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又开着他的破吉普车停在任嘉乐的小屋门口,这是这个月的第五次了。
不管她再怎么明示暗示更喜欢一个人待着,达瓦却还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怀疑面前的这个藏族汉子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热情地为每一位客人献哈达,请他们喝酥油茶,然后咿咿呀呀地为大家介绍布达拉宫的前世今生了。
“你这车又开去哪了,挡泥板怎么又掉了。”
“呀,这什么时候掉的。”达瓦的普通话不算太标准,但好在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刚来扎西岗村的那几天,任嘉乐穿梭于叫卖声起伏的大街,看哪条小路有眼缘就钻进去,弯弯绕绕。
最后她因为太饿太渴就近找了一家老旧的小饭馆吃饭,老板娘是土生土长的西藏姑娘。
老板娘走向她,一张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任嘉乐倒水的手僵在空中。
她摇摇头,老板娘也跟着摇摇头,她起身想自己找菜单,老板娘就笑着跟在她身后。
面面相觑之时,还是达瓦拯救了她们俩。
他喜欢和游客聊天,慢慢地,普通话也学得七七八八,缺点就是四面八方的口音他倒是也沾染了个遍。
任嘉乐本只想简单向达瓦道谢就作罢,但他看起来却是不想轻易放过她的样子,问的问题多得可以出一本书。见她不作声,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达瓦降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达瓦是月亮,降初是大海。”
那天,他拉着任嘉乐从正午聊到迟暮,从西藏的经幡到江南的乌篷船。
他二十年来从未踏出过这片土地,但好像灵魂又早已飘散向哈尔滨的教堂、敦煌的石窟、桂林的竹筏。
天涯海角尽是故事,但夜晚回小屋时,任嘉乐早已疲惫不堪,故事的细节她也记不清了。
脑中唯一深刻的是,达瓦是月亮,降初是大海。
后来,他空闲时候总是开着那辆他阿爸的吉普车去她住的小屋,拉着她去看山川、河流、雪山,去草原上和牦牛赛跑求她去当裁判。
“你又要干嘛,我今天没心情陪你去玩哦。”
她坐在门槛上,想缝好那件昨天被树枝划烂的长袖,黑线穿进针里就花了五分钟,笨拙地绕进去再绕出来,一圈又一圈。
起码缝了二十针,末尾线头再打个结。啧,歪歪扭扭的,像一只蜈蚣趴在衣服上,妈妈怎么五分钟就缝得漂漂亮亮,早知道让她教教自己了。
达瓦丝毫没有离开之意,站在她的正对面。
“让开让开,你挡着我光了。”
“很好玩的,不去会后悔。”
“你每次骗我出去玩都这么说,换个话术吧。”
“真的,晒佛节,听过没?”
她摇摇头,看了看手上这件破了的衣服,真难看。
算了,还是扔了吧。
每次坐上这辆吉普车,任嘉乐都觉得它一定是达瓦家的传家之宝。
车座的边角掉出了弹簧,晃晃悠悠,每开一公里都离散架更近了一步。
还好在报废之前到了目的地,是寺庙。
她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往同一个方向走,拍拍达瓦的肩膀问道,“这是在干嘛?”
“晒佛节,每年都办的,把寺里珍藏的著称巨幅布画和锦缎织绣佛像拿出来,放在附近的晒佛台、山坡、巨岩的石壁上面展示给大家看。”
“听起来很特别。”任嘉乐若有所思地看着依旧空荡荡的晒佛台。
“看吧,我都说了不来会后悔。我带你来的这个可是规模最大的。”达瓦得意洋洋地说。
男女信徒们穿戴得十分正式,整装敬礼。
寺庙的藏宝室中取出五色锦缎堆绣成的巨幅释迦佛像,长约三十丈,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喇嘛齐力上阵,才能够把它抬出来。
阳光照射在佛像上,寺庙金顶熠熠生辉,彩色佛像仿佛就伫立在你面前。身着紫红色袈裟的喇嘛,口念佛经。
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是在唤醒佛像,唤醒他给虔诚的信徒们播撒大爱与希望。
不管有没有信仰,成千上万的参与者此刻双手合十跪拜着,闭着眼睛。他们都在心底与佛交谈,与佛诉说、祈福、还愿。
每个人的人生,佛都听到了。
结束之后,达瓦在她身旁手舞足蹈,“壮观吧!以前是不是没见过!”
“是,很宏大,也很神圣。”
“走吧,我送你回家。”达瓦转转他食指上的车钥匙,“或者你想留下和他们一起庆祝吗?”
转身看着洋溢着笑容的藏族人民,他们为幸福而歌,为圆满而舞。
任嘉乐并不想加入他们,也可能是不合适,但她依旧想为他们一起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所有人的愿望都实现。
吉普车轰隆隆作响,走来时的路回去。
任嘉乐好奇地问达瓦,“你许了什么愿望?啊,这能说出来吗,说出来是不是就不灵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想要一个阿佳啦。”
“阿佳啦是什么?”
“就是妻子的意思!”达瓦面露羞怯,虽然他脸上本就晒红了,但耳朵突然也跟着一起变得红彤彤的。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达瓦挠挠头,“还没有,那你呢?你谈过恋爱吗?”
她一时间有点无措,眨了眨眼,睫毛都宣告着她的慌乱。
“谈过,但是已经分开了。”
传家宝还是老旧的手摇车窗,吱吱呀呀地转得手都酸了她才摇下车窗,今天天气真好,风也温柔。
公路边是一片草原,不知是谁家的马,白色棕色黑色都有,吃完草就肆意奔跑,抓都抓不住。
“那你爱他吗?”
“爱,”片刻之后她又补上一句,“他也爱我。”
“已经不遗憾了,我们藏族有这么一句话:千千万万匹走马,换不来真正的爱情。”
任嘉乐默不作声,看着草原,眺望远处的山峰,好像在想着什么。
见她一句话都不说,达瓦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转头看见她盯着窗外发呆,他也悄悄把吉普车的速度降下来。
西藏昼夜温差大,夜晚总让任嘉乐觉得寒气入骨,午间的温暖阳光总让她觉得像一场梦。
但她还是披了件外套,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外,望着漫天星河。
依稀记得,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她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泪流满面。
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是眼前的这片星空才让她突然明白世界的博大。
后来任嘉乐每天晚上总是花很多时间看星星。有次,达瓦无所事事,就留下来和她一起看。
就是那次,有很多颗流星穿梭于天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闭上眼睛。
但她突然摇摇头,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眼睛,苦笑了一下。
对于流星,达瓦当然见怪不怪。但自己以前经常带游客们看星星,便疑惑地问她:
“你们不是最喜欢对着流星许愿吗?”
“但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
心中有追求的人才会祈愿,他们会期待着自己所求皆如愿,所愿皆所得。
直到困意袭来,任嘉乐才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关了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黑暗中零星透着一点亮光,嘴里呢喃着,
“千千万万匹走马,换不来真正的爱情。”
初识白野的那年,她十七岁。
原以为他只是自己漫长人生的匆匆过客,可谁知最后竟成了千万走马换不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