与她谈论各派武功剑法,她说,当今之世,武当剑法,虽然名闻海内,独步中原,但论到奇功妙技,玄门正宗,那却还要数她峨嵋这派。至于其他各派,那是自郐以下,不足论矣。我料不到她竟是如此自负,当时少年意盛,便道:‘此论似不恰当,须知各派都有独特的武功,武学似无天下第一之理。’她听了微微冷笑,便不再言。”
“赴会诸人,雷震子是武当高手,崔云子是崆峒高手,王流子则是汝南武师郑平的弟子,崔云子还有一个弟弟崔雨子也是峨嵋派门人,不知因何缘故,被赶出师门,这次也到山中听讲。这四人常在一起,与我亦甚为相得。一日,又是谈论各派武功,雷震子道:他们的掌门冒大侠武功盖世,当然是武当派的武功最强。我听了不服,驳他道:各人资质不同,功力火候不同,师父天下第一,不见得门人都是天下第一。雷震子当场便要和我比剑,说是点到为止,胜败不论。一比之下,我是输了,但其中我有一招‘星落高原’,却是青城派独创的招数,那一招突然使出,也把雷震子的衣袖刺穿,所以输是输了,却也不算得全败。比试之后,雷震子哈哈大笑,对我再三称赞,我见他胜而不骄,毫无芥蒂,实是衷心和他结纳。”
“我经了此次之后,便决心不再与人比剑,谁知世上之事,实是料想不到,我刚下了决心,不过三日,又再与人比剑啦。”
陈天宇插口问道:“又是哪派的高手自夸武功,你听了不服吧?”萧青峰道:“不是。那是冒大侠讲坛散会的前夕,王流子忽然一个人走来,悄悄地拉我到僻静之处说话,说峨嵋女侠谢云真想见识见识我的武功,因此暗中示意于他,叫他代约我去比剑。并约定大家都戴上面具,在三更时分,到山后比试,比试一完,大家便走,当做没有这回事,这样谁胜谁败,都不会不好意思。我本来不允,王流子笑道:‘哼,你这傻子,谢云真对你甚有意思,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吗?她对你的人品佩服极了,就是不知你的武功深浅,所以还不放心。呀,我说得如此清楚,你难道还不明白她的用意吗?’我听了心旌摇摇,不可止歇,哪里知道,这其中藏有诡谋。”
陈天宇道:“怎么?”萧青峰凝目夜空,自顾自地说道:“须知江湖之上,男女相悦,最喜较量对方的武功,就如那些博读诗书的才女,选择夫婿,也要先看对方的诗文一样。我听了自是喜不自胜,但想到谢云真武功,号称峨嵋第二代第一高手,盛名之下,料想无虚,心中又是踌躇难决。”
“王流子似是知道我的心意,笑道:‘论到武功剑法,你也许略逊于她,只是数十招内,断乎不会落败。’她惯使‘灵禽敛翅’这招,数十招内,必然会有一次出现。你那招‘星落高原’正是她这招的克星。青城派脱胎峨嵋,其中甚多招数,乃是针对峨嵋派的招数而加以变化的。所以王流子之说实是不假。”
“第二日夜间,我依约到后山去,那晚月黑风高,十步之外,不辨人影。我到了后山,果然见着一个黑衣人影,戴着面具,身材与谢云真相若,我紧张之极,不敢说话,拔剑出鞘,挥动两下,就向她进招。”
“这黑衣人影手舞足蹈,听到我的剑环作响,突然一跃而前,一口剑泼风似的,连走险招,着着向我要害之处招呼,竟是状若疯狂,如同拼命,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谢云真要取我的性命?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她故意如此,来迫我献出真实功夫。但这些想法,在心中一掠即过。她的剑势来得太猛,我已经无暇再想啦。没奈何只得施展全身本领,与她相斗,霎忽斗了三五十招,非但‘灵禽敛翅’这一招不见出现,即她所使的剑法也不似是峨嵋剑法,倒像是武当派的,我惊骇莫明,正想出声相问,忽地跳出三条黑影,一齐向我进攻。我对她一人已是吃力,多添了三个强敌,立刻险象环生。”
“我大叫道:‘喂喂,我是青城派的萧青峰,你们是谁?’那三人一齐冷笑,笑声未歇,忽听得又是一声娇笑,一个青衣少女,从树梢上突然飞下,她既不戴面具,也不穿黑衣,竟以本来面目出现。”
陈天宇道:“她是谢云真?”萧青峰道:“不错,她是谢云真,我惊得呆了,忽听得侧面金刃劈风之声,一条黑影向我扑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剑已递到面前,使的是‘灵禽敛翅’的招数,我神智已乱,急于救命,无暇思索,随手一招,剑锋一落,使的是‘星落高原’,那黑影大叫一声,一条臂膊给我削了下来,谢云真运剑如风,刷的补上一剑,把他杀死!”
“我骇得大声呼叫,不知说话。只见谢云真嗖嗖两剑,在先前和我对敌的那人脸上划了两下,噼啪有声,敢情是这人的面具已给剑锋割破,虽是黑夜,也见鲜血汩汩流下,那人痛得双手乱抓,抓落面具更是惊人!”
陈天宇道:“他脸孔一定伤得极为难看,所以师父看了吃惊。”萧青峰道,“不错,他的脸孔给利剑划成一个十字,左边眼珠,也给剑尖刺得凸了出来,面目狰狞,有如恶鬼。但他本来面目,更是惊人。你道他是谁?”陈天宇听师父说得极为可怕,虽然未经目睹,但觉心胆皆寒,茫然反问道:“他是谁?”
萧青峰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是雷震子!”陈天宇道:“呵,怎么是雷震子?”萧青峰续道:“谢云真出手快极,伤了雷震子,一声娇笑,右手长剑一落,左手暗器一扬,‘刷’的一声,‘嗤’的一响,两条黑影,同时仆地,与我对敌的那四人,一死三伤,全都垮啦。我惊魂未定,只听得谢云真笑道:‘你本该也受我一剑,瞧你助我的份上,饶了你吧!’身形一晃,便即不见。”
“我擦燃火石,解下那三人的面具,更是吃惊,死的是崔雨子,给暗器打伤的是王流子,被剑刺伤的是崔云子。雷震子在地上挣扎,双手挥舞,我上去想替他裹伤,只听得他厉声喝道:‘滚开!’王流子和崔云子也都怒目而视,三双眼睛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好像受伤的野狼怒视猎人一样。我给他们吓得毛骨耸然,糊里糊涂,反身便跑,连冒大侠处,也不去告辞。”
陈天宇道:“如此说来,似是那雷震子有意害你,但为何却扯了峨嵋女侠谢云真?”萧青峰道:“你只猜得一半,后来我才知道,那雷震子和崔雨子都曾向谢云真求婚不遂,雷震子给羞辱了一番,崔雨子因想用强侮辱师姐,因此被逐出山门。那晚本是雷震子约谢云真比剑,雷震子与她约定各戴面具,又暗中埋伏了崔云子三个高手,仍怕敌她不过,于是又用计叫王流子引我出来,想我与她先斗,他好从中取利。哪知谢云真不晓得用什么法儿,未到时候已把雷震子骗了出来,施用毒手把他震得经脉逆行,神智昏乱,偏偏那晚我又心急,也是未到三更,便至山后,风高月黑,雷震子身材又与谢云真略略相似,于是糊里糊涂动起手来。后来崔云子三人一到,以为我已看破,反过来与谢云真结纳,伤害他们的大哥,于是一涌而上。那崔雨子本是峨嵋派的,神差鬼使,恰恰又使出了‘灵禽敛翅’那招,丧了性命,那晚若非如此阴差阳错,谢云真武功纵高,恐怕也不是他们四人之敌。”
“雷震子本来号称玉面狐狸,给谢云真利剑毁容,又眇一目,把谢云真和我恨到极点,崔云子有杀弟之仇,王流子给谢云真的毒针所伤,伤好之后,结了个瘤,武功也再练不到原来地步。谢云真经那晚之后,便不知踪迹,这三人尽都迁怒于我,十余年来,到处追踪,立誓要把我置于死地。”
