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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繁华梦

孙家振 著

现代都市连载

主角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小说推荐《海上繁华梦》,是近期深得读者青睐的一篇小说推荐,作者“孙家振”所著,主要讲述的是:《海上繁华梦》,晚清艳情小说,作者孙家振。小说取材于晚清时期上海十里洋场的社会生活,以描写妓院、赌馆为中心,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封建阶级、买办势力在半殖民地的上海滩狂嫖滥赌的恶习,揭露了娼妓、嫖客、赌徒之间形形色色的欺骗、敲诈的卑污行径。这部作品是晚清小说中颇有影响的一部,它所描写的十里洋场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为人们展现了19世纪末上海乃至近代中国的世俗画卷:反映出由于资本主义国家的侵略,在中国几个大城市所造成的畸形的繁华与发达,使许多巨贾官僚过着糜烂的生活,同时也反映出由于农村经济破产,一些青年女性沦为妓女的悲惨遭...

主角:杜少牧谢幼安   更新:2025-02-19 21: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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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现代都市小说《海上繁华梦》,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主角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小说推荐《海上繁华梦》,是近期深得读者青睐的一篇小说推荐,作者“孙家振”所著,主要讲述的是:《海上繁华梦》,晚清艳情小说,作者孙家振。小说取材于晚清时期上海十里洋场的社会生活,以描写妓院、赌馆为中心,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封建阶级、买办势力在半殖民地的上海滩狂嫖滥赌的恶习,揭露了娼妓、嫖客、赌徒之间形形色色的欺骗、敲诈的卑污行径。这部作品是晚清小说中颇有影响的一部,它所描写的十里洋场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为人们展现了19世纪末上海乃至近代中国的世俗画卷:反映出由于资本主义国家的侵略,在中国几个大城市所造成的畸形的繁华与发达,使许多巨贾官僚过着糜烂的生活,同时也反映出由于农村经济破产,一些青年女性沦为妓女的悲惨遭...

《海上繁华梦》精彩片段


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
话说凤鸣岐、李子靖、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众人见了大喊起来。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无奈到了这个时候,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也觉有法难施,只急得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他见事已决裂,断断转圆不来,走上几步,劈胸脯将湘吟扭住,大声喊道:“湘吟,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才与杜少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输钱尚是小事,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你是一个候补官儿,没得别说,我与你当官去讲! ”气匆匆抢步要行。