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
《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精彩片段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不过一个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内臣。
低头赶路的女官。
昂首巡逻的侍卫。
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
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
自然有人替他通禀。
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
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
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
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
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
彼时被拒之门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总不能当了皇帝,就硬闯嫡母的寝宫。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他至今想不明白,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
为了权势?
朱翊钧摇了摇头,很快就否决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张加强内阁,收拢皇权,隔绝内宫干政。
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但陈太后又没儿子,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场空?
为了名位?
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后,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动不如静,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
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来想去,其余什么亲族、恩情之类的,更是不可能。
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为小看了古人,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
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得料敌从宽了。
朱翊钧缓思着对策。
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不过两日就被罢黜。
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并且按服了陈太后,让皇帝和两宫,下旨罢免了高拱。
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那么陈太后这边,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
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
但朱翊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势就难了。
不过。
张居正与内廷勾结,都要通过冯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作为交通。
所以,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
那么……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
朱翊钧叹了口气。
终究是,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张鲸,开口吩咐道:“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
张鲸应了一声,答道:“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
朱翊钧摆摆手:“都说说。”
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时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
朱翊钧一愣,打断道:“才四个月?不是需要服丧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
张鲸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时候,世宗亲自下诏夺情,先帝力辞不能。”
“九月初九,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
世宗下诏,就不奇怪了。
自己儿子死太多了,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
不过这样的话,难怪没什么感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开口道:“隆庆元年,先帝登基后,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亲族荫爵。”
朱翊钧插话道:“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
这一点,也很重要。
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
却还是一意孤行,按理来说,有软肋的人,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
实在让他费解。
张鲸回忆了一下,开口道:“起初关系甚好,命妇走动也很频繁。”
“不过……”
他顿了顿:“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御史多有劝诫先帝。”
“陈家也上奏劝了,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便又连忙上疏同意,为先帝开脱……”
“从那以后,双方走动便没了,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也被赶走了。”
朱翊钧听罢,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宫,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
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
他追问道:“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
张鲸想了想:“隆庆三年,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赶到了别宫居住。”
朱翊钧皱眉,再度打断了张鲸。
他疑惑道:“无子多病?”
无子是无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毕竟时代不一样。
问题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
那就是之后才多病?
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无由。
张鲸迟疑了一会,将头埋地:“奴婢听干爹说起过,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未诞,落下了病根。”
朱翊钧点了点头:“哪一年。”
张鲸回忆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继续说道:“起初,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御史贺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劝谏。”
“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
听到此处,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
他问道:“彼时的司礼监掌印,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陈洪?”
这些劝谏,恐怕这位掌印,没少出力吧。
张鲸恭谨点头:“万岁爷当真好记性。”
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却差点被先帝罢免,便再不敢进言。”
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
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沉声问道:“这事,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
张鲸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谨道:“万岁爷,奴婢年资尚浅……”
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他可不敢插这个嘴。
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
他一字一顿:“恕你无罪!”
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倒是有这个传闻。”
“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斗得也很厉害……”
“但具体有没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宫斗仇怨?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
万一真如此,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也太过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只能姑且记下。
……
整个宫廷就是筛子,今晨的事,不多时,就传开了来。
朝臣、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钧回过头。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
冯保躬身告辞。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李太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关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
朱翊钧没有接话。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
“简直是……简直是……”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
他打断了李太后。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
李太后抬起头。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
“好了!”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
“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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