陈天宇听得毛骨耸然,心道:“原来师父是为了逃避他们,才到我家教书,与我们同来西藏的。”只听得萧青峰又叹了口气,说道:“这真是无妄之灾,那晚过后,我忧急交煎,尚在盛年,发先白了。只是我还有一事未明,那王流子不知是因何缘故,替他们布下这恶毒的陷阱?”陈天宇问道:“是不是给师父一脚踢下冰渊的那个人?”萧青峰道:“正是那人。呀,我迫于无奈,又杀了王流子,这冤仇结得更深了。听说雷震子那次挫败之后,苦心练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当年我已不是他的敌手,今后相逢,只怕更难幸免!”陈天宇道:“听了此事,我觉得雷震子那几人固是不该,谢云真也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萧青峰嘘了一声,帐外寒风怒号,忽听得“嘿嘿”冷笑之声,混杂在风声之中,声音不大,却是极其清峻,萧青峰一跃而起,只见一片东西,轻飘飘的扑面飞来,萧青峰无暇理会,一闪闪过,奔出帐外,只见喷泉溅珠,冰河映月,山头银白,冷冷清清,萧青峰心头一震:这人的轻功怎的如此高明,竟然在这刹那之间,就逃得无踪无影。
萧青峰心头怔忡,返身入帐,陈天宇道:“师父你看!”声音颤抖,萧青峰朝他手指之处一望,只见一片牛皮,上端牢附在帐幕帆布上,下边两角,却卷起来,飘飘荡荡。萧青峰心中一懔,这片牛皮虽比普通的纸质为厚,到底是不受力之物,来人竟然用暗器的手法,将它弹了进来,附在帐上,内劲之神妙,实是不可思议,那片牛皮上端用两口小钉钉住,陈天宇展了开来,只见上面划有两行小宇,字迹棱角四露,一看便知是用指甲划的,不觉又是一惊,念道:“湖海飘蓬十数年,江南漠北每流连,请君早到天湖会,问讯当年铁拐仙。”
萧青峰目光闪动,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雷震子,谁知却是铁拐仙,咦,这倒奇了!”陈天宇道:“谁是铁拐仙?”萧青峰道:“铁拐仙是二十年前纵横江南的一位怪侠,听说是江南大侠甘凤池前辈的徒弟,甘风池把他师兄了因的铁拐,在邙山石壁上取下来,传授给他……”陈天宇插口问道:“了因的铁杖,何以会插在邙山石壁上?”萧青峰道:“了因当初是江南八侠之首,与甘凤池有半师之份,后来了因背叛师门,江南七侠在邙山师父墓前,联剑诛凶,由女侠吕四娘杀了他,了因斗败之后,临死之前,把铁拐一掷,插入邙山石壁。(按:此段情事详见拙著《江湖三女侠》,此处不赘。)甘风池后来将它取下,传与爱徒,想是为了念及当年了因代师传授之情,所以让他的禅杖传作本门之宝,甘凤池的徒弟本名叫做吕青,得了师伯的禅杖之后,改为铁拐,由甘凤池授他一百零八路披风拐法,故此号称铁拐仙。”
陈天宇道:“这铁拐仙和师父交情怎样?”萧青峰道:“我出道之时,他已名满江湖,我虽然慕他之名,却是无缘拜见。”陈天宇奇道:“如此说来,师父与铁拐仙并无一面之缘,何以他又约你到天湖相会?”萧青峰道:“是呀,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反正我要到天湖去找一位异人,若能在那里遇见铁拐仙,倒是一件幸事。”
陈天宇想起了那神秘的藏族少女之言,忽然问道:“师父找的异人,可是冰川天女么?”萧青峰诧道:“什么,冰川天女?这名字好怪,我可从来没有听过。冰川天女是什么人?”陈天宇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得那藏族少女说,冰川天女也住在天湖。”遂把上半夜在冰岩上遇见藏族少女等之情事说了一遍,又问道:“那么师父所要找的异人可又是谁?”
萧青峰道:“我听说冒川生大侠的弟弟桂华生,少年之时,因与天山派的唐晓澜夫妇较量剑法,输了一招,负气远走西藏,隐居天湖,此事得于传闻,不知是否属实。但如今我受强仇追逐,那雷震子的武功又是武当第二代第一高手,远非我所能敌,在此僻壤穷边,又无人可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希冀桂大侠尚在人间,可以为我解此困厄。”陈天宇道:“怎么冒大侠的弟弟却又姓桂?”萧青峰道:“桂仲明前辈与冒浣莲女侠结为夫妇,共生三子,一依父姓,一依母姓,一依义父之姓,各各不同,大哥叫冒川生,二哥叫石广生,三弟叫桂华生。三人之中冒川生内功最高,桂华生剑法最好。他辈分极高,若然他肯伸手,雷震子绝对不敢逞强,呀,只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间?”陈天宇道:“那铁拐仙的武功比雷震子如何?”萧青峰道:“一别十余年,我也不知雷震子的武功又到了如何神妙之境?只是看适才铁拐仙所露那手,雷震子谅也不能胜他。”沉吟半晌,道:“铁拐仙与我素不相识,约我到天湖相会,不知是何用意?雷震子是武当派的人,武当派交游广阔,若然铁拐仙是雷震子约来的人,那我就更糟了。”陈天宇本想建议师父请铁拐仙相助,见他如此说法,心中更是不安。
师徒两人在破烂的篷帐中住了半晚,寒风透骨,冷得陈天宇牙关打战,好容易熬到天明,收拾行李,却见昨晚那伙人的篷帐,仍然留在当地,想是因为逃走匆忙,来不及带走。陈天宇也不客气,便将篷帐卷了,萧青峰瞪他一眼,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内功未到火候,难受严寒,好,就让你将这篷帐带走吧。”
萧青峰把喷泉的热水,经过过滤冷却,又盛满了三个水囊。两师徒跨上马背,续向前行,第一日天气尚好,第二日却下起霏霏的雪雨来,冷得陈天宇好不难受。
第三日天虽放晴,积雪融化,更是寒冷。日头过午,两人走出山口,地势开阔,日喀则城隐隐在望,萧青峰喜道:“今日晚间可以赶到日喀则了。”忽然“咦”了一声,面有异色,陈天宇眼利,只见在山口斜坡之上,睡着一个乞丐,那乞丐发如乱草,半面脸埋在积雪之中,头枕在一枝铁拐之上,身上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来的肌肉冻得通红,陈天宇生了怜悯之情,上去将他轻轻一推,道:“喂,喂,不要睡在这儿!”那怪叫化侧了侧身,几乎滚下,陈天宇急忙将他扶住,那怪叫化一伸懒腰,忽然叫道:“不要碰我!”陈天宇这才发现他左足长右足短,原来是个跛子,连忙道歉,问道:“你可要东西吃么?”那叫化缓缓抬起头来,陈天宇目光与他相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他面如锅底,配上满头乱发,奇丑无比,眼光冰冷冷地射住陈天宇,陈天宇打了个寒噤,那乞丐有气没力地道:“放下。”陈天宇放下一袋干粮,他毫不道谢,侧了侧身,脸孔又埋入积雪之中,陈天宇偶一抬头,忽见师父目光充满忧虑之色,示意叫他快走,陈天宇解下身上的驼绒外套,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回到师父身旁。两师徒驰出了山口,走下平地,萧青峰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陈天宇问道:“师父,可有什么不对么?”萧青峰道:“你有没有注意他那枝铁拐?”陈天宇心头一震,道:“他是铁拐仙吗?”萧青峰道:“我没见过铁拐仙,我也未听说过铁拐仙是个跛子。不过这怪叫化的那支铁拐,粗如碗口,看上去总有五七十斤,寻常的叫化哪能提得它动?何况他居然敢睡在斜坡之上,积雪之中,更可断定他不是寻常之人。”陈天宇道:“若然他是铁拐仙,师父和他套个交情,岂不甚好?”萧青峰摇摇头道:“你初走江湖,哪知道江湖的规矩?若然他是铁拐仙,我就更不能在此际与他招呼。”陈天宇道:“这是为何?”萧青峰道:“他约我到天湖相会,是友是敌,尚未分明。依江湖上的规矩,我就应到天湖才能与他相见。我若道破他的行藏,便是江湖之忌。”陈天宇道:“若然不是铁拐仙呢?”萧青峰道:“似此江湖异人,不明底细,更是不宜招惹。你没忘记三日之前,你招惹来的那伙强人吗?”陈天宇默默不语,心道:“我招惹了那伙强徒,虽是引狼入室,难辞其咎,但结纳了那个书生,却也得了意外之助。师父可是太过谨慎小心了。”虽有此想,却不便与师父辩驳,只有随着师父,快马加鞭,趁着日头未落,匆匆赶路。
