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大明朝,隆庆六年六月朔日,清晨。(1572年六月初一)慈庆宫。……“天狗食日!天狗食日了!”“毋要慌乱,各司其职,戍卫东宫!”阵阵喧嚣吵闹声在慈庆宫外经久不息。殿内,石越半卧在床榻之上,以手扶额,神色一时恍惚。两名内侍躬身侍立在旁,等候着他更衣。石越没有理会他们,紧闭双目,整理着脑海中的驳杂信息。他只记得自己明明正在地方各区调研开会,而后突兀地发生了日食,旋即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就莫名到了此处,而后一股纷乱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明朝……隆庆六年……朱翊钧……皇太子……过了好半晌。终于,他睁开了眼。呼……长出了一口气。此时,石越才堪堪理顺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石越面色古怪地伸出双手。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稚嫩的身体。竟然,穿越了啊……大明朝,是...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精彩片段
大明朝,隆庆六年六月朔日,清晨。(1572年六月初一)
慈庆宫。
……
“天狗食日!天狗食日了!”
“毋要慌乱,各司其职,戍卫东宫!”
阵阵喧嚣吵闹声在慈庆宫外经久不息。
殿内,石越半卧在床榻之上,以手扶额,神色一时恍惚。
两名内侍躬身侍立在旁,等候着他更衣。
石越没有理会他们,紧闭双目,整理着脑海中的驳杂信息。
他只记得自己明明正在地方各区调研开会,而后突兀地发生了日食,旋即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就莫名到了此处,而后一股纷乱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
明朝……隆庆六年……朱翊钧……皇太子……
过了好半晌。
终于,他睁开了眼。
呼……
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石越才堪堪理顺脑海中混乱的记忆。
石越面色古怪地伸出双手。
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稚嫩的身体。
竟然,穿越了啊……
大明朝,是他此身所处的朝代。
皇太子朱翊(yi)钧,是他如今的身份。
身份还真是了不得,石越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前世一路摸爬滚打,这点行测常识自然不缺,朱翊钧,不就是万历皇帝的名讳吗!?
旁的不说,挂机30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他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当然,多少是沾了张居正的光,他才去了解了这段历史,至于对这位万历皇帝本身的印象自然说不上多好。
甚至后世常有明朝实亡于万历的说法,毕竟这位驾崩后,不过24年,明朝就亡了。
对不对且不说,毕竟他专业不对口。
但无论怎么说,这也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帝国末期皇帝。
哪个朝代末期,不是积弊甚深?此时的明朝更是五毒俱全。
官员腐败蔓生。
财政匮乏难支。
军事疲软无力。
民生凋敝凄苦。
四夷袭扰不止。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建奴,就是在万历年间坐大的吧?
忍着刚穿越的不适,艰难回忆了一番。
确认后,石越不由意味不明地砸吧了一下嘴。
这开局,还真是既有大位,又有大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来考验他的。
石越自嘲一哂。
但,还真就考验对了!
他石越是什么人?
贫寒出身,一路本硕,选调遴选并堪磨而升,历经税务,镇乡,市工局,省科厅。
而后更是一路势如破竹,道路亨通至极。
皇帝?有何做不得?中枢大位罢了!
皇朝末期?更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辈大丈夫当如是!
……
朱翊钧渐渐平复情绪,思索目前的处境。
上月廿六,先帝病逝于乾清宫,今日初一,算来也不过数日之间。
也就是说,如今帝位空悬。
好在,朱翊钧四年前就被立为太子,嗣位稳固,先帝宾天前后,各种形式的诏书、手诏、口谕,传位于他。
而他两位兄长早夭,只剩个弟弟现在毛都没长齐,也不虞有什么波折动荡。
所以,这帝位,只是流程问题罢了。
但是,凡事都有但是。
天下大位,不过名与器。
他两世为人,通晓古今,见识过的空有其名而失其器者,数不胜数。
平日里开生活会,话都插不上的一句的主官还少了吗?
这同样适用于皇帝大位。
称作皇帝,并不意味着就有皇帝之实了。
就如他现在,哪怕登基,也只能观政,没有插手的资格。
至于原因?
他今年才十岁!
这还是虚岁。
朱翊钧1563年9月生人,实际算来更是只有八岁。
这自然不是一个可以亲政的年龄,也不可能让朝臣百官将政事放心托付。
他作为后人,当也知道,先帝隆庆驾崩时,内阁中便有人嗟叹: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
这是何等狂悖?但这就是一名内阁大员的态度。
至于什么神器天授?
骗骗黔首妇孺就罢了,百官中哪一个不是人精。
十岁孩童什么样,大家心里没数吗?
更别提明朝的政治氛围。
宫廷失火,是皇帝不修德行,上天惩罚。
身体不好,是皇帝沉迷酒色财气,自食其果。
地方民变,是皇帝索取无度,欺压百姓。
皇帝要反驳说治理国家,你们百官没责任么?
御史谭耀就会说“昔何以顺,今何以违?”,大明朝以前好好的,怎么到你手上就不行了?
嗯,没错,以上都是万历皇帝经历过的事。
总之,就是你皇帝干的不行!
但皇帝要真想好好干?那对不起,赦诏大不奉行。
不止是百官,甚至他的生母,那位李贵妃,也只拿他当孩童看待,动辄呵斥,体罚。
前身登基之后,经历过罚跪、呵斥,数不胜数。
甚至被逼着让内阁代笔,以他的名义下罪己诏。
可以说,上下内外,统统都是孩视天子的反贼!
