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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果真是雷厉风行。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7 18: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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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果真是雷厉风行。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

《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

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

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

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

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

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

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

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

果真是雷厉风行。

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

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

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

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晌午就有动作了,冯保对宫廷的掌握,当真不容小觑。

“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朱翊钧扔下这句话,就往里走了进去。

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自己犯了个失误,如今被人警惕,也只能认下。

早晚是要扳回来的。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点情况,还乱不了他的阵脚。

……

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

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

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主子。”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随意道:“回来了?没吃苦头吧。”

张宏当即认罪:“奴婢有罪!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给主子丢脸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起来吧。”

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朱翊钧也懒得细问,更没有呵斥他,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迁怒于下的习惯。

没人情味的人主,是短命的。

张宏继续交代:“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倒是没为难我。”

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

突然想到什么,干脆打断了张宏:“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

张宏一愣,话题有些跳跃,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答道:“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私下没有交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你对成国公朱希忠,了解多少?”

成国公一脉,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得封的勋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便是朱希忠。

其人深受皇室信任,在世宗朝时,他便将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之位,任了个遍,又熟知兵事,历掌各军。

先帝登基后,信重不减分毫,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

可以说,这位成国公朱希忠,无论官爵还是权势,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

他问起这位成国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文臣有高拱、张居正在侧,内臣之中,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

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局势复杂。

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如今张宏被针对,不管是谁人所为,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

他要有自己的谋算!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今也是一样,各自发育各自的。

他不信,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只要稳住阵脚,还能败下阵来。

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还是如对高仪那样,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

行止举动,都在这个框架之下。

如今,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勋贵。

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答道:“主子,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不敢妄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言不讳。”

张宏连忙叩首,斟酌了一下,答道:“主子,先帝曾私下里说,成国公性机敏,善结纳,奴婢以为,先帝圣言,必然不会有错。”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性机敏,就是老谋深算,素有城府的意思。

善结纳,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

看来是个老狐狸。

他坐起身来,直直看着张宏:“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

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但在他印象中,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张宏心中一跳,连忙拜下稍作掩饰:“主子,臣不敢乱说。”

“不过……”

“成国公早年掌军事,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今年尤其频繁。”

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

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心中却琢磨起来。

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又掌握锦衣卫,权势极大,实则是烈火烹油,月满则亏。

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开国时就杀了一批,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这条腿早就断了。

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

这种推出来的头牌,最是岌岌可危。

历史上朱希忠一死,追封王爵,国朝罕有。

可之后呢?

次年,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儿子当年就死了。

随后,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群议汹汹,皇帝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没过多久,这位八代成国公,就自杀了,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

什么是烈火烹油,这就是烈火烹油!

朱希忠预料不到吗?未必!

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才如履薄冰,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善结纳的评语。

只可惜,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身不由己罢了。

这种人物,越是快死的时候,越不敢死。

那么,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能在他死后,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

或者说,新君的政治承诺,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

朱翊钧穿戴好后,挥退了宫女,在房间内踱步思忖。

张宏不敢打扰,静静候着。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开口道:“张大伴,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叫什么来着?”

张宏恭身答道:“主子,兄长忠,弟弟孝,成国公这位弟弟,叫做朱希孝,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

朱翊钧啧了一声:“好名字,二人感情如何?”

张宏想了想,回答:“朱希孝这差遣,就是以兄荫得官,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

朱翊钧了然,能袭爵的,也就嫡子一人,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

由此看来,成国公对这个弟弟,确实很好。

他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

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

朱翊钧缓缓道:“其一,你针工局的事,不要纠缠,断尾求生。”

“你写份奏本给我,自陈罪过,我代转给母妃。”

“等上一日,再找个信得过的,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

张宏恍然大悟。

心服口服拜下:“主子圣心颖悟,奴婢拜服。”

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罪过不大,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

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多几双眼睛看着,办事就得讲规矩了。

再加上他认罪认罚,这事都不需要审,就能把案结了。

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至少人保下来了。

等风头过去了,起复这种事,水到渠成罢了。

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放心,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伸上去的脸,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

“你干儿子的职司,先吐出来,明里就算了,暗地里赏点什么,你的苦劳,日后我自有计较。”

下面的人挨打了,不能熟视无睹,不然人心就散了,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但话虽如此。

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待人做事。

穿越时日尚短,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

他哪里知道,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君主大位在其眼中,又是何等高不可攀。

简单一句安抚承诺,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张宏五内翻腾,鼻子一酸,险些失态。

好歹是忍住了,张宏低下头道:“区区贱身,哪里敢劳主子费心。”

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例行客套话。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

张宏凝神听着,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

正当他疑惑。

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张大伴,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应该是个顽劣不堪,天资不高的少君吧?”