黄昏时分,果然赶到了日喀则城,日喀则虽是后藏的一个名城,但边荒之地,旅人来往不多,城中只有一间像样的客店。两师徒走入客店,店保见他们衣衫不俗,急忙引进,刚刚步上台阶,忽闻得里面一阵喧闹之声。
萧青峰把眼一看,登时大吃一惊,只见一个鹑衣百结的化子,右足翘起,铁拐撑地,支持身体,气呼呼地道:“你们开客店的怎么不让我进来住宿,哼,哼!你们狗眼看人低,先敬罗衣后敬人,见大爷衣裳破烂,就不招待吗?”铁拐一顿,一块方砖登时裂了。掌柜的心中一懔,道:“这位大爷休要动怒,小店资金短少,向来规矩,房钱饭钱,要请客人先惠。”那化子哈哈大笑,道:“你何不早说,你怕大爷没钱吗?”伸手一摸,竟然在身上摸出一锭元宝,他衣裳破烂,也不知这元宝是怎样藏的?只见他将元宝啪的一声,搁在柜上,道:“给我一间上房,打两斤酒,宰一只肥鸡,好好服侍你的大爷。怎么?你瞪大眼睛看我做什么?钱不够吗?”掌柜的哪料得到这叫化子居然有一锭大元宝,又惊又喜,忙道:“房钱饭钱二两银子已经够了,小二,拿把秤子来,秤一秤这个元宝,多余的找回这位大爷。”那化子又是哈哈一笑,挥手说道:“不用找啦,多余的给你。你大爷明日一早便走,你们以后‘招子’(眼珠)放亮一些,别见到像大爷一样的穷朋友,就赶忙的要推他出去。”掌柜的大喜说道:“不敢,不敢,小店招待不周,你大爷多多包涵!”忙叫店小二给他开了一间上房。
这化子正是他们日间所见的怪丐,萧青峰心内暗暗嘀咕,他们骑的是马,这化子居然比他们先到,就算是他另抄捷径,这脚程也是快得骇人。萧青峰本待退出,但已上了台阶,退下去更露痕迹,幸好那化子眼角也不瞟他们一下,便随店小二进房去了。
萧青峰要了一间大房,关上房门,两师徒面面相觑,心中不住发愁,萧青峰要了一些饭菜,胡乱吃了一顿,忽听得马声长嘶,又来了两个客人,一进门便呼喝掌柜的给他们开房备饭,萧青峰从窗口望出,来的却是两个军官,前行的那个胁下挟着一个红漆木箱,似乎十分宝重,他们要的房间,恰好在萧青峰对面。
萧青峰斜眼一瞥,忽见斜对面那间房子,也有两个人探出头来,头上缠着白布,碧眼红须,一看就知是西域人。这两人一探头就缩了进去,面上现出诡异的笑容,萧青峰又是一惊,待店小二来收拾之时,萧青峰给了他一两银子赏钱,问斜对面房里的那两个番客是什么人,店小二道:“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话我也不懂,听掌柜说,他懂得许多种话,他说这两人是从尼泊尔来的武士。”
店小二去后,陈天宇道:“去年尼泊尔国的廓尔喀族侵入西藏,杀了许多牧民,抢了不少牛羊,后来给朝廷派兵打退了,差不多一年,他们的人不敢再进西藏,最近我听爸爸说,他们见事情已淡,又蠢蠢欲动。这两个尼泊尔武士,只怕不是什么好路道。”萧青峰道:“两国接壤,本来不应互相敌视,恢复往来,乃属正常。尼泊尔的武士,也有侠义之人,倒不可一概而论。”陈天宇点了点头,萧青峰又道:“即算你瞧出有什么路道不对,今晚也不宜动手。”
两师徒正在闲话,窗外人影一晃,陈天宇从窗隙瞧出,只见一个红面老头,虬须如戟,在庭院中踱来踱去,忽而仰天歌道:“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试拂铁衣如雪练,聊将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歌声未了,对面房的军官骂道:“什么人在外面乱唱,吵得老子不能安睡,再唱俺就出去揍你一顿,让你叫个痛快!”那老头哈哈一笑,并不动怒,也不回嘴,走回自己房间去了。他的房间正在萧青峰的右手边。
陈天宇回转头来,只见师父双目闪闪放光,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陈天宇问道:“这老头是什么人?”萧青峰道:“我有了救星了!”陈天宇道:“怎么?”萧青峰道:“这位老英雄名叫麦永明,是陕甘两省最负盛名的大侠,武功精深,人莫能测,而且古道热肠,喜欢替人排难解纷,和我师门颇有渊源,只不知他为何也会至此?”沉吟半晌,正想开房前去拜访,忽见左手边那间房间,那个怪叫化露出头来,朝着萧青峰的房间笑了一笑,萧青峰凝思一阵,忽地一口气吹熄灯火,和衣睡了。
陈天宇诧道:“师父为何不去?”萧青峰道:“这间客店,今晚竟来了这么多能人,看来定会闹事。我暂时且不露面,看看再说。”陈天宇心情紧张,伸手将搁在几上的暗器囊一拉,放在枕头底下,萧青峰道:“宇儿,今晚不论外面闹得地覆天翻,都不准你起身。”
陈天宇听师父如此说法,心情更是紧张,辗转反侧,阖不上眼,可是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转瞬听得敲了三更又敲了四更,仍是毫无动静,陈天宇熬不住了,昏昏思睡,忽见黑影一晃,原来是师父起身,陈天宇吓了一跳,萧青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不要动,我出去瞧瞧。”
陈天宇并不知道,外面屋顶上正有人掠过,只是此人轻功太高,身形过处,只是微风飒然,陈天宇听不出来,萧青峰却已听出,这是形意门的上乘身法,麦永明正是形意门的名宿,想来除了是他,更无他人。
萧青峰早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服,一窜身从窗口飞出,只见那条黑影,已附在对面房间的屋檐,探头内望。萧青峰也飞身上屋,那黑影忽然回过头来,正是陕甘大侠麦永明。
萧青峰急忙连打手势,示意是同道中人。麦永明十余年前见过萧青峰,此时依稀记得,举起右手摇了两摇,示意叫他不必多管闲事。萧青峰在屋顶的凹处一伏,张眼一瞧,只见那两个军官所住的房间,房中点着一支粗如儿臂的大牛油烛,窗门半掩,房内鼾声如雷,竟似是开门揖盗。萧青峰心道:“这样的布置,非有大本领之人不敢如此,江湖上的夜行人,若然不知对方虚实,见了这等布置,定然悄悄溜走,不敢侵扰。想不到这两个军官,竟然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
麦永明大约也是如此想法,在窗外张望好久,踌躇未决,房中的鼾声越来越响,麦永明忽似突然下了决心,一抽宝剑,如燕穿帘,飞身直入。
萧青峰身形急起,窜到了麦永明适才的位置,这只是电光石火般的瞬息之事,只见麦永明一入房中,伸手就取搁在床边的红漆木箱,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军官一跃而起,双剑齐出,分刺麦永明双胁大穴,剑势迅捷,而且是以有备攻其无备,认穴不差毫厘。
麦永明“噫”了一声,他也真不愧是陕甘大侠,只见他在绝险之中,身形笔直窜起,长剑横空一格,叮当两声,把两柄利剑,都荡了开去。身形未落,就竟尔一个盘旋,先踢左足,后踢右足,这正是形意门中的“连环夺命鸳鸯脚”与“流星赶月追风剑”两个绝招的联合运用,顿时之间,把那两个军官迫到屋角。
麦永明一转身又待取那红漆木箱,那两个军官喝道:“好大胆的贼子,今晚咱们是安排香饵钓金鳌,你还想动手吗?”麦永明刚刚伸手,金刃劈风之声,又已到了背后,麦永明腾的一脚,把红漆木箱踢到门边,反手一剑,与那两个军官相斗。
麦永明一剑横披,倏上倏下,瞬息之间,连进四招,招招都是杀手。那两个军官也好生了得,双剑一分一合,竟然把门户封得十分严密,瞬息之间,也还了四招,与麦永明打得难分难解。
萧青峰心中暗自寻思:“这红漆木箱之中不知藏的是什物事?但既然是麦大侠所要取的,我就该替他取了。”正想飘身飞入,忽听得“轰隆”一声,房门给人一脚踢开,只见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凶神恶煞一般的直闯进来,其中一人,一弯腰就将那红漆木箱拾了!
