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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入夜。“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他正要有所反应。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前倾...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6 17: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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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入夜。“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他正要有所反应。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前倾...

《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精彩片段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写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是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是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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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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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苍白气,见东北方,鲜明如白虹霓状,良久渐散。——《明神宗实录》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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