张宏忙请罪:“主子……”

朱翊钧打断了他,逼问道:“是也不是?”

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胸中暗藏沟壑,可此时却明知故问,让他一时不敢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的不错。”

“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性情顽劣。一心扑在享乐之上,对经典、政事都毫无兴趣,甚至视日讲如毒蛇,畏百官如虎狼。”

张宏愕然看来:“啊……?”

朱翊钧继续道:“但此前,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对我耳提面命,托付天下,使我幡然醒悟。”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本宫这才奋发作为,以图改往修来,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

张宏疑惑更甚,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语气淡淡:“按我方才说的,作为大致方向,编几个故事。”

“要掺杂神神鬼鬼,譬如先帝显灵,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

“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此前越是不堪越好,任你杜撰,赦你无罪。”

“另外,要下里巴人,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喜闻乐见。”

“还要朗朗上口,附首民谣最好,或者有趣的语句,譬如‘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问道:“记下了吗?”

张宏连忙道:“记下了。”

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轻声道:“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

张宏一惊:“主子,还请明示。”

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这是他加冠时,先帝所赐,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

他交给张宏,说道:“带句话给成国公,就说,成国公乃皇室肝胆,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耳聋眼瞎乎?”

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就够了。

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揽权,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上可使李氏信任,下可得人心膺服。

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一件事也无,怎么出政绩?

那就虚空造牌!

所谓众口铄金,政绩有没有不重要,别人觉得你有,才重要。

而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如此。

亲政的基础是什么?是聪明首出,有治政之能。

没法体现?那就编故事吹!

只要皇城内外,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幡然醒悟,修习养德。

只要李氏耳中,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

只要士林朝臣,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法度俨然,想一探究竟。

这不是绩,还有什么是绩?

而这,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在市井酒家,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

所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

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逼着他交投名状,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

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到这个程度,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涉及具体权柄,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投资可以慢慢追加,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

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

勋贵跟文臣不同,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

文臣哪怕罢官撤职,也是一方名士,归乡讲学,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

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

但勋贵不一样,不能科考没个出身,六部九卿,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统统与之无缘。

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才能有些体面。

离了皇权站台,就是条野狗,谁都能踢上一脚。

蠢笨之辈是多了些,忠诚却没得挑剔。

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

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

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儿臣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儿臣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儿臣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儿臣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儿臣的手,朝儿臣笑,可儿臣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儿臣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儿臣,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儿臣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尚书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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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写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是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是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段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说起脑残文,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个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六月初十。

今日是个盛大的日子,大明朝将在今天,迎来一位新的皇帝——朱翊钧,加冕登极。

太阳还未升空,整个紫禁城宛如活过来一般,泛着生气。

无数宫人、甲士、仪仗在皇城内穿行。

各殿祭祀之所,提前摆好了牺牲香火。

而此时的朱翊钧正身着縗服,跪在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

“我皇考大行皇帝在上,我受与遗命,负托神器。”

“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人等,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今日,即皇帝位。”

言罢,一拜,再拜,至于再三,乃至于四。

四拜之后。

朱翊钧便将手中册表,扔进了火堆,燃起杳杳青烟,萦绕在大行皇帝灵位之上。

随后,他又转于两宫身前:“我母太后陈在上,我母太后李在上,子臣,今日即皇帝位。”

说罢,再度四拜。

李太后此时已然热泪盈眶,口不能语。

还是陈太后轻轻扶起:“宗庙社稷,便托付给皇帝了。”

朱翊钧执手沉声:“朕谨记。”