那尼泊尔武士正待夺门奔出,萧青峰忽地飘身飞入,拂尘一展,迎面一拂,那尼泊尔武士刷的反手一刀,他的刀形如月牙,刀锋内弯,锋利异常,不但是一件伤人的利器,而且可以勾拉锁夺敌人的兵刃,却不料萧青峰的铁拂尘更是武林罕见的异宝,可柔可刚,那尼泊尔武士一刀劈去,忽觉软绵绵、松散散的全不受力,吃了一惊,顺手一拉,萧青峰的拂尘已趁势缠上,那武士一拉,截之不断,却给萧青峰借力一送,喝声:“脱手!”那武士珍惜宝刀,把劲力全运到右臂之上,与萧青峰相持,哪知萧青峰正要他如此,突然横肱一撞,左手一探,把那武士左手抱着的红漆木箱夺了回来。这是声东击西之计,那武士全神贯注宝刀,左边门户大开,一下子就着了道儿。
那尼泊尔武士猛的醒起:这木箱中所藏之物,比他的宝刀不知贵重几千万倍,这一惊非同小可,萧青峰趁他心神大乱之际,拂尘一挥,月牙刀登时脱手飞出。
当那尼泊尔武士拾起木箱之时,房中的形势已是突变,那两个军官与麦永明立即停手,三口长剑同时转了过来,向新的敌人冲刺,这几下子都是快捷非常,待他们剑尖刺到之时,萧青峰已把木箱夺到手上。
那尼泊尔武士也好生了得,只见他横里一跃,把手一抄,又把月牙刀接到手中,同时右足卷地一扫,踢萧青峰的下盘,他的同伴,另一个尼泊尔武士,也揉身急进,嗖,嗖,嗖,向萧青峰连劈三刀。
萧青峰抱着木箱,身形滴溜溜一转,闪开了第一个尼泊尔武士的突袭,拂尘一挥,又把第二个武士的宝刀荡开,猛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那两个军官忽地改了目标,双剑同时向萧青峰急刺,萧青峰反手一招,一个疏神,红箱漆木又给第二个尼泊尔武士夺了过去。
“叮当”一声,麦永明伸剑将两个军官的长剑格开,这刹那间,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已夺门奔出,麦永明一怔,低声喝道:“追!”飞身先出,萧青峰和那两个军官,停止争斗,也赶着追了出去。
六个人穿房过屋,风驰电掣,霎忽到了城外,六人之中,麦永明轻功最高,首先追及,与那两个尼泊尔武士打了起来,萧青峰次之,不久,也接着追到。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双战麦永明还差不多,一加入了萧青峰,立感处在下风,麦永明长剑左起右落,一连削了四下,攻得那两个武士透不过气来,萧青峰拂尘盘旋一舞,护着身躯,腾出手来,就要夺那红漆木箱。
猛听得有人喝道:“把木箱给我留下!”原来是那两个军官也赶了上来,两柄长剑左右分进,一齐刺那抱着木箱的尼泊尔武士,想抢在萧青峰之前,先把那木箱夺下。
四个高手同时进招,那尼泊尔武士看来万万逃避不了,却不料他忽然大喝一声,陡地将红漆木箱向麦永明劈面一摔,麦永明慌忙伸手去接,这一来,军官武士,又联成一线,双刀双剑,又改了目标,改向麦永明进袭。
剑似游龙,刀如飞凤,叮叮当当的此来彼往,杀得个难解难分,那两个军官与那两个武士,若然以一敌一,都不是麦永明与萧青峰的对手,但联合起来,以四敌二,却是大占上风,更兼麦永明一手抱着木箱,要分心照顾,实力更是打了折扣,三五十招一过,麦萧二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军官与武士越攻越急,麦永明忽地也大喝一声,将红漆木箱抛回给尼泊尔武士,那两个军官一怔,麦永明长剑一挥,刷刷两剑,滚滚而上,大声喝道:“先把这两人杀了再说。”那两个军官也跟着剑锋一转,待向那尼泊尔武士进招,却又似犹疑不决,那尼泊尔武士一声长笑,架了一刀,又把红漆木箱掷出,萧青峰站在附近,只得接过,霎时间军官的长剑,与武士的月牙刀,又纷纷向他身上招呼。这红漆木箱本来是各方争夺之物,而今却似变了一个祸胎,到了谁的手上,谁就遭殃。
萧青峰挡了几招,险象环生,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振臂一抛,将木箱向军官掷去,却不料那军官“嘿、嘿”冷笑,忽地抢上一步,呼的一掌,竟迎着木箱径劈,麦永明大吃一惊,急迫之际,无暇思考,一伸手又将那木箱接过,不敢再抛,这一来,立刻又陷入了军官与武士的联合包围之中。
正在吃紧,忽听得一声怪笑,尖锐之极,笑声未停,人影倏地出现,萧青峰定睛一看,正是那个怪丐,只见他旋风般直卷进来,铁拐一招“力划鸿沟”,将诸般兵器一齐挡住,忽而攻那武士,忽而攻那军官,又忽而攻麦永明,竟不知他到底是友是敌?这一来更成了混战之势,那怪丐的铁拐呼呼挟风,扫到谁的跟前,谁就要被迫得退后几步。
萧青峰心中一动,想道:“他如此打法,分明是想把各人都弄得累了,然后好收渔翁之利,独占这木箱。”正想喝破,忽听得又是一声长笑,场中突然多了一人,这人来得更是神奇,刚才那怪叫化来时,还是先闻声而后见人,而今此人,却是声到人现,就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满场高手,竟无一人在事先发现他的踪迹。
冷月疏星之下,萧青峰看得分明,此人非他,正是前几日用一把金针救他性命的那个书生,只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挥了半个弧形,一付懒洋洋的神气,慢吞吞地道:“什么希罕东西,值得你争我夺?”
这书生突然出现,满场高手,无不愕然,不约而同,停了战斗。怪叫化嘴角噙着冷笑,倒提铁拐,看似毫不在乎,其实却是全神贯注,暗中准备,蓄劲待发。麦永明见多识广,知这书生必是大有来头,当下手抚剑柄,施了一礼,朗声说道:“俺宝鸡麦永明要在这两个鹰爪孙手中取一件东西,天下红花绿叶,同是一家,阁下若是武林同道,俺不敢求助,但请置身事外,则他日山水相逢,定当报答。”要知麦永明乃陕甘大侠,在西北数省,正是响当当的脚色,提起来无人不识,这一番自报名头,说话又非常漂亮得体,这少年书生看来不过二十多岁,辈分无论如何不会在麦永明之上,麦永明这番说话,丝毫不以前辈自居,但却在暗中责以江湖大义,以为这少年书生听了,定必动容,也许就会拔剑相助。哪知这少年书生只是冷冷说道:“唔,知道了!”竟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麦永明的名宇一般,连萧青峰也觉得这少年书生未免过分。
那两个军官见状大喜,也抱拳说道:“咱们在御林军当差,奉万岁爷之命,送一件东西到拉萨,却给这老混蛋劫了,不敢请阁下相助。”那少年书生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唔,知道了!”
怪叫化冷笑一声,就待发作,那少年书生迈前两步,也不见他怎样作势,忽然一伸手就从麦永明手上将红漆木箱夺了过来。试想麦永明是何等本事,竟然连招架也来不及,宝箱便告易手,不但萧青峰觉得惊诧,军官、武士也都不约而同的“呵啊!”一声,各退几步。
少年书生的手法快到极点,那怪叫化的铁拐也快到极点,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怪叫化手腕一翻,铁拐呼的一声,已砸到书生背脊。这少年书生对萧青峰有救命之恩,萧青峰见此险状,不自禁的“呵呀”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铮”的一声,那少年书生头也不回,反手一弹,身形立刻倒纵出一丈开外,身法美妙之极,怪叫化的铁拐翘了起来,未及收回,已听得那少年书生朗声笑道:“铁拐仙果然名不虚传!”
萧青峰心中一懔,这怪叫化果然是铁拐仙!忽听得那少年书生又是一声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希罕的东西,值得你争我夺。”一掌劈下,将那红漆木箱震开,伸手一掏,向地下一摔,只听得当啷啷一片响声,木箱里的东西已给他摔成八片!
麦永明一声惊呼,叫道:“呀,这不是金瓶!”怪叫化也似甚为惊诧,提杖茫然,做声不得。萧青峰仔细看时,被摔破的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瓷瓶,不知他们何以要你争我夺,也是茫然不解!
那少年书生摔裂瓷瓶,仰天一笑,朗声说道:“祸根已灭干戈止,笑杀当今鲁仲连。哈哈,不亦快哉,不亦快哉!俺少陪啦!”袍袖一拂,身形一起,翩如巨雁,便向茫茫无际的草原“飞”走。麦永明忽然大吼一声,喝道:“你阁下既来沾这趟浑水,哪能如此容易便止了干戈?”声发人起,挺剑疾追,那两个军官和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也跟踪追去,一片吆喝之声,震荡草原。
那怪叫化铁拐支地,木然毫无表情,萧青峰本来也待追去,见此情状,心中一动,拂尘一挂,正想招呼,那叫化怪眼一翻,冷冷说道:“哼,你追得上吗?留些精力,以待天湖之会吧!”蓦然一拐挟风,向萧青峰拦腰疾扫。
这一下事先毫无朕兆,实是大出萧青峰意料之外,而且怪叫化这一拐手法妙极,竟是从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打来,纵他武功再高,像这等变起仓猝,也难逃避,只听得“卜”的一声,怪叫化的铁拐,已在他的臀部重重地敲了一记。
试想这怪叫化是何等功力,萧青峰见铁拐以排山倒海之势击来,心中以为准死无疑:“不料我萧某人不明不白丧生于此!”岂知铁拐击到,却似有一股弹力,忽的把萧青峰弹了起来,平空抛出数丈之外,萧青峰借势扭腰,在半空中一转,轻飘飘地落于地上,身上竟是毫无损伤!
