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玉静一形神憔悴,早不复当日神韵。她四肢尽上镣铐,行动不得自由,已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那夜本是玉山雄川和陆照订婚的日子,不想陆照竟以自己作香饵,为陆鹏举布下弥天大局。玉山雄川被打穿了五脏六腑,立时做了枪下亡魂,玉静一身中数枪,却是枪枪避开要害,虽伤筋动骨,却无伤性命。
她与玉山雄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出身天皇近族,本该坐享富贵。家族却教导他们为国奉献,于是他们辗转来到中国,在关东军的驻地效力,她的哥哥听从川岛司令部署,直抵江南多方斡旋,她则伪装成高丽贵族,委身做了陆鹏举藏在金屋之中的娇娃。这一路步步惊心,终究功败垂成,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沦为川岛芳子与其甥女生死博弈间的落败弃子。
陆照站在牢房外,看着里面柴草中躺着的玉静一嗤嗤喘着粗气,俨然一具行尸走肉。她面容平静的出奇,一旁的阮哲竟有些不忍直视,微微侧目与彭兆坤,像是在问他,如何下去手的。
彭兆坤别过眼去,只当看不见阮哲复杂的眼神,也看不见玉静一的凄惨模样。
刚开始玉静一抵死不招,彭兆坤硬着头皮去跟陆照交差:“再凶悍的犯人标下都见过,也不像常人一般乱生怜悯,可钧座要标下去逼供一个弱女子,标下当真……狠不下心。”
陆照听罢,并无怒色,反是温声对他道:“你看她像个弱女子,她就真是个弱女子?我没记错的话,彭署长是旅顺生人吧!我不妨告诉你,她是倭人。甲午之后,旅顺岛上铁蹄横行,妇孺老幼,冤魂无数,听说彭署长当年也是死里逃生,四十年来家国,泣血之恨,可还记得?你看她艳质娇格,你下不去手,他们作恶累累时,又何曾有过迟疑?”
一席话,将彭兆坤心底的愤怒彻底激起。他不惜背上酷吏之名,对玉静一施以严刑,不想那女人却是嘴硬,彭兆坤恨得牙痒,直到用上了前清酷刑,这才将对方死咬的牙关撬开。
开锁的声音使得玉静一打个冷颤,她察觉出又有人来了,本来懒得在意,却听那轻巧的脚步声距自己越来越近,玉静一这才微微睁开眼,吃力地支起身子倚到墙边,见陆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禁讪笑起来:“七小姐得了势,终于忍不住跑来耀武扬威了?”
陆照负手立着,居高临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呵呵……”玉静一笑得凄惶:“该说的我全都在供词里说了,怎么,你还不甘心?”
对方不睬她,朝门边摆摆手,示意外面等候的人出去。彭兆坤本想开口劝阻,却被阮哲一个眼神止住,陆照看他两人间的眉眼官司,不免好笑:“你们去外面候着,她已是阶下之囚,耍不出什么花样。”
等脚步声远了,陆照才问:“供状我方才看了大概,你须告诉我,川岛芳子是几时开始布局的?”
不容置喙的口吻,令玉静一恍觉受了奇耻大辱,往日里,她哪里瞧得上对方呢!陆照倒是兴致颇好,见她不答,反而笑了起来:“你是越来越有趣了!当时自诩高明,终究还是身陷囹圄。好好问你不说,偏要逞强,却仍旧熬刑不过和盘托出。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强求,不妨……明日我就昭告天下,告诉世人,所谓身负国仇的高丽烈女,不过是倭人李代桃僵。倭人为谋我江南,不惜使出桃色谍影的胭粉之计,天皇引以为傲的玉山世家,是何等的下作!”
她字字铿锵,玉静一没来由地遍体生寒,见陆照转身要走,这才开口:“等等……”
陆照缓缓顿住脚步,俯身瞧她:“肯说了?”
玉静一目光闪烁,有意躲避着对方的眼眸。她往常自负容色,又自恃才智,其余女子在她眼中不过是架上的精巧瓷瓶,华而无用。可今时今日,陆照容光焕发,自己又是何等的凄凉黯淡?彭兆坤为防止她自尽,连她一口贝齿都拔个精光,她每每开口,都觉得自己与白发老妪毫无二致。这样的境地,又有何气势再直面陆照的无双锋芒?
