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这年,孤儿院里来了一个新的男孩。和这里的孩子不一样的是,他虽然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脸上还有泥巴,但阻挡不了他眼睛中的淡漠疏离。
他长得很好看,像是我看过的童话书上的小王子。但那些小王子的眼里都是有光的。如果在童话书里,他应该是月亮,美丽且清冷。
他不属于这里。这是我见过他之后给予的评价。
他的房间在我的隔壁,所以我每次出门都可以遇见他。我不是很想和他扯上什么关联。
他不爱说话,总是试图将自己隐没在无人的角落。但每次都会被一些年龄较小的孩子包围,我看得出他的无措与慌张,与他淡漠的样子正相反的表现。
这一次,他看见了在不远处蹲坐着的我,目光中流露的不再是冷漠,而是一丝请求。我了然。起身对那些孩子们说:“姐姐的房间里有好吃的糖果哦,你们想不想吃?”
“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在这里,糖果是一种很稀缺的东西,不是说它有多贵重,而是糖果只会作为奖励分发给这些孩子。我没有多少糖果,但应付这些孩子们足够了。
“想要的话就去姐姐的房间里拿好不好?先到先得。”我一说完那些孩子们果真放开了他,向我的房间跑去。
“谢谢你。”他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没关系,小孩子哄哄就好了。”我向他点点头,就打算离开。
“那个......我是萧霁风,你叫什么名字?”见我转身要走,他叫住了我。也是,他来这里也有四五天了,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林梓妍。”我冲他淡淡一笑,“很高兴认识你。”
“林梓妍......很好听的名字,也很高兴认识你。”他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冷漠,一抹橙色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浮现。这种表情,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叫“温柔”的好听的名字。
初识便是这样的充满契机,在一段又一段交涉后,我们慢慢地熟悉了。
他告诉我,他今年十一岁,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逃出来的,结果被几个人强拉进了一辆面包车里。他被抓走的这段时间从未放弃过逃跑,终于在趁那些人喝酒睡着之后跑了出来,在路上流浪的时候被警察发现了。
原来他的母亲也离开他了。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抱一抱他,然后我也确实这样做了。他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很僵硬,也忘了反抗我的拥抱。而我意识回笼之后也很快松开了他。
“嗯......我这是在安慰你知道吗?我的母亲也是离开我了,所以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我慌乱地和他解释。
“我明白,”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也回给了我一个拥抱,“那我也可以抱一抱你吧?这算是抱团取暖?”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但他从不在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笑容。很多时候,我都无法将那个笑容满面的温暖少年与面前这个冷漠的男孩联系到一起,甚至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他很少说话,总是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却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告诉我有关他的一切。他这样的区别对待让我不安,却不明白这份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过了几天,老师告诉我,有一户人家愿意过来看看我,意思是要将我领养。我看着老师眼中急切的目光,看来那天晚上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一直想将我尽快弄走。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萧霁风,言语中是对离开这里的无限期待。他正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很自然地将那一张纸翻了过去。可没过几分钟,那本书便被他狠狠地摔倒了桌子上,将我摘的花和花瓶打翻在地。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却移开目光,我无言,只好低头去捡拾碎了的花瓶。
我忘了,月亮固然美丽,却从未将自己的背面示以人类,就像人类暗藏的内心,疏离却危险,就和大海一样。我忘了。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相,我不禁红了眼眶。
泪眼朦胧中,我的手被割破了,血珠溅在我早上刚采的花上,带给鲜花别样的美。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不安,自己的委屈,情绪上来,我控制不住自己伸向玻璃碎片的手,一下接着一下,在手被牢牢地抓住之后,我终于哭了出来。
他慌了神,急忙跑过来制止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他抓住我鲜血淋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和我道歉,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但也能看出他暗藏的情绪。太浓了,像滴入墨汁的清水,浓郁得化不开。
我看不出他眼神中埋藏的情绪,也不明白他的情绪是为何变化。太难懂了。
明明只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小孩,为什么要和那些大人一样执着呢?
那天之后,我见到了老师口中的养父母。他们穿着朴素,三十多岁的年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说不上很喜欢他们,但至少不讨厌。
他们走后,我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萧霁风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他说他是来和我告别的。他的穿着不再朴素,像眼前这样华贵得体的衣服才配的上他。一大群人黑压压地站在走廊里、围在我的房间门口,我感觉很是压抑。
“我要走了,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看到我的不耐,他将那些人驱使在外,只留下了他一个人面对我。
“......你的养父母看起来很有钱,恭喜你。”
“他不是我的养父,是我的父亲。他找到我了。”我听见了他的苦笑,却不理解他的想法:找到父亲,能离开这座炼狱,不是很值得庆祝吗?
“......果然,你和我们不一样。”迟疑许久,我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评价。
他迟疑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那天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
“我已经忘了。”我看见了门口张望的院长,告诉他不要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继续浪费时间,他该走了。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固执地抱住我不放:“如果可以,我会让父亲也将你带走的。”
“那倒不必要了,我讨厌被人盯着。”
他终究还是走了,我站在窗口,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送他。就在孤儿院门口,我看见了院长。她正对着一位中年男子不停的鞠躬,还有其他的老师,一脸的讨好与谄媚,看得让人反感。
我打开抽屉想取出我的日记本,却发现我的贝壳不见了!是不是那些孩子拿糖果的时候拿走了?!
一阵慌乱中,我抓住几个拿了我糖果的孩子劈头盖脸地就是质问。那几个孩子年龄都比较小,被我这么一问吓得大哭,但我却没有丝毫放过他们的意思。
他们哭了半天,在我拿出一把糖果哄他们才止住了哭声,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只拿了糖果,那个紫色的贝壳是被走掉的哥哥拿走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那是我唯一的一件和母亲有关的物件了,他怎么敢这样做?!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而院长就坐在我的床旁边。院长告诉我,养父母对我很满意,明天早上就可以带我走。
而我没有了那几天听到这个消息的喜悦,沉默的样子令院长十分不悦。她最后又教训了我几句,在离开的时候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从天花板里看出一些东西,却什么也看不出。
执着。我想起了自己对那些大人的评价,我无法理解的执着。而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正是对物件的执着吗?
萧霁风,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孩子,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里,而他所执着的又是什么?我从来没有看懂过他。他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的爱好,只是说过自己养过一只小猫,但那只小猫也和母亲一样离开了他。
月亮很迷人,但也美丽冰冷,和大海一样。它们从来没有触碰过,大海却包容了月亮孤寂的倒影。蔚蓝的海际刻上了月白的烙印。在月光倾泻的那一刻,惊动了湛蓝的海水。它们相遇,却又无法触摸,无疾而终,正是它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