把眼看时,那怪叫化已经没了踪迹。萧青峰不禁大为奇怪,若说这怪叫化与自己有仇,何以他这一拐不施杀手?若说无仇,则又何必要吓唬自己,迹近侮弄?萧青峰虽是久历江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客店半夜里一场大斗,乒乒乓乓的从店内打到店外,店主和住客都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蒙起头来不敢出外,待听得打斗的声音已远之后,再过了好久,店主人才敢出来,提起灯笼察看,只见麦永明、军官武士以及那怪叫化的四间房门都已打开,人影杳然,店主人倒抽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我早知道那叫化子不是善类!”他不敢骂军官,不敢骂武士,更不敢骂陕甘大侠麦永明,一口咬定是怪叫化闹事。
店小二倒有点良心,道:“可是他给那锭元宝,足有十二两呢,我称过了。”店主人听了此言,面色有异,跑回房去,过了一阵,气呼呼地跑了出来,大叫大嚷道:“这天杀的,他竟敢偷了我的银子来戏弄我!”原来店主人是个守财奴,喜欢把碎银兑换元宝收藏,前几天他刚兑了一锭十二两的元宝,如今寻找,竟不见了。不问可知,这定是那怪叫化施展空空妙手,偷了去的。店主人哀哀咒骂,甚是伤心。
陈天宇心中想道:“这怪叫化手段确是高明之极,但要店主人贴房钱饭钱,却也未免太过。”他少年热情,凡事不计利害,于是走出房来,道:“店主人你不必伤心咒骂,这锭元宝我赔与你吧。那位叫化子伯伯是我的一位长辈,他生性滑稽,想是故意作弄你的。”店主人虽然奇怪像陈天宇这般衣服丽都的贵公子竟然会与叫化子相识,但听得他肯赔钱,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不敢多问。
陈天宇回到房中,见天色已将拂晓,师父尚未回来,心中自是焦急,忽听得窗外有人笑道:“你这娃儿倒好心肠!”陈天宇一惊问道:“哪位前辈?”推窗一望,不见人影,回头看时,只见床边小几,已多了一包东西,拆开一看,正是自己送与怪叫化的那件驼绒外衣,里面还有一锭元宝。
待得天明,萧青峰悄悄回来,两师徒说起昨晚之事,都感怪异,那叫化子是敌是友,仍未分明,对麦永明与那军官、武士何以要争夺一个普普通通的瓷瓶,也是不解。两师徒疑团满腹,吃过早饭,又再登程。
从日喀则出发,走了半个月,来到拉萨西北,又见一座大山,高耸云表,挡着去路,这是西藏境内高度仅次于喜马拉雅山的念青唐古拉山。其时已是仲夏,山脚百花绽开,山腰流泉鸣响,恰似江南初春,但山顶仍是雪花纷飞,构成了独特的景色。萧青峰道:“听说桂华生桂老前辈就住在此山之中,但愿他尚在人间,为我解此困境。”
两师徒早已准备了登山用具,攀藤附葛,走了三日,方到山腰,纵目四望,但见冰川交错,俨若银龙,又是一番奇景。冰川的冰层,虽因受到初夏的阳光,已有部分融化,但山顶的雪花,一片一片轻飘飘地下着,就好像白纸屑,水晶末一般,落到冰川之上,逐渐结晶冻结,最后转化为冰层。所以山上的冰川,亘古不化。由于太阳光的折射和散射,整个冰层都变成浅蓝色的透明体,端的是奇丽万状,难以形容。暮春初夏的雪比较润湿、黏重,这种雪里面水分较多,落在冰川上,未冻结成为冰层之前,就像一朵朵梅花。有诗为证:“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山里树,若个是真梅?”所咏叹的就是这种人间罕见的奇景。
两师徒正在纵目浏览冰川奇景,忽听山腰底下,刷啦啦的一片响,两个穿着一身灰色箭衣的人,窜上斜对面的山峰。念青唐古拉山,山峰错杂,虽然所隔不过里许之遥,但那两条人影,一转入山口,已被岩石遮着,不可复睹。
两师徒相继愕然,忽又听得一阵琴声缓缓传来。
两师徒向着琴声来处追踪,陈天宇越走越觉气候暖和,奇怪问道:“前几日我们一路登山,越走越觉寒冷,何以如今到了山腰,反觉比下面暖?”萧青峰道:“可能我们所站之处,便有地下火山,那道理就如雪山上常有温泉一样。”
他们边走边说,前面的琴声更是清晰,陈天宇知音审律,听出那是一种五弦的胡琴,声调苍凉之极,而且这琴音竟似以前曾听过一般,陈天宇方觉心头一动,忽听得前面有人歌道:
冰川下面有只小黄羊,
它失了爹又失了娘,
天上的兀鹰在追着它,
要将它抓去充食粮。
冰川天女——我的好姐姐呵!
你听不听见它的哀鸣,知不知道它的忧伤?
你替它赶掉凶恶的兀鹰吧,
它终生不会忘了你的恩典!
这歌声正是那个假名桑玛,真名芝娜的藏族少女唱出来的,陈天宇又喜又惊,道:“师父,你听,这歌声分明是向冰川天女求救的,原来冰川天女就住在这里!呀,这藏族少女也真是多灾多难,你听她这歌声示意,分明是又有恶人追赶她了。”
陈天宇不待师父吩咐,立刻掌心暗扣飞刀,赶上前去,转过一个山坳,忽觉眼睛一亮,群峰环抱之中,竟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原来这个大湖,便是世界的第一高湖,藏名叫做“腾格里海”,它的湖面海拔在四千六百七十二公尺以上,比世界著名的高湖——“的的喀喀湖”(在南美洲玻里利亚高原)还高八百多公尺,也就是说约相当于三个泰山高,真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奇迹!
陈天宇一眼望去,但见湖水清澈,碧波荡漾,湖中有片片闪光的浮冰,湖边水连天,天连水,恍如湖泊就在天上。陈天宇心道:“怪不得藏胞称它为‘纳木错’(即是汉人所说的‘天湖’),不知冰川天女是不是住在这儿?这倒真是个世外桃源之境。”
湖边绿草如茵,杂花生树,花树丛中,有白纱头巾迎风飘拂,陈天宇叫道:“芝娜江玛古修,我在这儿!”那藏族少女转过头来,刚一照面,忽听得有声叫道:“芝娜江玛古修,咱们也在这儿!”声到人到,树阴下突然扑出两条大汉,一身灰色箭衣,满面狞笑,伸手朝芝娜就抓。
陈天宇大喝一声:“恶贼休得逞凶!”脱手两柄飞刀,那两个灰衣人解下腰带,迎着飞刀一抖,立见两道银光,射入湖心,陈天宇的飞刀,竟然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卷飞了去。
陈天宇吃了一惊,忽听得那两人“哎哟”一声,一个滚地葫芦,从山坡直滚下去,原来是萧青峰飞身赶至,折了两枝树枝,打中了那两人的穴道。那两人本来也非庸手,只因全神拨开陈天宇的飞刀,冷不防着了道儿。
那藏族少女仓皇奔走,陈天宇叫道:“没事啦,敌人已经被我的师父打走了。”萧青峰微微一笑,从徒弟的言语、行动、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情窦初开之时,暗恋谢云真的光景。当下放慢脚步,不去打搅他们。忽见花树丛中人影一闪,有个极其冷峭的声音说道:“好手法,好手法,咱们老朋友又见面啦!”萧青峰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前面现出两人,走在前面的那人,面上交叉两道刀痕,圆睁独眼,似笑非笑,在湖光山色掩映之下,更显得诡秘之极,可怖非常。此人非他,正是令萧青峰日夜担心,魂梦不安的强仇大敌,武当派第二代的第一高手雷震子。后面的那人则是崔云子,他吃了雪莲,过了多日,身体已是完全恢复,这时提着一张大弓,那被萧青峰拂尘毁了的弓弦,又已重新补上。随手一弹,铮铮作响,也在冷冷地盯着萧青峰。
陈天宇衔尾追那藏族少女,只见那藏族少女从崔云子的身旁奔过,崔云子裂嘴一笑,道:“桑玛,多谢你的雪莲。”并不拦阻,却把弓弦一拨,转过来迎着陈天宇,萧青峰急声叫道:“宇儿,回来!”陈天宇退回师父身边,只见那藏族少女绕着湖边急奔,已跑出半里之遥。
雷震子嗖的一声,拔出长剑,左右挥动,刷刷有声,一步一步,向萧青峰迫近,萧青峰道:“当年之事,实是出于无意,雷大哥你何必耿耿于心。”雷震子“哼”了一声,脸上肌肉扭曲,更是难看,只听他冷冷说道:“要我不耿耿于心,那也容易,你走过来,让我照样的在你的面上划上两刀,再剜掉你的眼睛,那就了结啦!”萧青峰道:“这事情又不是我干的,我只是无意之中助了谢云真一臂之力罢了。”雷震子独眼一瞪,面色越发难看,萧青峰不提谢云真也还罢了,提起了谢云真更是令他悲愤于心,他本是个美男子,而今却变了这样的一个丑八怪,追源祸始,他寻不着谢云真,满腔怒气都发泄在萧青峰身上。
只见雷震子一步一步地迫近,长剑一指,冷笑说道:“老朋友,你的技业没有退减,我雷某人也练了几手功夫,咱们十几年前曾比过一场,而今我又要向你献丑啦!”长剑一挥,刷的一剑,立刻向萧青峰施展杀手!
萧青峰苦笑道:“雷大哥,你实在挤得小弟没法啦!”说话之间,连闪三剑,雷震子一剑快似一剑,第四剑一招“白虹贯日”,直取萧青峰胸膛的“期门穴”,剑势雄劲,万难闪避,萧青峰忽的一个转身,拂尘一挥,千缕玄丝,立刻缠住了雷震子的长剑。原来萧青峰心怯强仇,十数年来,苦心思索破敌之法,雷震子的剑法武功,都远远在他之上,因此只能计取,不能力敌,他适才连闪三剑,故示怯态,待雷震子剑势放尽,这才一举将他长剑缠着,须知萧青峰的拂尘,乃是一件武林异宝,拂尘看来似是尘尾,其实却是乌金精炼的玄丝,坚韧之极,刀剑所不能断,一被缠上,兵器纵不脱手,也难解脱。萧青峰见十几年来苦心思索的破敌之法,果然得心应手,不禁大喜,心道:“你的剑法再凶,也施展不开啦!”