幼安见了,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虽然占得上风,究竟不该聚赌,少牧等也有不便;又看逢辰如此行径,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趁势脱身,便是意存挟制,明晓得在场的人不愿见官,因急目视鸣岐,要他上前阻挡。鸣岐会意,起手把二人一拉,道:“你们现在要那里去? ”逢辰道:“他既做得好事,我与他到官衙中去。 ”鸣岐道:“你当真吗?白湘吟既然是你的朋友,干下此事,可知你也不能脱身。就是见官,怎得你二人独去,也须问问我们。 ”逢辰听语出有因,始把湘吟一松,道:“我要与他见官,因我对不起众人,故要分分清白,并没别的念头。你们若是不愿,听凭甚样摆布着他。好在我贾逢辰也是输钱的人,杜少翁等都知道的。 ”子靖道:“你要对得起人,你不该带这样的人与朋友赌了。我也知你输钱,我却不晓得撺掇白湘吟放上杠钱的是那一个! ”逢辰闻言,发急道:“这是天在上头!杜少翁输了钱,他想翻本,自己向湘吟借的。当初我不合多了一句嘴儿,怎样就怪起我来?少翁,你自己要心上明白。 ”幼安冷笑道:“你倒辩得干净!如今已往的事,我们也不要讲了,只问输去的钱应该甚样还人? ”逢辰道:“他既是黄牌九,自然应该照数呕吧。我逢辰除了借过他五十块钱,也还有二百多块洋钱可以收回,怎么不向他要? ”鸣岐大笑道:“我也不要你说甚别话,只要你有此一句,你的朋友你去问他呕吧。呕回了钱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叫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做人! ”
子靖道:“还有一件:这结统自然是湘吟带来,不必说了,那骨牌是那一个的?好副头等乱筋! ”逢辰道:“牌是巧玲家的,只问阿秀便知。 ”阿秀道:“甚样叫乱筋牌?我们不懂。 ”鸣岐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待我停刻交代到茶会上去,看你再说不懂! ”阿秀哭丧着脸道:“白大少爷与朋友赌钱不是一次了,难道他到别地方去也只管带着这一副牌? ”鸣岐道:“别地方带去不带去我们不知,好得这几场多在你家,并没有别的所在,你还胡赖甚的?你不要假痴假呆的坐在这里,快去与姓白的商量回话,我们没甚工夫等候! ”阿秀始不敢作声,慢腾腾的跑了出去。幼安等才知道鸣岐不许少牧到巫楚云家的缘故:防湘吟混了牌骰进去,反说是楚云房内东西,推卸得一无痕迹。暗服鸣岐见识不差。
少霞、冶之、志和三人见鸣岐等喝令阿秀出外,争问这一桩事鸣翁等看来甚样办法。鸣岐道:“我们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体面人,也犯不着与赌棍为难,只要他把赢进的钱呕了出来,也就完了。不知志翁等有何高见? ”志和道:“兄弟的愚意,呕出了钱,尚须把姓白的办他一办,使他下次不敢。 ”鸣岐道:“这班人的行为,办了他就肯改么?他们干这昧良的事,也算是件行业,莫说办他一次,就是三次、五次,也是改不回来。不过拿穿了他,必得到别码头去暂混几时,冷冷场儿,再到上海设局骗人。若说送官办他,打他几百板子,押他一年半年,只要这案子结了,出一次码头回来,改过一个名字,依旧是这般造孽。何况他们的羽党甚多,不动官事便罢,动了官事,很肯花钱。自古道‘钱可通神’,曾有几个赌棍地方官重办过的?那原告却要匍匐公庭,与他对质,志翁,你想犯得着么? ”冶之道:“话虽如此,倘然不肯还钱,难道罢了不成? ”鸣岐道:“他不想在上海吃饭了么?这种事,他们也巴不得不要闹穿最妙,怎怕他不肯还钱? ”
众人正在议论,阿秀回进来说:“贾大少爷请众位出去说话。 ”鸣岐道:“我们摆在台上打庄的钱且各人收了起来,与他外边去讲话不迟。 ”众人点头称是,各把钱来收起,大家步出后房、寻逢辰说话。那白湘吟见众人出来,双膝跪在地下,口称:“众位可看逢辰面上,饶我第一遭儿。我不该有眼无珠,做弄众位。如今我知罪了,赢进的钱情愿如数奉还。只要求你们全我一个体面,真是感恩不尽! ”说罢,叩了无数的头。逢辰尚装腔做势的道:“事到如今,我还替你卖甚面子?你莫错了念头,快把原钱还了人家,再听他们怎样处置。我面光也被你削尽削绝的了,”湘吟耳听着话,立起身来,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另外一张汇票。先把汇票交还少牧收了,再把钞票点一点数,共有六百块足洋,双手交与鸣岐,央鸣岐当众分还。鸣岐瞧一瞧,道:“你前夜共赢多少? ”湘吟道:“前夜除去头钱,共赢一千二百块现洋,六百块借洋,就是汇票上的。 ”鸣岐道:“照此说来,二六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有了,还有五百块呢? ”湘吟道:“五十块在台面上,被逢辰借去,二百块出了头钱,二百五十块用散的了,只好缓日再归。 ”逢辰道:“五十块果然借的。我输的二百块钱甚样? ”湘吟道:“你输的钱,只好凤爷分付。 ”鸣岐将眼对逢辰一翻,道:“你干得好事,也要钱么? ”逢辰尚强辩道:“黄牌九是湘吟做的,与我何干?论理我输的钱,怎么不要?不过湘吟是我的朋友,如今做出此事,这么样罢,我的钱就不算在内,凭你鸣翁甚样分派了罢。 ”鸣岐道:“照我分派,你的钱自然不算。但那副乱筋牌既然是院子里的,前夜抽的头钱也应呕些出来,儆戒儆戒下次。只是为数不多,屠少翁等谅来也不在心上。现今少牧拿出来的汇票收还的了,尚有六百块钱,屠少翁输得多些,拿了二百五十,冶翁、志翁合拿了三百五十,不知这样可好? ”众人闻言,多说分得很是公允,各向鸣岐说声费心,并没客气,都收下了。
鸣岐见诸事已妥,喊阿秀取笔砚来,要湘吟写张伏辨,逢辰做个见证。湘吟无奈,写好呈上。鸣岐与众人—同观看,见上写着:
立伏辩:白湘吟,不合用乱筋叶子、灌铅结统骗赌赢钱,今被当场捉破,除将赢钱缴还外,尚亏洋五百元,已经花用,求缓料理外,感蒙不究一切,以后不敢设骗害人。立此伏办是实。立伏辩:白湘吟见证:贾逢辰
鸣岐看毕,令在“不敢设骗”的那一句下,加了“如再撞见,听凭重办”八字,叫二人签好了押,收在怀中,对湘吟说声:“便宜了你,还不快去! ”湘吟哑口无言,抱头鼠窜而去。
逢辰也觉老大没趣,涎着脸儿对众人说:“这事多是我瞎了眼睛,误把那霸当做朋友,幸亏鸣翁识破,以后诸位还望休得错怪。天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你们还是在这里坐一回儿,还是同走? ”子靖道:“你要回去,只管就走,与我们什么相干! ”逢辰道:“李子翁休得生气。我姓贾的若然起甚歹心,有意叫白湘吟算计诸位,将来我家中天火烧光! ”鸣岐冷笑道: “上海火烧不比别处,你保了险,只管烧尽烧绝,你还有得发财! ”逢辰道:“那是鸣翁取笑我了,我逢辰也不是这等样人。 ”屠少霞道:“话休烦絮,这里并不是我们做的相好,坐在此间做甚?我们大家走罢。 ”众人始一齐起身向外,巧玲、阿秀送也不送,逢辰向房中的粗做老娘姨丢个眼风,始勉强说一声:“各位大少爷慢去,明儿来坐。 ”少霞道:“谁耐烦再要到这里来?不是这乱筋牌还输得不很够么。 ”那老娘姨受了没趣,啯咚着嘴,并不再言。
众人出了花家,少霞坐包车回去。逢辰要同冶之、志和、少牧三个到花小兰那边谈心,冶之、志和是风过便无浪的,答应下了。少牧因鸣岐不许,叫了两部东洋车,与幼安一同回栈。鸣岐、子靖因要细细规劝少牧一番,也叫了两部车子,送至栈中。
进房坐下,鸣岐把伏辩交与少牧收起,说放在身旁,以后好步步留心,莫再入人圈套。 ”少牧问:“伏辩上‘叶子’、“结统’这四个字,可是骨牌、骰子的别名? ”鸣岐道:“正是。赌棍的切口,骰子叫做‘结统’,骨牌叫做‘叶子’。”少牧道:“原来如此。我还要请问鸣哥,方才逢辰说的 ‘
霸’两字,与还有什么一句‘呕吧’的话,甚样讲解? ”鸣岐道: “‘
霸’,是赌棍的混名,解说起来,乃绊着你行凶霸道的意思。‘呕吧’是要把赢进的钱拿他出来,譬如嘴巴里的东西,一定要他呕将出来。 ”少牧道:“鸣哥这样精明,可知道牌九里头除了灌铅骰子、乱筋竹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儿么? ”鸣岐道:“我正要告诉你。世界上‘吃’、‘着’、‘嫖’、‘赌’这四个字,那一个人少年时节不犯些些?不过‘吃’、‘着’两字究竟花消尚小,‘嫖’是无底洞了,却还不像‘赌’字的为害最大。譬如一人有了数十万的家业,吃、着是一世吃、着不尽的了,就是嫖娼宿妓,差不多也要十载八载工夫,方能渐渐消磨,只有这个‘赌’字,一掷千金,莫说数十万家私,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资财,也可立时荡尽。何况赌字里头的弊端最多,摇摊、抓摊、牌九、麻雀,处处有弊,防不胜防。那白湘吟做的黄局灌铅骰子、乱筋竹牌不必说了;还有骰子并不灌铅,竹牌并不乱筋,全靠手法的赌徒,一时断断捉不破他。你如撞在这班人的手里,今夜怎么得了! ”少牧道:“乱筋牌、灌铅骰子之外,不是尚有对筋牌、头花牌?