而后,就在这殿中,女官上前,替他脱下縗服,换上冕服。

玄衣黄裳十二章,第一次贴合在朱翊钧的身上。

外衣织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内裳中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陈太后亲自为他冠冕。

前圆后方,玄表纁里,十二旒遮住了朱翊钧的面容。

李太后为他系上佩玉革带:“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后,速速去午门,军民百官还在午门外等着呢。”

说罢,似乎控制不住情绪,掩面退后。

朱翊钧点头。

看了一眼陈太后与李太后,转身便出了殿去。

随行的太监,侍仪舍人一并跟了出去。

只剩下两宫与各自大太监,留在殿中。

冯保搀扶着李太后,正陪着一块诵念佛经。

一旁的陈太后突然开口道:“终于如愿以偿了,确实也该向佛祖还还愿。”

说罢,陈太后从陈算手中接过三炷香,向先帝灵位拜了一拜。

李太后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向陈太后。

当初陈洪任司礼监掌印的时候,许是这位姐姐起了争宠的心思,屡次与她为难。

二人关系多少有些隔阂,这也是他昨日在儿子面前作色的缘故。

现下又说话让人感觉带着刺,李太后只觉得更不畅快了。

但今天自家儿子登基,她也不能当真跟陈太后计较,否则闹出些不愉,丢的是她儿子的脸。

想到了这里,她按下了心中情绪——总归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赢得彻底,更应该拿出胜利者的气度来。

况且她这位姐姐不能生育,见得这幅场景心态有些失衡,李太后着实能够理解。

于是,李太后微微一笑。

很是大度道:“姐姐不必忧虑,钧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我日后总是能依仗他的。”

自家母子连心,骨肉相连,略微分润些恩典,给这位常年居别宫的宗法母亲,李太后还是能接受的。

倒是陈太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李太后,莫名地眼神有些复杂——真是傻人有傻福。

却听李太后还在宽慰道:“前几日钧儿便与我说了,他登基之后,姐姐以后就不必再居别宫了。”

“等到过两日廷议,咱们便让礼部议论,我居慈宁宫,姐姐搬到慈庆宫去。”

慈庆宫虽是东宫,但是如今新帝未婚无子,自然不急着留给太子。

用以安置陈太后正合适,离文华殿近些,也方便皇帝日讲廷议后前往请安。

陈太后还是领这份情的,她礼了一福算是谢过。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若非她这妹妹这幅憨笨的情状,她如今的心情,恐怕还要更差。

李太后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儿子,确实是他的好福气。

“好了,姐姐还是回宫休息吧,今日外面难免人多嘈杂,免得惊扰了姐姐。”

她这姐姐本就体弱,又常年居别宫,阴冷潮湿,身子骨极差,稍不注意便病了。

陈太后微微颔首,见了一礼,便领着陈算回别宫去了。

陈太后走后,李太后才看向冯保,无奈道:“我这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幽怨?”

分明是士大夫家出身,怎么气度还比不得自家一个农家女?

冯保眼神一闪,口中宽慰道:“这是大喜的日子,陈太后动了情绪,有些感怀,也是常事。”

李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抛诸脑后。

多年主仆,她向来对冯保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又说起另外一事:“你说高拱这几日,当真要与咱们为难?”

冯保连忙道:“昨日高拱在内阁放话了,说要罢撤了奴婢这掌印的位置,好让娘娘一道旨意都出不了紫禁城,免得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李太后冷哼一声,显然动了怒。

冯保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高拱自然是没说过这话的,但是,只要李太后信高拱说过,那就够了。

他历来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他当初进裕王府时,裕王身边随侍的太监满员了,便特意重贿干爹,选在李氏身前为奴为婢。

就是看中了李氏耳根子软,又没什么机心,最是方便他哄骗。

如今李氏既然做了太后,冯保只要维系着这份影响力,那么他就能在内廷中横着走。

这不是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是如愿以偿?

更别说外朝的张居正与他互为盟友。

背靠太后,结盟内阁,手握司礼监,这阵仗,别说皇帝还未成年。

即使是成年,也至少得等张居正或者他冯保死一个,才有机会亲政!

至于皇帝日后清算?呵,插过羽毛的太监,不趁着最后的寿数逍遥畅快个十来年,难道还学着文官在青史上讨个好名声?