忽听得雷震子一声冷笑,嘘气一吹,剑把一颤,铁拂尘的千缕玄丝,竟如风中游丝飘飘飞扬,萧青峰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雷震子的气功竟然练到如此境界,说时迟,那时快,雷震子长剑一抖,刷刷刷又已连进三招,萧青峰拂尘挥舞,只能封闭门户,更无余力进招。
雷震子越攻越急,一口剑使得神出鬼没,剑剑指向敌人要害,萧青峰连连后退,头上冒出腾腾热气,心中暗暗叫苦。再斗了三五十招,只见雷震子又运气一吹,横剑一削,萧青峰的拂尘登时断了一缕,如乱草般飘荡空中。萧青峰的拂尘,尘尾若然聚在一处,那是天下最利的宝剑也不能截断,但被雷震子运气吹散,再把内家真力运到剑上,那就如一束筷子拆了开来,容易折断一样。萧青峰心痛之极,不敢再斗,凄然说道:“好,我认命啦!”雷震子一声狞笑,迈前两步,眼光盯着萧青峰的面孔,利剑一晃,道:“好呀,我这两剑要在你面上划出交叉两道伤痕,与我面上的一模一样。崔贤弟,你也来看看,看看为兄的手法如何?”
萧青峰只感寒意直透心头,闭了眼睛,不敢看雷震子手中利剑,忽听得“叮”的一声,雷震子大喝道:“何方小子,敢施暗算?”萧青峰睁眼看时,只见雷震子的剑尖歪过一边,颤动不已,嗡嗡作响,显是被什么暗器打中,不禁大奇:谁人有此功力,竟然能把雷震子的长剑打歪?
雷震子话犹未了,立刻有人接声应道:“你老子就在这儿,你眼睛瞎了吗?”雷震子扭头一看,只见右方身侧,突然多了一人,脸如锅底,发如乱草,鼻孔朝天,身上鹑衣百结,竟然是个叫化。萧青峰又惊又喜,心道:“铁拐仙此来,不知是友是敌。”但他现在已是雷震子砧上之肉,反正只有等死的份儿,即算铁拐仙是敌,也不过如是而已,并不增加忧虑;雷震子却大是惊疑。正是:
天湖来怪客,剑气映冰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 流水落花 深愁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第五章 流水落花 深愁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雷震子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跑上去对萧青峰叩了三个响头,忽然一弯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长剑,反剑向咽喉便割。须知雷震子在情场失意之后,又惨被意中人辣手毁容,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人心伤?是以他因爱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侠谢云真之外,更迁怒到萧青峰身上。岂知含恨半生,出手报仇,竟出其意外地遇到了冰川天女,招来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横,便想自刎。
萧青峰失声惊呼,雷震子动作太快,阻已不及,忽听得“当”的一声,水花四溅,雷震子的长剑脱手飞去,堕在地上,原来是冰川天女打出了一片寒冰。
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没出息的东西,本领不好不能再练吗?”雷震子听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来,心中想道:“对了,我若自杀,她可真当我是示弱了。”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当死,我早已将你处置,还须你动手吗?当年之事,铁拐仙夫妇都对我说了,这固然是你的心术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却不自知,亦是可怜可笑,王瘤子是什么用心,你知道吗?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伦去看。”雷震子听了,不觉一怔,心道:“王瘤子已经死了,谁还能知道他的心意?怎么到扎伦去看,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杀之念顿消,当下再拾起长剑,垂头丧气的与崔云子一同下山。
萧青峰一派茫然,如梦如幻,只见谢云真与铁拐仙低声谈笑,状极亲热,萧青峰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缘分,勉强不来的。铁拐仙虽然丑怪,但到底是驰名一代的江南大侠甘凤池衣钵真传的弟子,与谢云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没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时候的意中人已得佳偶,不必再劳自己牵挂,心中反觉坦然。忽见铁拐仙撑着铁拐,一跛一拐地向自己走来,到了面前三尺之地立定,忽然手抚铁拐,施了一礼,萧青峰慌不迭地还礼,连道:“不敢当,不敢当!”铁拐仙嘻嘻一笑,道:“萧老弟,你可知道我为何打你一拐,现在又向你赔礼吗?”萧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听得铁拐仙道:“我自知是个丑八怪,所以嘛,所以……”谢云真一声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话吗?快别说啦!”原来铁拐仙因为自己相貌丑陋,妻子则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对他妻子起过念头,纠缠过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铁拐仙这种奇怪的妒念,萧青峰做梦也想不到。
铁拐仙的说话被妻子打断,很不自然的又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说了,现在我说向你赔礼的原因吧。喂,萧青峰,你今年几岁?”
萧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铁拐仙问这个干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刚刚出头。”铁拐仙道:“如此说来,你比我年轻多啦。可怜你颜容苍老,发都白了,听说十多年前,你还是个蛮漂亮的小伙子呢!”萧青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微红,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的妻子,将我无缘无故地牵入了这场漩涡,以至我为避强仇,远走塞外,终日担心,不知不觉之间,就白了少年头。青春的时光都虚度了。”只听得铁拐仙道:“萧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么,所以拙荆要我代她向你赔礼啦。她说牵累你遭了一场祸事,心中实是过意不去,除了向你赔罪之外,还要送你一件礼物。”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匣,递过去道:“你打开看看!”萧青峰打开一看,只见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硕大无朋、有如巨碗、鲜红如血的大红花。萧青峰奇怪之极,莫名其妙,只听得铁拐仙续道:“这是优昙仙花,吃了可令人白发变黑,返老还童。我这个丑八怪反正用它不着,就送给你吧。”原来谢云真少年之时,号称“夺命仙子”,心狠手辣,厉害无比,做事不择手段,所以才有当年那一场凶杀,而萧青峰却糊里糊涂受了雷震子与谢云真双方的利用。谢云真结婚之后,性情渐变,甚为后悔,恰好与铁拐仙漫游西北之时,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优昙仙花,便决意拿它来送与萧青峰作为赎罪。
萧青峰又惊又喜,说道:“呵,原来这是优昙仙花!”想起前辈的传说,这仙花要六十年才开一次,百余年前,武当派的远祖卓一航想采优昙仙花送与白发魔女,守候一生,还守不到开花。不料如今得见,而且铁拐仙还送给自己。萧青峰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花,不敢伸手去接。谢云真缓缓行近,一笑说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见你的表妹吴绛仙,她在问候你呢。你母亲也还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们吗?”萧青峰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故乡亲友,思乡之心陡起,心道:“现在冤仇已经解开,是该回乡的时候了。我为她遭了一场大祸,要她这朵仙花,也不为过。”于是伸手接过那朵红花,仰天叹道:“飘泊江湖数十秋,相逢未白少年头。”谢云真接道:“而今好自还家去,竹马青梅觅旧游!”萧青峰大笑道:“好,好,你说得好!宇儿呵,为师的要和你分手了!”
陈天宇在这半日之间,目睹许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梦境之中,忽然听说师父要返回家乡,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萧青峰也觉十分难舍。铁拐仙笑道:“你这个徒弟心肠甚好,极合我的心意,我这个化子,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乞讨,萧老弟,你这个徒弟就让了我吧。”
萧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儿为徒,那是最好不过。宇儿,过来磕头!”陈天宇道:“师父,你真的要回去了么?”萧青峰道:“我不回去,还在这里做什么?宇儿,为师的也舍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带你回去。”铁拐仙道:“哈,你这个小娃娃也生了一对势利的眼睛,不肯拜我这个臭叫化做师父吗?”陈天宇急道:“不敢,不敢。”连忙磕头,铁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的和气,你在我门下,要替我讨饭乞钱,若不听话,我就用这根铁拐打你的屁股。”谢云真道:“你别吓唬这好孩子啦,我说呀,你就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徒弟。”萧青峰咽下眼泪,看了陈天宇一眼,又看了谢云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儿,你好好听这位师父的话,若是有缘,咱们日后还能相见。”提起拂尘,飘然下山。后来萧青峰回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而且练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铁拐仙笑道:“这老儿去就去了,偏好生噜苏。”谢云真悄悄说道:“你瞧,还有更噜苏的人呢!”铁拐仙回头一望,只见适才在湖边焚香礼拜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这儿,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声说话,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极,竟不理睬他们。这两个尼泊尔武士,指手划脚,说了又说,说个不休,脸上现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们说话的声音好似蚊叫一样,而且铁拐仙也不懂尼泊尔话,留心静听,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心中好生奇怪。陈天宇在西藏长大,西藏常有尼泊尔的人来做生意,所以他稍稍懂得几句,听出了几个断续的词儿,如“金瓶”、“父王”之类,意义却连接不起来,猛地想起了麦大侠和铁拐仙他们,在日喀则旅店之中争夺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这两个尼泊尔武士所说之事,与那瓷瓶有关吗?但那可是瓷瓶,并不是什么金瓶呵,父王又指的是谁呢?”心中也是好生纳罕。冰川天女似乎很不耐烦,忽而高声说了一句尼泊尔话,这句话陈天宇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说:“除非上面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此生绝不下山。”一挥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峰,决然说道:“去,去,你们自己回去。”她的话声并不严厉,但却似乎是一个统帅在百万军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凛然不可拂逆的神情,这刹那间,陈天宇只觉得她不但是美艳如仙,而且气度高华,既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像尊贵之极的女王,这两个印象本极矛盾,但眼前的情景,这两个矛盾的印象却糅合为一,再难找到第二种适当的形容。
那两个尼泊尔武士面面相觑,懔然而退,不敢再说,面上却都现出一副极其失望的神情!