这两种有甚手法么? ”鸣岐道:“乱筋牌是三十二根竹头做的,所以张张多有记认。对筋牌是十七根竹头做的,每对一样,故叫对筋。只有幺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得不分做两样,故要用十七根竹头做成。头花是乌木牌,乌木的背上不比得毛竹有筋可以记认,因此只能在牌的上下两头做些暗识,那都是用眼光苦炼出来,与乱筋牌一个样的。听得这班人说,初炼的时候,先数屋榴上的瓦檐,次数屋楞内的瓦片。炼到看得清了,把三十二张骨牌平铺台上,逐一辨别,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初时乃在白天,后来须在晚上,初时尚用灯烛,后来须用油盏,天天的把这牌做打五关顽。直到不用灯火,只要点着一根灯草,在牌背上或牌头上一照,张张多能认得出来,方可出得手去。其实这种牌不遇内家自然稳稳赢钱,若有个略知经络的人,捉破他尚是容易。并且,不用灌铅骰子,只能让人推庄,在旁看几记活门,落手重打,若然自己推庄,必须换用铅骰。这些多是眼法,仗着软牌软骰;还比不上硬牌硬骰全靠手法的人,真是神出鬼没。 ”少牧咋舌道:“什么牌九里头有这许多弊端?却不知究竟甚样的叫做手法。 ”
鸣岐道:“手法共有‘掐’、‘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掐’字工夫最是利害。譬如你在那里推庄,这牌乃是你自己的,他坐下来扳门,每扳一副,暗暗在每张牌上掐个记识。只要你推到四五方牌,那三十二张牌张张经过他手,他已张张做了记认,一目了然,你却如何晓得?这是手法里的头等伎俩。‘揿’字是砌牌的时候,内中揿着两副同点的牌,或是劈开对子,俗呼叫做‘夹棍’,又叫‘双夹 ’,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俗呼为‘褪龙稍’,是砌牌时预先留心这条牌内第几副的点子最大,无奈掷出骰子,偏偏拿不到他,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旁人取牌,趁这收骰子的时候,把那大点的牌自己抢了进来,将手指略略在牌上一带,把台上剩着的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看他不出已被抢了牌去。这皆是手法中的真正功夫。‘拍’字是‘拍笋头 ’,手中预先藏下一牌,及至拍开观看的时候,譬如一张长三,一张长二,本来是副别十,把长二抽去,拍(怕)上一张天牌或是地牌,便是八点。那藏牌的法子却有两个过门,藏在虎口下的叫大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下的叫小过门,一般多看不出来。抽出的那一张牌依旧藏在手内,并没一些痕迹。‘捞”字是‘捞浮尸’,譬如拿了一副别十,急向面前放着已经推过的牌内拣只曾出过一张的好牌,随手捞换一张。不过这个法子必定在第三条上,第一条还没有牌捞,第二条出来的牌不多,若是第四条拖水,却又牌已出全,无从下手。所以这‘捞’字是手法中的下乘,且与‘拍’字多是偏锋,撞着细心的人,不大稳便。然而撞破他也是希遇难逢,皆因他眼快手松胜人数倍的缘故。你想牌九与人赌得还赌不得? ”少牧点头暗诧。子靖、幼安听得津津有味,同声向他说道:“听了鸣哥这番抉弊的话,‘赌’字真个拆得七穿八洞,万万休想赢人!以后总须痛戒,不可再犯才是。 ”少牧道:“鸣哥金玉之言,怎敢不牢记在心! ”
鸣岐道:“还有一说。不但牌九有弊,就是叉叉麻雀也要子细防人。 ”幼安道:不错,不错,我正要与鸣哥说。今天我们先在花小兰家碰和,湘吟和了好几副大牌,赢了两底半筹码,我瞧大半是逢辰放他成的。 ”少牧道:“安哥,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当场不喝破他? ”幼安道:“你又来了!我二人当真与他碰甚和么?我的意思不过先要看看二人赌品如何,并要他们料着我也是一个爱赌的人,夜间方能拢局;若使当场喝破,岂不误了事么? ”少牧始恍然道:“原来有此缘故,怪不道你忽然要与我合着碰和。但我想那麻雀牌共有一百三十六张,不比牌九只有三十二张,可以张张多有暗认,这弊端却在那里? ”鸣岐道:“你要问麻雀牌的弊端,也有两个人合着做的,却也有一个人独自做的。两个人的名叫‘抬轿’,打牌的时候,张张多有暗号,彼此互相关切。譬如要碰中风,只须向鼻上一摸;要发风,捋捋头发;要白板,掳掳面孔;要东风,把门前摆着的牌微微罅开一张,南风两张,西风三张,北风四张。