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为了自保,只能谁来了就供着谁。”
“所以也不必苛责百姓没什么血性忠诚,朝廷不曾厚待他们一分,又怎能要求他们拿命尽忠?”
李焕愣住了。
这话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自古尽忠尽节都是举国该做之事。
史书上所记载的,也总是官兵与百姓一起守城尽忠的悲壮事迹。
从未有人说过,百姓也是可以不尽忠的。
也从未有人说过,百姓作为墙头草,今天效忠这个,明天效忠那个——这并不是什么可耻之事,一切都只是生存罢了。
在这个草莽出身的夏侯郎君眼里,生存大过一切。
可在朝廷眼里,生存在忠君面前一文不值,人命——尤其是老百姓的命——是最轻贱不值钱的。
“真正该尽忠尽节的应该是那些受过朝廷厚待之人。”夏侯权语气嘲讽地道。
他轻轻晃了下酒杯,看着里面的酒水轻轻晃悠,仿佛幻视了当前动荡不安的时局。
“朝廷既然许给他们好处,他们也该交出忠诚与能力。”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拖垮朝廷的好像往往就是这群人。”
夏侯权口吻有些轻蔑,话落饮了口杯中酒,略有些辛辣的酒味在口齿间蔓延开,脑子有一点轻飘飘的,但他还是清醒的,知道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
李焕沉默不语,此刻心中已然是波澜万丈。
夏侯郎君讽刺的是为官者,而李焕则看得更深。
维系朝廷的是那群大臣,拖垮朝廷的依旧是那批大臣。
尽忠的是少数,叛变的是多数。
只不过史书总是会把尽忠之人树之以典型,且集中夸赞,这才显得尽忠者众多。
实际上,王朝更迭之后,多少人打着“顺应天道”的理由理所应当地“叛变”了呢?
说到底,时移世易,同样的事情会被冠以不同的说辞,自然也就有了表面上的不同性质。
比如,对旧王朝“叛节”是不可认同的,对新王朝“顺应天道”却是正当的,但实际上两者真的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吗?
上位者最会做这种标签字眼上的计较,轻轻松松就能笼络一批追随者。
追随者也因此毫无愧疚之心,不用担一个“不忠不义”之名。
李焕颇为隐晦地瞥了面前的青年一眼,暗想,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若是他选择了如今这个为朝廷所不容的悍匪,那他岂不是也在短时内成了个“不忠不义”之人?
正想到这里,他听到这位夏侯郎君幽幽道:“上两个月本应是秋收季节,可是经过朝廷军和江淮军轮番洗劫,田地被毁,庄家凋敝。”
“如今虽是还没显现出来,但最迟年底,全国范围内都会出现饥荒。”
“李郎君,你说当老百姓被逼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这天下还能太平吗?”
李焕只觉得振聋发聩。
是他浮云遮眼了。
他先前还对大燕抱有一丝残念幻想。
可如今听夏侯郎君这么一说,李焕才意识到,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了。
如今老百姓积怨已久,江淮叛军就是一个口子,一旦这个口子拉开,会有更多的叛军趁势而起。
到时候,大江南北,四处都是烽烟。
国之不国,又谈何忠君爱国?
大燕这气数,怕是要尽了。
“世道既然已经如此,夏侯郎君有何打算呢?”李焕问道。
夏侯权满脸真诚地道:“这正是我想向李先生求教的问题。既是世道如此,我等有识之士又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