冰川天女随手摘了一朵野花,抛进湖中,正当冰河入口之处,水涡一卷,一瓣一瓣的花瓣随着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怅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兴阑珊,陈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两句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噤,看那雪山冰峰,高耸入云,上面定是寒冷无比;而眼前却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风华绝代,一山之上,境界悬殊;这风华绝代的玉人,却长年累月孤单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陈天宇忽发奇想,想道:这就好比冬天里的春天,可惜这春天的景色,却永不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会有一个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个天女,更是神奇!难道这冰川天女,将来也像这湖畔的春花,自开自落,花自飘零水自流?
陈天宇正在遐思,忽听得冰川天女悠悠说道:“我这里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侠乃是家父至交,铁拐仙你既奉甘大侠的遗命,万水千山,前来找我,那么我也就破一次例,请你们夫妇到我的山居小住几天。”原来自桂华生失踪之后,他的两位哥哥遍托高人寻觅。甘凤池也是受托者之一,三十年来,遍找无踪,甘凤池最重然诺,所以在身死之后,仍有遗言要徒弟寻找,铁拐仙夫妇总算不负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会是桂华生的女儿,因而寻到此间,适才铁拐仙在湖边与雷震子比武之时,正是谢云真与冰川天女会面之际。
铁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间仙境,心有所愿,不敢请耳。你肯留我住几天,那是最好不过。”冰川天女道:“那么,大家都请下船吧,你是铁拐仙的徒弟,又是我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来吧。”陈天宇略一踌躇,也便随着他们同下小船。这时日头过午,冰川中的冰块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挟着浮冰,自山顶奔泻而下,更是令人触目惊心。陈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适才顺流而下,更要艰难几倍,冰川天女纵有绝世武功,也难以将这小舟在冰川之中,撑至山顶,难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寻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实的天女?”对冰川天女适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万分不解。
只听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开船啦!”取起一枝碧玉船篙,轻轻在冰块之上一点,小舟立刻驶前几丈,忽给水流一涌,浮冰一挤,又退后丈许,冰川天女拨开浮冰,又是轻轻一点,小舟又再向前,陈天宇把眼一望,只见冰川天女全神贯注,似是颇为吃力,而舟中诸人,却都安然坐着,动也不动,陈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这怎么过意得去?”忽见又是一股急流奔来,那小船团团乱转,竟被卷在漩涡之中,进退不得,冰屑与浪花齐飞,溅了满面。
陈天宇吃了一惊,见师父那支铁拐倚在船边,陈天宇少年热心,不假思索,拿起师父那枝铁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铁拐沉重非常,陈天宇勉强提了起来,插入水中,用力一撑,不撑犹好,一撑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横一转,给激流一冲而下,一小半船身已浸入水中,倾侧颠簸。铁拐仙急将铁拐一把抢过,喝道:“你找死吗?”冰川天女双指一弹,发出一片浮冰,将铁拐弹开,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陈天宇面上热辣辣的好不羞惭,只见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稳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转,陈天宇心中稍宽,忽见又是一股激流,自左边奔来,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挟着浮冰,哗啦啦地疾冲而下,陈天宇吓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里,那小船向上一抛,陈天宇顿感身子一轻,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似是给那股激流抛掷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来,睁开眼时,只见那小船已平稳的浮在水中,离开冰川入湖之处很远了。陈天宇大感神奇,忽听得那藏族少女芝娜笑道:“我初来时也曾给激流吓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若然这冰川之中没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来冰川天女生于斯,长于斯,习知冰川的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龙卷风一样,可以回旋打转,顺着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卷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虽然也要具有不寻常的武功,但却并非神迹。
不用一个时辰,小舟已到了山顶,陈天宇陡觉眼前一亮,只见山上建筑,如同宫殿,那些屋宇都是水晶、云石、晶盐;或者坚冰所造,通体透明,在夕阳返照之下,只觉霞彩夺目,闪闪生光,端的是人间罕见的奇景,胜似传说中的贝阙珠宫。陈天宇本已疲倦非常,见此奇景,也觉精神一振,但心中却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这么大的宫殿,不太寂寞了么?”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愿意终老此间了。”冰川天女道:“傻丫头,这地方你怎住得惯?何况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报父母之仇吗?”芝娜黯然不语,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见笑么?我只不过住在冰川之上罢了,哪里是什么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铁拐仙夫妇,你们大约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谢云真笑道:“这名字真好,不过你美若天人,我还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带领众人,走入宫殿,双掌一拍,只见每幢宫殿之前,都出现了一位宫装少女,因为宫殿透明,所以里面虽然是重门叠户,那些宫装少女,却都隐约可见,奇怪的是,那些侍女虽然个个都是妙曼多姿,但装束体态、非藏非汉,不知是来自何方?
陈天宇目眩神迷,感觉似乎是走入了神话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们跋涉风尘,旅途劳顿,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们去休息,铁拐仙夫妇、陈天宇与芝娜四人都被分隔开来,每人进一间宫殿。
宫中道路弯弯曲曲,陈天宇随着侍女走过几道回廊,到了一处花园,但见奇花异草,触目都是,有的花开如雪,有的灿若云霞,有的黑如墨兰,有的红若玫瑰,有的牵藤附葛,有的石隙横生,都说不出名字来。陈天宇目不暇给,只听得那侍女说道:“相公请入这间屋子歇息,有什么事情叫我,可以牵动屋角的铜线,我就知道了。这里道路纷歧,相公若出园中游玩,请记着这个标记,以免迷失。”用手指给陈天宇看,陈天宇所住的这间宫殿,屋顶雕有一个石狮,远远望去,其他宫殿,或者是雕有骏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凤凰,都有标志。这蛮女相貌虽殊中土,但却说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话,清甜圆润,听起来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陈天宇推开房门,忽见房中突然现出几个少年,都带着惊愕的表情,迎面而来,陈天宇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却原来是自己的影子。这间宫殿是云石所造,四面墙壁都嵌有玻璃镜子,纤毫毕现,当时这种琢磨精美的照身镜都是从西洋运来的,陈天宇虽然见过,但却没有这么精美,也没有这么多,是以感到惊讶。房中布置,清雅富丽,兼而有之,丝织锦被配以描金帐子,檀香书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异花,发散着幽幽的清香,墙壁上还挂有一座西洋时辰钟,的的答答地响着。那时,西洋的时辰钟运入中国的还少,陈天宇只在土司家里见过一次,禁不住对这时辰钟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细看时,墙壁上还挂有两幅字画,画面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黄衣少年,腰悬长剑,丰神俊秀,女的却是位古装美人,柳叶双眉,瓜子脸儿,清秀之极,体态形貌与冰川天女本来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间,却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迹娟秀,似乎是女子的书法。题的是一首词。词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谢桥去,梦绕燕京。
杯空满,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录亡父忆母旧作。浣莲。”陈天宇这才醒起,原来这画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莲,这首词乃是冒浣莲的父亲冒辟疆的作品。
陈天宇不由得疑云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孙女,此事已经奇怪;这高山上的宫殿,和宫殿中的那许多蛮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虽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间,却是更增神秘。
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来,陈天宇始终没有见着铁拐仙夫妇的面。是夜,陈天宇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会儿想起了冰川天女,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师父铁拐仙夫妇的古怪行径,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从窗口望出,但见外面一片银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异草,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冰绡,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许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这奇景的是人间罕遇,旷世难逢,陈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来,披上衣裳,推开宫门,出去赏览。
忽听得一阵微细的语声,远远传来,陈天宇在假山后面一伏,只见两条人影正朝着自己这面行来,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师父铁拐仙,陈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们在这个时分,出来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见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时,在宫中行走,因此动也不动,不敢出去招呼。
这两人走到陈天宇十余丈之地,忽然停着,只听得冰川天女说道:“多谢你这次上山报讯,更多谢叔伯们对我关心,但我已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铁拐仙道:“但,但是那个金瓶,关系极其重大,想当年,七剑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风大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侠的孙女儿,难道就忍见西藏沦为满虏的藩属吗?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我不理这些事情。”声调十分坚决,毫无挽回余地。铁拐仙叹了口气,正想再说,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的心志不移。你们夫妇远来,我本该稍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们小住几日,这话亦说过了。无奈我以前曾发过誓言,有谁敢劝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招待。铁拐仙,多谢你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们下去,以后你们也不必再来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陈天宇,陈天宇瞧不见她的面容,她说话的声调,听来亦甚温柔,但却是说得斩钉截铁,就如一个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铁拐仙登时静默,陈天宇亦是诧异非常,心道:这冰川天女怎的这样不近人情,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吗?不知怎的,陈天宇忽感对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说不出的留恋,尤其对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舍,想起明日就要随师父下山,以后再也无缘到此,心中不觉怅然。
但见玉宇无尘,冰峰映月,万籁无声,满园子静寂寂的,静默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铁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随即又听到脚步声渐远渐杳,陈天宇从假山石后望出来,冰川天女与铁拐仙的背影都不见了。
陈天宇吁了口气,步出假山,忽见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陈天宇正想躲避,只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嗯,你还未睡么?”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头上披着白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微笑。陈天宇心道:冰川天女虽然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总是令人不敢亲近;这少女虽则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较起来,却是令人感到易于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屡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陈天宇道:“嗯,适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点了点头,道:“天女姐姐说,你师父要去抢夺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险,叫你小心。”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我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抢夺的金瓶是什么东西?”芝娜道,“你没有听说过金本巴瓶吗?”陈天宇道:“没有听过。”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的达赖班禅两位活佛,以及呼图克图等大活佛都是转世的?”原来西藏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次一级的呼图克图(活佛封号),都称为活佛,认为他们圆寂(死)之后可以转生。但是究竟生在哪里?何时转生?却是一个大问题。以往的规矩只凭当时当地有声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师)降神作法,指定一个方向,叫人寻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时出现几个转生的达赖或者班禅,真假难分,无所适从,甚至发生争执,引起纠纷。例如就在驻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内,就曾出现过两个转世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引起重大争执。陈天宇在西藏长大,对这些事情,当然清楚。
陈天宇点了点头,芝娜道:“就因为活佛转世,时时发生纠纷,所以听说清朝的皇帝要颁发一个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语‘瓶子’的意思。)若有纠纷,就叫吹忠将各个被认为是转世活佛的姓名,各写一签,放在瓶内,对众拈定。听说这个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颁发,到时达赖班禅以及各僧俗官员,都要举行极隆重的迎接仪式,然后将它供在拉萨市中心的大昭寺楼上,从此永传后世,作为西藏最最重要的圣物。你想这样重要的圣物,该有多少高手保护?你的师父要去抢夺,这可不是寻死吗?”