太监好啊,死后一了百了,死无全尸,又无后代,也不在乎名声,清算又能清算什么呢,总归是畅快过了。

如今,只待驱逐高拱,他冯保,便能站在大明朝的权力巅峰上!

……

与此同时,午门外,等候宣诏的文武百官、军民代表,早已翘首以待。

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众人依次列等,从为首的廷臣,由午门一直往外排,到末尾的军民代表,几乎到了皇城尽头。

张四维跪伏在午门外,暗自盯着班列最前方,高拱的背影。

虽说临时换船不太厚道。

但是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当真是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怎么说张居正是神童,这位越过杨博,直接来找自己,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博不会为了内阁辅臣之位,就把高拱卖了,他张四维会啊!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已勘磨了十九年,本就是庶吉士出身,又有先帝经筵官的资序。

如今任吏部侍郎,堂堂正三品,距离内阁辅臣也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内阁之位就在眼前,别说卖了高拱,便是正月里剃头,他都不带含糊的。

张四维正想着,突然听到午门内有动静。

抬头便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一路唱喊,高捧四卷册书,从午门中小跑了出来。

“有旨!”

“有旨!”

“有旨!”

待百官纷纷伏首听旨,曹宪于扯着嗓子便道:“天子即位,有圣谕出!”

“着成国公朱希忠,奉册书于南郊,祭告天位!”

朱希忠跪受领册书,往南郊而去。

“着英国公张溶,奉册书于北郊,祭告地位!”

张溶奉旨而出。

“驸马都尉许从诚,奉册书于太庙,祗告宗庙!”

许从诚奉旨而出。

“着定西侯蒋佑,奉册书于社稷坛,祗告社稷!”

蒋佑奉旨而出。

四名勋贵,分别领着卤簿,也就是仪仗队,浩浩荡荡而出,代天子祭告。

其中成国公最为显赫,负责祭天,羡煞不知多少武勋。

可惜没人知道,往南郊而去的朱希忠,恨不得把这个差事当烫手的山芋一样扔出去,爱谁接谁接。

这些恩宠,都是要还的!

此前他还体悟不深,直到昨日收到的那一封手书……

受了皇室的恩情,该到卖命的时候了。

皇室、内阁、司礼监,如今权势最大的三方,明争暗斗。

胜负且不论,光是余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之丧命,又有多少人要丢官罢爵。

这六部九卿,最后怕是大半都要换人。

文官多是罢职,那丧命的,当然只有宦官跟勋贵这些倒霉蛋了。

朱希忠这一副愁眉苦脸,可不是故意作态。

正统十四年,也是这般斗争激烈,锦衣卫指挥使威风吧?被文官们当着监国的面,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他是真不想淌这趟浑水,小下点注,博取新帝些许好感,日后略微照拂一番就足够了。

奈何昨日蒋克谦上门,送上皇帝手书,让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新帝不仅让他全力开动锦衣卫,盯紧内阁与东厂。

又将他弟弟朱希孝叫进了乾清宫,侍卫左右。

还命他“随时配合”。

虽然只是私信,措辞也极为恳切客气,但语气坚定,朱希忠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蒋克谦嘴巴是严,但手下的锦衣卫,怎么说也是他这个指挥使调过去的。

高拱与朝官来往的动静、张居正跟晋党私会之事,还有那位新帝暗中的动作,朱希忠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深感时局危险。

朱希忠只恨自己执掌锦衣卫,读书太多,消息灵通又了解太多国朝故事。

这才令他惶恐不安,恨不得猝死在任上。

否则呢?他能怎么办?

无论无视新君,还是向司礼监或者高拱靠拢,都会被新帝记恨在心,说不得等过几年,就得被成年的皇帝满门抄斩。

至于站队皇帝,为君前驱?那就难免被文官记恨在心!