当然,他本就是孩子,以孩视之也没什么不妥,大家实事求是罢了。
可这不是屁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嘛,他朱翊钧非常自觉地站在了应有的立场上想问题。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换言之,这也意味着,他没有亲政的“群众基础”。
刚想到这里。
疼疼疼。
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
朱翊钧眉头一皱,连忙止住思绪。
他刚刚穿越,还是一个十岁小娃的身体,一经深思就有些头疼欲裂。
揉了揉眉心,好一会眉头才舒展开来。
就在这时。
一个老太监举着烛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殿下!如何又睡了回去!百官还在文华殿等候,还请速速与臣前往,不然贵妃娘娘来了您又要挨训了!”
见到朱翊钧还半卧在床榻之上,语气急切开口催促。
朱翊钧一听这老太监搬出李贵妃,心中就是一跳,下意识有些慌乱。
他立刻明悟,这是前身本能,作为一个十岁孩童对那位动辄呵斥自己的生母的惧怕。
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前身的本能,缓缓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躬身谦礼,却略显阴鸷的老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
他轻易在脑海中找到了对应之人。
听这一长串名号,就知道是个人物。
实际上,也确实是个人物。
冯保此人可不简单,乃是明朝有名的大太监。
有名在何处?
这可是能上列传的大太监!
历史上朱翊钧未亲政的十年里,便是此人领司礼监,勾连李太后与内阁,三位一体,共同把持大政。
李太后代行皇权,内阁处理政事,而冯保则是把持着一票否决权。
这位大太监乃是那十年中,站在权力巅峰的三人之一。
嗯,没亲政的皇帝排不上号。
在这期间,这位大太监,便是朱翊钧的大伴,负责督促、约束小皇帝的起居日常,若是小皇帝有不懂事的言行,就会报与李太后。
万历皇帝没少为此受到责罚。
以至于这冯保经常拿着李太后的鸡毛当令箭,整天用李太后吓唬朱翊钧,动辄劝诫教育他。
这也就罢了,更僭越的事,若是没有机会,冯保也会创造机会,暗中给朱翊钧设局,而后向李太后告状。
将万历皇帝塑造成一个品行顽劣,永远长不大的孩童。
使得万历皇帝如履薄冰,同时也加剧了李太后对朱翊钧的孩视。
历史上万历皇帝必然也是心中愤恨,乃至于说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的话语来。
朱翊钧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太监。
先帝驾崩前后,此人便揣摩两宫之意,说服李贵妃,驱逐了那位整日给先帝进奉美女与虎狼之药的孟冲,从孟冲手上夺下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
又兼领着东厂与内卫,一跃成为了内臣中最为显贵的人物。
这样一位大貂珰,此时脸色焦急关切地催促他,似乎真为他设身处地着急一般。
啧,当真是好演技,朱翊钧心中暗赞一声。
他积年老机关,演技自然也不差,得了朱翊钧的记忆,语气神态模仿个七八成,不露破绽还是没问题的。
他慢慢坐起来:“大伴劳心了,本宫这就更换缞服。”
此时正在孝期,自然要着缞服。
朱翊钧说罢,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地上,站起身来,而后张开双臂,唤来宫女,为他更衣。
不疾不徐,气度从容。
外间还在日食,殿内烛光却通透,冯保有些意外地偷偷抬头瞥了朱翊钧一眼。
今日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若是以往,朱翊钧一听李贵妃将至,定然会火急火燎,匆匆忙忙,生怕受到责怪。
现如今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
难道皇帝大位垂手可得,就能使人面貌一新?
冯保心中莫名不舒服,有种事情不在掌控的刺挠。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许是不愿意承认——不能亲政的皇帝,留下的权力真空,实在太诱人了!
亲政?巴不得一辈子都长不大,将皇权交给司礼监来打理!
……
朱翊钧正更换缞服的功夫,外间又传来动静。
“钧儿!怎么还在拖沓!”
一名贵妇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排女官。
这贵妇相貌姣好,约摸二十来岁,体态饱满丰腴,皮肤白皙嫩滑,但面色显然有些不愉,皱着眉头直往殿中走了进来。
刚一走进来,殿内宫女宦官纷纷跪下。
冯保迎到面前:“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朱翊钧不露声色瞥了这老太监一眼。
在他面前自恃身份称臣,在他母妃面前就以家奴自称是吧?
心中暗暗记下此人一笔。
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赫然便是前身的生母李贵妃。
眼下他还未继位,贵妃自然也还不是太后。
说起这位李氏,可谓严母典范。
她对朱翊钧的要求极高,行为举止,无不要符合礼仪;儒家经典,无不要融会贯通,稍有达不到,就动辄呵斥责罚。
甚至以废帝来恐吓小皇帝。
以明朝的体制,李氏想废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一些行为举止上的小事。
像极了他前世那种老母亲,告诫小孩,不听话会被叔叔抓走一样。
更甚的是,万历皇帝登基后,李氏干脆搬进了小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只为就近照顾朱翊钧,直到朱翊钧大婚之后才搬离。
严厉苛刻,可见一斑。
而如今先帝驾崩未久,诸事纷乱。
朱翊钧想登基也得走流程。
三次劝进必不可少,今日乃是第二次。
他需得到文华殿接受百官劝进,再行辞让。
到了第三次,才能顺利继登大统。
这种天大的事,却在宫内磨蹭拖沓,李贵妃的不悦自然溢于言表。
这可是还没登基呢?如何了得!
李贵妃脸上愠怒已然蓄势待发。
朱翊钧心中才打好了腹稿。
他只是将腰带扶好,端正肃容,一丝不苟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一言既罢,他不等李贵妃发作,继续开口说道:“事出有因,娘亲容孩儿解释。”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成年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户科给事中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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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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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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