及至等了张子,台上总有吃进的牌。若在筒子里头吃的,放在外面;若是索子,与手中剩着的牌并放在一处;若是万子,吃得牌放得略略进些,仿佛医家的寸关尺三脉。至于几索、几万、几筒,把手中剩着的牌做作配搭,略略搬动,搬一张便是一筒,或者一索、一万,两张是两,三张是三,以此类推,直至九数。若是手中只剩四张牌了,等的却在五六七八九里头,把四张牌先往下一合,再行拿起,搬过几张。若等的乃是麻雀头儿,手中没有牌了,只好把台上吃进的牌略略移得端整些儿,移几张便是几筒、几索、几万。倘是没有吃人家牌,摸起来等张的,要关照那筒、索、万时,只好先把手中全副的牌当台一合,慢慢再拿他起来。若是筒子牌,要移动索子,把牌移出些儿。万子,移进些儿。抬轿的人见了,自然心中明白,旁人却那里得知!并且砌牌的时候,还有把中发白各砌一对,庄家骰子掷了三点、七点、十一点,虽是对掉,却仍在他二人手中。只要那家的牌好些,那一人就拆对打与他碰。若是庄家掷了二、四、六、八、十、十二,或五作六、九作八的骰子,那牌被旁人拿了,却每人一对,谁肯拆开,到底碰不出来。你想可恶也不可恶!至于一人做的,名叫‘飞手’,也如黄牌九一般,全靠手法。有‘抠心 ’、‘挖角’、‘脱梁换柱’等种种名目。‘抠心 ’是向旁人打出的牌内抠进一张。‘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头的无用张子弃去,拣有用的换他进来。还有砌牌的时候预先砌下几张要张临时应用的法儿。诸如此类。那种偷天换日的本领,谁能防得许多?所以不但牌九莫赌,就是麻雀叉得底码过于太大,也是不叉的好。 ”幼安道:“怎么那一班赌棍竟是这样的手段?若照鸣翁说来,今天小兰家的麻雀,是贾逢辰与白湘吟抬轿无疑? ”鸣岐道:“他二人黄牌九尚且做了,何况抬轿?以后我劝少翁凡遇逢辰那等的人,总莫与他亲近。 ”子靖也是这样的说。
四人正在谈得高兴,茶房送进一封信来,说是旁晚时全盛信局送到栈里,由帐房先生代接下的。少牧取来一看,乃是苏州寄来幼安的家信,急忙交与幼安拆看。信中写的,乃是齐氏分娩在即,如在上海无事,务望早日还乡的话。幼安看罢,对少牧道:“家中屡有信来催我回去。我们自从正月到此,差不多已三个月了。府上少甫大哥不是前日也有信来催你回家?不知你我何日动身?一同出来的人,大家一同回去,免得家中挂念。 ”少牧道:“安哥,你真要回去了么?本来我在上海顽得也是够了,前时要想动身,不料跌损了膝盖,因此又耽搁下来。如今这么样罢,明儿我想买些东西,再住一天,后天叫船一准回家,可好? ”幼安大喜道:“牧弟真肯回去,明日再缓一天,有何不可?不过到了后日,必须下船才是。 ”少牧道:“那个自然。 ”鸣岐、子靖闻说二人多要回乡,皆因少牧住在上海,颇觉放心不下,不如回去的好,故也不敢相留,只说:“回到苏州,缓几日不妨再来。那时莫住客栈,就住在我们家内,可以朝夕聚首。 ”二人多称缓日如再到申,定当到府搅扰。鸣岐、子靖又商量明夜在法兰西大马路鸿运楼饯行。那边的酒菜好些,订定晚间八点钟入席而去。其时夜已过半,幼安、少牧送了二人出栈,回至房中,各自安睡。到了明日饭后,少牧果然出去买了好些洋货东西回来,乃是家用的地毯、保险灯,与那送人用的洋酒、洋糖之类。幼安差茶房去定好了一只无锡快船。
及至晚间,鸣岐、子靖在鸿运楼写请客票到栈中来请用酒,二人未便推辞,坐车同往。席间,乃是鸣岐、子靖的主人,戟三、锦衣的陪客,只有六人。这晚并不叫局,甚是安静。到得将次散席,少牧忽听得巫楚云的声音,在隔壁一间房里头唱曲,想起楚云那边局账尚还没有开消,明日既要动身,今夜必须送去。岂知已被跟楚云的大姐在外看见,拿了一枝银水烟袋过来装烟,嬲着要他转局。少牧吸了筒烟,附在耳上向他说道:“今夜没人叫局,可以不必转了。明日我要动身,回头散了席,就到你那边来罢。 ”大姐闻言,低低道:“怎么?二少爷你明天要动身了么?我家先生还没知道,只怕他还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今天本要叫我到栈里来的,因恐不便,故此未来。现在又并不转局,散了席你千定要来一次儿。 ”少牧点了点头,打发大姐自去。幼安等见他真个不令转局,道他尚还有些把握,却听不出与大姐说些甚的,席上不便问他。
后来席面散了,各人都分道而回。少牧向幼安说,尚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叫他先自回栈。幼安认做当真,叮嘱他早些回来安睡,明天好早些上船,果然先自回去。少牧哄得幼安走了,叫了部洋车,如飞的便向四马路去。那里是买甚东西,无非再要与巫楚云见个面儿,一想开消他的局钱,二要问问他有甚说话,要叫大姐来请。谁知这一去,有分教:
两脚难离风月障,一身又入是非丛。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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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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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碧庐端阳开夜宴醉红楼消夏订香盟
话说杜少牧与经营之商量定妥,同至长发栈,用花言巧语要骗幼安回苏,并要他寄信带银。幼安因少牧一夜不归,心中十分焦急,船家又一早来催,说是潮水已来,赶将行李衣箱挑下船去。少牧的铺陈也由茶房打好,只要等他一到,就好下船,岂知从潮来起等到潮平,双眼望穿,杳无踪影。正要差茶房到各处堂子里去寻他,见他同了一个四十来岁年纪、趾高气扬的人走进房来。幼安不认得他,不知到此何事,勉强起身招呼,并问少牧:“怎的此刻才来? ”少牧怀着鬼胎,不敢多讲,只指着经营之道:“这位是经营翁,昨夜遇见了他,商议一件合股买卖的事,故而没有回来。并且今日我又不能动身的了,特地同来与你商量。 ”幼安心上一怔,接口问道:“合股做甚生意? ”经营之道:“不瞒谢幼翁说,少翁一个月前曾与做兄弟的说起,要〔合〕股开一所书局。这项生意本来利息尚好,兄弟也曾久有此意,自从少翁说及,无一日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到伦敦去,托他打听机器价目共要若干,预备下本。前日这人寄了一封信来,谁知他格外要好,说目下机器价甚便宜,以后必定要涨,已经代定了大小两部,不日要到上海。兄弟接了这信,虽然感他盛情,却弄了个骑虎之势。机器到了,倘然不做书局,要他则甚?因在抛球场找了一处房屋,共是五上五下,足够用了。连日寻少翁商议开办,因他着了赌棍的圈套,每天在迷龙阵中,寻不到他。直至昨日,方才在四马路上遇见。兄弟想创业的难处,不比守成容易,那一件事不要亲自费点儿心?我自己又有票号,又有钱庄,又有绸缎洋货等铺,真是没有工夫,若然少翁又回去了,这书局里的事情,却教那个照管?因此特来与幼翁商议,我想留他再待几时,且把这书局开了,招一个诚实可靠的伙友,托他料理诸事,那时方可来去自如。或是一年到上海一次,看看帐目,或是长来住住,多可随便。幼翁你道是也不是。 ”
幼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肚里盘算念头。他想经营之真是一个生意场中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面儿,少牧先时也曾说起。不过合股做事,当时何以并未透些口风?况且伦敦买机器的那一番话,即是托他打听价目,那有贸贸然便替人家买下的道理?莫非少牧昨夜遇见了花柳场中的那一班人,忽又心热起来,不想回去,故与这姓经的把说话来唐突于我?这却叫我怎样回他?心下好不懊恼。营之见幼安半晌没话,深怕他识破机关,急与少牧递个眼色。少牧会意,对幼安道:“安哥不必踌躇。我不回去,与你一同住在上海最好;若然你一定不能再耽搁了,我立刻写封家信,托你带与少甫大哥。不但做生意是件正经事情,并且我带出来的资斧尚还不够下股,须要他再寄三四千银子到来。我料大哥晓得是个正用,必定不为难的。 ”幼安听罢,仍未回言。只见船家又匆匆的上岸来道:“潮已退了,客人们快请下船。再迟恐洋泾浜里落枯了水,开不出去。 ”营之乘机说道:“既然如此,少翁决定缓日回去,快快写封家信,好托幼翁带与令兄;或者连幼翁已经下去的行李一齐搬了起来,大家再住数天,这信交信局寄去。休得迟疑不决! ”
