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玉琰王晏的女频言情小说《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由网络作家“谢玉琰”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张氏眼看着谢玉琰挑走几块碎银子,然后用旁边的戥子称了称。“十五两。”谢玉琰道。甚至不用去管拿走了多少块,随随便便找几块灌了铅的假银子充数就好。这可真容易。张氏这辈子做事都是本本分分,想都没想过这些。“如果你心里不舒坦,”谢玉琰道,“就想想当年三房的田产是怎么被拿走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三房的,人在绝境为自己抗争本就应当,六哥儿已经没了,不能让钦哥儿再走老路。”张氏这么一思量,果然就轻松了。张氏抿了抿嘴唇:“我们要用……这……买些什么?”谢玉琰将装碎银的匣子合上,带着张氏离开小库房,再重新将门锁好,面容一片平静。“石炭,”谢玉琰道,“已经让钦哥儿去看了。”……杨钦离开家之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他早晨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半张糖饼,...
《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精彩片段
张氏眼看着谢玉琰挑走几块碎银子,然后用旁边的戥子称了称。
“十五两。”谢玉琰道。
甚至不用去管拿走了多少块,随随便便找几块灌了铅的假银子充数就好。
这可真容易。
张氏这辈子做事都是本本分分,想都没想过这些。
“如果你心里不舒坦,”谢玉琰道,“就想想当年三房的田产是怎么被拿走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三房的,人在绝境为自己抗争本就应当,六哥儿已经没了,不能让钦哥儿再走老路。”
张氏这么一思量,果然就轻松了。
张氏抿了抿嘴唇:“我们要用……这……买些什么?”
谢玉琰将装碎银的匣子合上,带着张氏离开小库房,再重新将门锁好,面容一片平静。
“石炭,”谢玉琰道,“已经让钦哥儿去看了。”
……
杨钦离开家之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他早晨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半张糖饼,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今天要做的事有许多,他不能耽搁功夫。
头一件事,就是去药店抓药。
杨钦踮着脚尖,看着伙计将药称出来,在分药的时候更是不错眼珠,恐怕伙计见他是个孩子,就给些不好的药渣。
等到伙计将药递给他,杨钦小心翼翼拿出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包裹一番,这才放进竹篓里。
药铺掌柜看着不由地发笑,这么小的孩子,却这般仔细也是难得,于是搭话道:“这药方开的好,家里请的是哪个郎中?”
药铺掌柜没仔细去看方子,但伙计抓的什么药,他一打眼儿就知晓,这是副补气血的药方,里面有几味药用的很讨巧,又好用又不贵。
“我家嫂嫂自己开的方子,我嫂嫂可厉害了,”杨钦与有荣焉地抬起下颌,“掌柜的要买吗?”
掌柜的不由笑起来:“买这方子?”他摆了摆手,没有哪家药铺大张旗鼓地买药方,再说,这方子是不错,却还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杨钦笑道:“掌柜的别后悔,说不得哪日就被别人先买走了。”
掌柜看着杨钦单薄的衣衫,显然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杨钦不曾想过真的要卖药方,他也知道寻常方子卖不出去,再说这是嫂嫂写的,就算掌柜要买,他也得回去问嫂嫂的主意,他说那些,只是单单想要炫耀罢了。
离开药店,杨钦直奔去了集市,他紧紧捂着怀里的背篓,看着街面两边摆出的摊子,最终他的目光被地上一堆黑黑的东西吸引。
一个面容黝黑,颇为壮硕的汉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汉子紧盯着不远处的馒头铺,看着那一笼笼刚刚蒸好的馒头,肚子里咕噜噜作响,他吞咽一口,摸了摸怀中的银钱,几个铜板都被他攥的发热,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等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摊子上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壮汉没能卖出东西,正觉得烦躁,眼看着那孩子伸手翻动他的东西,就要挥手赶人,不料那孩子先道:“这石炭怎么卖?”
汉子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要买石炭。
不等他开口,那孩子继续道:“我只要很碎很碎的那种。”
“你……”汉子眼睛中满是疑惑,片刻后就像想通了一样,没有了要回应的意思,“去寻你家大人,莫要来这边耍。”
这孩子八成是逗着他玩的,碎石炭从前还有人买,入冬之后,两个用碎石炭的人家,先后出了事,卖碎石炭的人也被带去衙署审讯,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汉子会知晓的这般清楚,是因为那小贩与他住在同一个村子。
现在坊间都在传,石炭有毒,衙署没有明令禁止买卖石炭,但有了这种凶名,谁还敢用?尤其是那种碎石炭,好像开口问问都会沾上晦气。
汉子要不是家里实在没了银钱,也不会走这一趟,不过即便来了集市,他卖的也是大块的石炭,用坊间人的话说,这种石炭毒性小。
汉子从心底里不信石炭有毒,那被抓走的同乡,为了证明自家清白,当着官爷的面,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下去,人到现在还好好的。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用石炭出事的。就在他们村子里,烧的也是碎石炭,烧着烧着,屋子里的人就开始晕晕沉沉,好在风将窗子吹坏了,这一家人才清醒了些,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就在汉子思量间,一个婆子走过来,将杨钦拉住,先看了看卖石炭的壮汉,露出几分忌惮,然后拽着杨钦走开几步。
“李阿嬷。”杨钦开口唤人。
这婆子住在永安坊,平日帮人做些杂事补贴家用,杨氏办宴席的时候,李婆子还曾去帮厨,她做的糖松糕尤其好吃,不过杨钦只吃过半块,还是族里同龄的兄弟偷偷分给他的。
李婆子低声道:“你买石炭做什么?你哥哥……朝廷不是给了抚恤?不够冬日里用的?”