此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世宗玩伴,更于世宗有火场救命之恩,是什么结局,朱希忠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炳死后,世宗特意让人“护其家”,结果呢?世宗一去,文官们立刻反攻倒算。

清算陆炳的声音不绝于朝堂,其中最激烈的御史张守约,竟然上奏抄家戮尸,逮问亲属。

更可笑的是,先帝竟然没拗过,负了亲爹的遗嘱,真把陆炳家给抄了。

无论哪种选择,朱希忠都看不到破局的希望,如今身处旋涡的他,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国公府迎来衰败的结局。

除非……御座上的那位新帝,能胜出的同时,还是个顾念情谊的,不会兔死狗烹。

此外,也须比先帝强势,能压服文官,避免反攻倒算。

哦对,还得活的够久,熬到国公府得罪的文官都一一去世。

想着想着,朱希忠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还真是,九死一生啊。

……

奉先、弘孝、神霄三殿,乃是供奉不在九庙之中的帝、后。

譬如他如今的两位母亲,死后灵位便只能归入这三殿之中。

至于祭祀的过程倒很简单,也没多余的观众,都在殿外远观。

朱翊钧按册文、祭礼,焚告先祖,礼毕,三拜而出。

这便全了祭告祖灵的礼数。

朱翊钧方从神霄殿出来,蒋克谦便迎了上前。

“陛下,高阁老荐上来的言官,微臣试探后,只有两人能用。”

朱翊钧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也罢,两人也够用了。”

这言官自然不是用来冲锋的。

昨日他听闻张四维与张居正勾连,心中立刻有了定计。

他如今是个打平衡的角色,巴不得高拱与冯保两败俱伤。

既然历史上高拱一败涂地,他当然要出手帮衬一下。

晋党这个要反水的货色,正好让人去缠住,免得背刺的伤害性太强,也不引起冯保警惕。

言官弹劾之后,杨博和张四维总是要自陈罪过,疏请罢免的。

如此束缚手脚一时就够了。

至于怎么说服的高仪……弹劾晋党这种事,就没必要跟高仪说了。

他只说是,听闻有朝臣贪污渎职,问高仪荐几名忠君爱国的言官,替他彻查暗查一番罢了。

选人自然也是履历翻烂了,几岁尿裤子都查出来了,才挑出了几名三纲五常入脑的清流。

就这,最后等锦衣卫遣人试探,听了一天墙角,就只剩两人能用了。

而张四维和杨博的罪证,这两人的屁股,当真是一点没见干净。

朱希孝昨日向他展示锦衣卫底蕴的时候,嘴巴都说干了。

最后才是挑了两件程度不上不下的罪状,准备到时候再给到言官手里。

如此平衡一番,才能斗得你来我往嘛。

除了有些欺负老实人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毕竟等高仪事后知晓自己是要弹劾高拱手下的晋党,怕是又要委屈一阵了——总不能责怪朕吧?朕饱读四书五经,无差别痛恨贪官污吏,先生总不能教我包庇吧?

这时,蒋克谦又开口道:“陛下,高阁老言说,他最近操劳过度,身体抱恙,等陛下登基后,要休沐几日。”

朱翊钧一愣:“休沐?”

内阁拢共就三人,还要去一人视山陵,这时候休沐?

脑子一过,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高拱授意。

高拱这也太刚愎自用了吧,他好歹是高仪举主,二人私交极好,正要做大事的时候,竟然让高仪置身事外?

若非高拱这性子,他历史上恐怕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吧。

不过正好,大家办的事都瞒着高仪。

就他一个清白身的老实人,确实也不便沾染太多是非,如此才好尘埃落定之后,出来收拾残局。

至于身后的清流嘛,暂时交给朕驱使一二吧!

想着,朱翊钧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你派人看着点,要确保朕随时能联络到高阁老。”

蒋克谦退了下去。

朱翊钧招来礼官:“朕已祭完祖灵。”

那礼官晓事,钦天监早先设定好的时鼓,立刻第一响。。

殿外,拱卫司已经布置好了卤簿,其后排列着甲士,各自树立旗帜与仪仗,一辆五辂车停在殿外,两名侍仪舍人举着表案侍奉左右。

张宏连忙扶着朱翊钧稳稳踩上了五辂车,而后扯开嗓子喊道:“开道!”

顿时,钟鸣鼓响,甲衣阵振,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去。

前方百人洒水、清道、展旗,左右依仗奏响礼乐,拖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张宏便再度唱喊:“御午门!”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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