幼安摇了摇头,子细一想,此事多因少牧迷恋烟花而起,今日若要逼着回去,一定不肯动身。若要说破他们的来意,又是一个正经题目,不便发话。若说自己再在上海陪他几天,却也无益。何不假装朦懂,回到苏州,且与少甫说知,再到上海劝他。倘然今日做书局的那一席话多是虚的,硬拉也拉了他回去;倘是当真做甚生意,这种花花世界断不是少年人住的地方,也要劝他收拾回家。好得来去尚便,不过多费些些川资,只要劝得朋友回心,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始开口道:“既是你们为了正事,我也不便强着动身。不过我因离乡已久,家内乏人,今日只好先自回去,不能奉陪的了。牧弟有甚家信,快些写来给我,好待我赶紧下船。 ”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好如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急唤茶房把收拾起的纸墨笔砚取了出来,写了一封切实家书,封好了交与幼安。又叫茶房把已经下船的东西检点检点,凡箱笼上帖着“小东山主”字样的,多是幼安的行李,一概放在船上;“浣花旧主”的,多重新起了起来。部署已定,幼安下船,少牧、营之送至船上。幼安附着少牧耳朵,叮嘱了好多的话;无非是叫他步步留心,不可恍惚。少牧口里头连连答应,其实心里头那有一句记他?船家进舱,禀称就要开船,幼安转送二人上岸。
二人站在岸旁,看船过了洋泾桥,少牧方始放心,向营之说声:“好险!幸亏没有露出破绽。看来不到四五天必有银子寄来,我的大事可望成功。 ”营之道:“但愿如此,也不枉我替你谋干一番。但我看那姓谢的人很是精细,起初好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他心上边转甚念头。必须等银子寄到,方可放心得下。 ”少牧道:“幼安这人虽然精细,怎禁得你所说的话有根有蒂,我看他不见得有甚疑心。只等我家中回信来时,自有分晓。我们此刻到那里去? ”营之道:“且回栈去锁了房门,再到楚云那边,给他一个回信,须知他眼巴巴地望着。 ”少牧道:“言之有理。 ”当下回至长发栈内,叫茶房把搬上来的行李依旧放在一处,又把铺陈拆开,重新摊在床上,说明这一间房从今天起无论住与不住,包定下了,每天作两客算,不必再借别人,免得多所不便。茶房唯唯,自向帐房关照。
少牧见诸事收拾已妥,与营之移步出房,将门锁上,把钥匙交与帐房,仍旧营之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东洋车,飞也似的回到楚云院中,把上项事一一说知。楚云听了,眉花眼笑的说:“你看这一条计使得可好?却也亏了经大少爷能说能行,才把那姓谢的哄他走了。 ”回头问少牧道:“你该怎样的谢他才是? ”少牧道:“今天晚上请他吃个双台可好? ”楚云道:“有甚不好?但不晓得经大少爷今儿晚上可闲?他每天的应酬比你多呢。 ”营之笑道:“果然今夜有个姓潘的请我吃酒,一个姓邓的请我碰和,这里来不及了,明天也好。 ”楚云道:“如何?我说你没有空闲。这么样罢,你二人此刻还没有吃饭,不如请几个朋友来吃台早酒,岂不很好? ”少牧道:“此刻吃酒,好是好的,却叫我到那里去请甚客人? ”营之道:“少翁当真要请我么?我替你请几个客叙叙何如? ”楚云道:“经大少爷有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叫少牧快些点几样菜,交代下去。又叫阿娥姐快拿请客票来,等营之写好了,分付相帮去请。营之写了一张到久安里颜如玉房请潘少安,又是一张到新清和坊金粟香房请邓子通与温生甫,又是一张到百花里花小红房请康伯度与他的洋东大拉斯。少牧道:“康伯翁白天里恐没有工夫来么? ”营之道:“今天乃是礼拜,说不定竟是来的。 ”楚云数一数,一共请了五个客人,双台酒尚嫌太少,又叫少牧写条去请了游冶之、郑志和两人。不多时,请客的回来说,请客一概多来,少牧很觉有兴。
等了一刻多钟,众人陆续到了,摆好台面入席,少牧与潘少安、邓子通、温生甫、大拉斯多是初见,一个个动问姓名、籍贯。潘少安是常州人,面如冠玉,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邓子通是厦门人,四十多岁年纪,看他举止,很是阔绰。温生甫是常熟人,与子通最是要好,年约三十多岁。子通与他是顽惯的,不叫他生甫,叫他温生。故此堂子里人也多随口叫他温生,他笑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大拉斯〔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搳拳。少牧得了这一班新结交的朋友,这兴致比前自然又豪了许多,并且幼安又动了身,更觉毫无避忌。这席酒直吃至上灯方散。到了晚上,潘少安在久安里请营之吃酒,转请少牧。后来邓子通的碰和,也被营之拉着同去,碰至二点多钟方完。并不回栈,仍在楚云房中住宿。