陈天宇正欲问她怎会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儿,便不再问了。陈天宇的父亲是清廷派驻西藏的一个官员,陈天宇虽然对满洲人也不大满意,但却隐隐觉得,朝廷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错,最少可以减少西藏的纠纷,不明他的师父为何却要反对?
芝娜叹了口气,道:“我们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们汉人毁坏了这个金本巴瓶,抢走了我们的圣物,那么汉藏之间的仇恨,恐怕会越结越深。听说你们汉人之中,有一些侠士,生怕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后,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规定,就要变成满清的藩属,因此誓死从中破坏,但只恐这番好心,我们西藏人会把它当成恶意。你还是劝你的师父不要插手的好。”陈天宇道:“我师父的脾气古怪,我还是新近拜师,怎敢在他跟前说话?”
两人静默了一会,陈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样和萨迦的土司结仇的?”话出之后,忽觉太过冒昧,交浅言深,只怕自讨没趣。芝娜却并不在意,轻掠云鬓,低声说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过我的性命,你不问我,我也该对你说说。我且给你说一个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这世界上第二个听我故事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在你们汉人叫做唐朝的时候,吐谷浑(今青海一带)入寇西藏,西藏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打退了吐谷浑的军队。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们唐朝的文成公主,藏王趁着结婚大典,大封有战功的将士,那位将军功劳最大,藏王便赏给他跑马一日之地,让他自立,那位将军十分善于骑马,翻山涉水并不择路,据说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圈子,于是这片土地归他所有,受封藩王的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始祖。”
“代代相传,传到了第五十代便是我的父亲沁布藩王,管辖四大土司,其中以萨迦土司权势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儿,上司下属的关系加上亲戚的关系,两家的来往就更亲密了。”
“我的父亲最爱打猎,想不到有一天他为了追赶一只金毛野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撞着,堕马惨死。我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依照长辈的公议,该由我的嫡亲叔叔继承,然后才是我的堂兄弟们。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马奶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就咽气了,接着他的儿子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又忽然从树上跌下来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毙,死者都是浑身青肿,七窍流血,老人们说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庙里,神庙外边上了大铁锁,并用石灰围着院墙撒了一道白线,据说可以拦着鬼魂不能入来,呀,那些日子可怕极了!”
陈天宇打了一个寒噤,眼前美丽的景色也变得阴森可怖。只听得芝娜续道:“我的堂兄弟一个接着一个暴毙身亡,不到一个月,都死得干干净净。这一天,我最后一个堂弟,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里头有个预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这天是我父亲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后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来,届时家人要举行回魂祭),本该在王府设灵,让族人拜祭,但为了这一连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们都不敢出神庙半步,别人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害怕鬼魂作祟。”
“但却有一人不怕,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听过这名字吗?”陈天宇道:“听父亲说过。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师父说他是天龙派有数的人物。”芝娜点了点头,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欢打猎,他一人可以降伏一只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来了,晚上便同我们一起守灵,伴我们过夜。”
“我害怕得很,本来我每天晚上,是跟妈妈一间房子睡的,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妈要守到五更才睡,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守灵。”
“这一晚我怎样也睡不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我爸爸鬼魂回来。但心里一想,爸爸生前最爱我,若然他变了鬼魂,也该保佑我,保佑我的母亲,让我们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过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仆都睡了,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时辰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静得令人心跳。房里有两张床,我睡里面那张,舅舅睡外面那张,我睡不着,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瞧出去,外面烛光摇晃,我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声叫嚷,叫妈妈不要守了,快点回来伴我。还没有叫出声,忽然外面的烛光,一下子全都熄灭。”
“只听得妈妈一声厉叫,叫得我汗毛直竖,陡然间舅舅大喝一声,呼的一拳捣出,床板也轰隆塌了,这时我才瞧见一条黑影,与我舅舅打作一团。”
“打了一阵,舅舅将他迫出房外,不准他来侵害我,从房子里望出去,只见两条黑影,纵跃搏击,每一拳打出,都是呼呼挟风,已分不出谁是舅父,谁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给打折,乒乒乓乓的乱响,忽听得我舅父又大叫一声,声音惨厉,我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险险晕了过去。但这一声之后,外面又忽然静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道:‘是舅舅吗?’”陈天宇听得紧张之极,不自觉也用同样口吻问道:“是舅舅吗?”
芝娜吁了口气,道:“是舅舅。他有点气喘,但声音却很迫促,而且颤抖,他说:‘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经吓得不会走动,他将我一把抱了起来,走出外面,我道:‘妈妈呢?叫妈妈也一同走。’舅舅叹了口气,不回答我,踢开神庙庙门,跨上一匹战马,连夜奔逃。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那两个侍女,都给刺客杀了,那刺客本来要杀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丧命了。”
“舅舅马不停蹄,一夜之间,疾跑二百多里,他这才告诉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们,都是给那个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练有一种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阴掌’,只要身体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会浑身青肿,七窍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虽然将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吓得魂不附体,急问怎么办?舅舅说,他练有内功,可以抵御七日,他听说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边有个仙女,天湖的圣水和山上的一种曼陀罗花,可以医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办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着我冒着艰难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内伤,又连日奔波,攀登高山,刚看见天湖的湖水,大喜过望,叫了一声,就晕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饥又饿,哭了一场,也晕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舅舅不见了,却见一个美貌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住在天湖边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吗?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别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问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冰川天女道:‘我这里不准外人上来,你的舅舅已给我赶下山了。’我号啕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伤,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还能下山吗?’我想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却又赶他下山,心里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赶我下山吗?’那时我一点也不会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会饿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与你有缘,所以将你留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未见过外人,想知道一些尘世间的事情,她又欢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将我留下来。”陈天宇经她一说,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眼珠微碧,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就像白水银里包着两颗黑水银,果然有点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红,低下头道:“我见她对我很是和善,便留下来,将身世经历告诉了她。”
陈天宇道:“后来怎样?”芝娜道:“冰川天女虽然没有在我的面前显露过惊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为师,跟她学点本领,她说:我素来不理尘世之事,更不想做人师父。我苦苦哀求,后来她说: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怜,我便以姐妹之谊,传你武功口诀,以三日为期,你能领会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学了口诀,又在她宫中住了一月,私下里向她的侍女们讨教练习,果然得益不少,本来她还要留我多住的,我复仇心切,住了一个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虽是极精微深奥的武功,我资质愚鲁,却是领会不多,仇报不成,反险些丢了性命。”
她说的自然是谦逊之辞。要知以芝娜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轻功更比陈天宇还要高明。陈天宇听了不由得心中骇服,想道:“她只学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她的聪明悟性,在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
芝娜续道:“我下山之后,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种种惨事,都是萨迦土司的所作所为。就在那一晚之后,继承我父亲的近支远支亲属都死光了,我失了踪,我妈妈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承继之人。第二天,萨迦土司带领人马来了,以姻亲的身份,硬要拥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为王,族中长老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道半个不字,我的堂伯年已六十开外,犹如风中残烛,昏庸老朽,毫无作为,萨迦土司派他的长子来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孙来给外公分劳,帮理政事,实际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布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夺了不少。我恨极了他,发誓不管任何艰苦,定要把他杀了。后来我报仇失败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说了。”
陈天宇道:“冰川天女答应再传你的武功吗?”芝娜道:“她答应再教我三日,此后,我能否报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陈天宇激动说道:“我替你报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么,我多谢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萨迦土司养有许多能人,那会使七阴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练三年五载,也未必近得了他。”陈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却口出大言,不觉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见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感激的谢意,忽而幽幽说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师父走么?”陈天宇心神动荡,低声叹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随师父走了。”话声未了,忽听得花园那边,隐隐传来了铁拐仙的叱咤之声。正是:
冰宫来怪客,剑底见奇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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