“我若全都告诉你,你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可以!”听陆照答应的很是干脆,玉静一神色古怪起来,她唇角扯出抹苦涩的笑意,“这么痛快,就不担心,我的要求你满足不了么?”
陆照玩味笑道:“你自己都说是‘请求’了,莫非,你以为出格的条件真会让我难堪?”
“是,我没得选。”玉静一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口中含糊道:“其实,从你与许昀来出双入对起,她便已打定主意……”
陆照沉思一瞬,才恍然大悟,玉静一口中的“她”,是川岛芳子。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因为,陆鹏举并不是的我要接近的最初人选,许昀来才是……”玉静一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那时,还没有什么落魄的高丽玉姓女子,有的,是一个身世飘零又有托国之富的八旗遗后。可是我们准备好一切,正要接近许昀来,却突然冒出一个女校学生出来。按原本的布置,直接让江珮儿凭空消失并非难事,可你的相貌救了你,也害了你。她和你母亲虽然素未谋面,却改变不了嫡亲姊妹的事实,她手里,有一张你母亲待字闺中时的相片。你跟那相片上的脸,实在太像!她一早就心中有数,江南江北的倾国双姝,都是你罢了。”
“所以你们改变了计划,并没有对江珮儿痛下杀手?”
“是……”玉静一眼睛动了动,继续说下去:“北固山劫杀,是我们给许昀来设的一计,并非要赶尽杀绝。原打算把许昀来逼上绝路,再由我去演一出生死相救,不想反而促成了你们的好事。”
“怪不得……”陆照口中喃喃,一时如梦初醒:“后来许昀来说主犯跑了,江北查到的所有蛛丝马迹,指向都是江南。我爹虽然心思狠辣,可行事也算磊落,行刺暗杀的手段他还是不稀罕做的!”
“我想她也曾动过恻隐之心,可偏偏你嫁的是许昀来,这浑水,说起来也是你自己非要趟的!”
“所以,她就坐守关东,又让人暗中在江南江北煽风点火,令南北局势剑拔弩张,逼着许昀来联姻另娶?”
“她说的不错,你果真聪明。”
陆照冷笑起来:“真要聪明,还会被你们算计?”
“人非神明,谁能只得不失?她正是看中了你的聪明,才在江南多方布局,若你没那么通达,恐怕江南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只是,谁也没料到,原本天衣无缝的计策,还是被你识破。”
“你供词里所说的东兴楼,她布置了多久?”
“我来江南前就在安排了,大概三四年了吧。”
“好!”陆照说着,施然起身,“现在可以讲了,你想向我求什么?”
玉静一目光坚定:“但求速死。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如实相告,我只求死的体面一些,不再令家族蒙羞。”
“你会得偿所愿,不过不是现在。”
那军靴的声音渐行渐远,玉静一听着听着,身子又徐徐软下去,脸枕在枯草上慢慢阖了眼。
暗牢外天光正好,陆照跨出门来,忙伸手挡住刺目的光芒:“彭署长,火速召集你手下军警,我们去东兴楼!”
彭兆坤未料到她会没来由地说这样一句,愣了一霎才反应过来,忙行个军礼:“得令!”
东兴楼建在南安最为繁华的华星路上,与那有名的大都会舞厅不过隔了一条街,世人只知津门的东兴楼宇内驰名,实则江南这座也不遑多让。更何况现下风气开化,因此不只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乃至很多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摩登女郎,也是这里的常客。
气派华贵的东兴楼,俨然成了江南腹地首屈一指的社交场。时人谁又想得到,这不过是川岛芳子费尽心机摆出的又一金粉迷局。
马路上人声鼎沸,汽车在街角缓缓停稳,一年轻小厮下来将车门拉开,便见里面走出个西装革履的贵气公子。那公子个子不高却胜在身姿挺拔,双手抄进裤兜站在那里,已是不怒自威,油亮的大背头上发丝不乱,鼻梁上一架二饼眼镜遮住大半张脸,让人看不仔细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