从此一连数日,今天你请,明天我请。流光如驶,看看端节将临,苏州的银子没有寄来,只接了幼安的一封空信。那信上写着,少甫已于日前因杭州要开租界,彼处有所地基划在界内马路之中,故到杭州料理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家下乏人,劝少牧不必与人合股贸易,赶紧回苏。少牧看了,大失所望,好不没趣。歇了两日,少甫从杭州也有信来。开头说,动身赴杭的时候,先有一封家信寄到栈中,何以并无回信?曾否收到? ”后面写的是“刻接苏州幼安来信,所谈我弟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一节,目下生意艰难,我弟素不精于会计之术,加之兄在杭州,家中无人管理各事,不如作为罢论,赶速回乡,免致合家盼望”等语(论)。少牧想,第一封信怎的没有见过?早知道他已到杭州,也不叫幼安动身去了。后来想着幼安动身的明日,长发栈里茶房曾送一封家信到荟芳里来,那时我正在碰和,因想幼安昨日才得动身,这信必是家里头又要催我回去的那些厌话,决无别事,所以藏在身边忘记下了,至今没有看过,真是糊涂得很,急忙伸手向衣袋内一摸,挖出一封信来,这信封已袋烂的了。拆开一看,才知道幼安在上海动身之时,少甫正在苏州动身。此时少牧气得呆了,急忙拿了这信去找营之商议。营之看了道:“令兄既赴杭州,急切也无法可想,须得回苏之后,方可再作计较。 ”少牧闷闷不乐,与营之带着这几封信去见楚云,给与他看。楚云望了个空,起初甚是不快,后想杭州回到苏州不甚很远,只要少甫早日回去,好恳营之再替少牧设法,尚有后望可图,故而尚不十分着紧,只说:“既然事已如此,且俟缓几天再行计较。 ”少牧看他不很发恼,略略安心。
这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少牧叫把局帐抄来,略略一瞧,共是连双台十一台酒,十二场和,连台面局足足七十个局,一大半是四月下半个月里头的。少牧在身旁摸出一把钞票来,照数付讫。另外给了十六块手巾洋钱,那是楚云先关照的。阿娥姐交代出去,带房间的相帮进来谢了一声,照例绞上一道手巾。阿娥姐又问:“二少爷的节盘可要明天送到栈里头来? ”少牧道:“我每天不在栈里,可以不必来了。 ”说罢,又拿出了四块洋钱盘洋赏给他们,阿娥姐带笑接了,叫相帮拿上四色礼物,乃是枇杷、粽子、咸蛋、火腿,要少牧略受些些,说是先生的敬意。少牧望着楚云,只是含笑,那里肯收?楚云伸手取了三四只枇杷,道:“二少爷的家眷不在上海,就算了罢,你们拿去。 ”口讲着话,把枇杷剥好一只,送至少牧口中,说是领些儿情,营之在旁喝一声采。少牧吃下肚去,觉得异样鲜甜,满心欢喜。
阿娥姐道:“二少爷今天不回栈去,可与经大少爷吃司菜罢,省得我们再去寻别的客人。 ”少牧不明白甚样叫做司菜,动问营之,才知是厨房送与妓女讨赏钱的,共是四大碗菜,三节多有,妓女必定找个体己客人代吃,破费六块洋钱赏钱。少牧想六块钱算得什么,向阿娥姐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我们肚中饥了,何不此时就吃? ”阿娥姐果然关照出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就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
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
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又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籐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 ‘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
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什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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