杨钦摇摇头:“家中还有别的地方需要银钱,石炭比木炭便宜……”
不等杨钦说完,李婆子道:“那也不能用,你没听人说,石炭有毒?”
杨钦道:“族中也有人用。”
“那是好的,”李婆子叹口气,“那些碎渣可不得了,入冬之后,不知害了不少条人命,听我的,别买那东西,实在不行,就从族中赊点木炭来用。”
李婆子仔细思量着:“你不是有了嫂嫂?我留意着给她寻点活计,让她做做针线,或是会给人浆洗衣裳,赚些银钱。”
杨钦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灯下缝补、费力地搓洗衣裳的情形,不知怎么的,那画面格外的奇怪还有些……吓人。
杨钦忙摆手:“不用,不用,嫂嫂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做不得活计。”
李婆子咂了咂嘴:“你嫂嫂也是个苦命的。”
杨钦不欲再与李婆子争辩,他陪着李婆子走了一段路,借口还有别的事,便急急忙忙回到了那棵柳树下。
卖石炭的汉子还没走,但他的石炭也没有人来买,他垂着头,望着那些辛辛苦苦挖出的石炭,正觉得难受,抬眼又瞧见了那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还没告诉我碎石炭怎么卖呢?”杨钦向汉子道,“我是真的要买。”
说着他将竹篓递给汉子看:“我娘和嫂嫂去买别的东西了,让我四处寻寻有没有卖石炭的,问好价钱告诉她们。”
汉子将信将疑,迟疑片刻道:“你们没听人说过……碎石炭有毒?”
杨钦点点头:“我嫂嫂说了,石炭没毒,是用的不对。”
杨钦只开了个头没继续说下去,汉子想要继续往下听,却发现小孩儿不肯讲了。
“今日我没带碎石炭,”汉子道,“我家住在城外的三河村,从村西数第四家就是了,你们真的想买就过去问。”
汉子看出来了,这孩子只是来问价,今日没想买东西,再说他也确实没带碎石炭,于是报了自己的去处,背上石炭向市集外走去。
杨钦虽然没问出价钱,但知晓卖石炭的人在何处,也不再耽搁,直奔巡检衙门。
巡检衙门夜里要巡城,开门也早,杨钦远远就瞧见来往的巡卒,正要跑过去问那位主簿的去处,手臂就被人一把攥住。
杨钦转过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二房老太爷给他哥哥定亲时,这人来过他家,专程跟着谢家七爷来送聘礼的。
“与我过去,”那人沉着脸道,“我家七爷有话问你。”
杨钦顺着那人的指向张望,果然瞧见了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杨钦被小厮带着走到马车前,车帘被掀开,杨钦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再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着富贵的青年,懒懒地半躺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丫鬟正在给他揉捏着大腿。
青年眼睛闭着,脸上露出无比享受的神情。
“七爷,”小厮提醒,“人带到了。”
谢七爷这才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红丝密布,目光看起来也格外混沌,半晌视线才聚焦在杨钦身上。
谢七爷努努嘴,杨钦只感觉到后背衣服被提起,然后整个人也被丢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酒气更加浓重,熏得杨钦捂住口鼻。
谢七爷却“呵呵”笑起来:“没长成的孩子,还不知道酒色的好处,不过……眼下这年景儿,一个不小心可就没机会长大了。”
话音刚落,一个物件儿突然伸过来,抵住了杨钦的下颌,将他的头强行抬起,紧接着杨钦就看到谢七爷那张带着几分狂妄和浮肿的脸。
“说说吧,我那十妹真的活了?”
谢太后十三岁就杀过人,大梁兵败之后,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计其数,野兽食人就已经够血腥,谢太后却见过人“食”人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假装凶恶的人吓到?
气势此消彼长,争夺说话的权柄不过就在一瞬间,只要处于下风,就算一个比她高大的人,也照样能被她一把推开。
掌控了局面和话语权,所有人的目光就只能落在她身上。
“夏、秋两税都交完了,开荒不成,只能与人做苦工,豁出性命辛劳一年,却只得些碎石炭,你们也忍了下来,只因手中有良种,外面有世代耕种的田地。”
“这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会在这里伤人?伤了人之后,是进大牢还是外逃?天寒地冻,走不出一日,就要冻死路边。”
石勇的脸色更是难看。“都是勤恳守法的百姓,还想与人逞狠斗凶?”
谢玉琰环视众人:“还是你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以命相搏?”
不等石勇说话,谢玉琰接着道:“没人买碎石炭的时候,尚能忍耐,为何有人上门送银钱,却生出许多敌意?”
“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想这些。”
“到底是我咄咄逼人,还是有人从中挑唆?”
石勇下意识地向村民中看去,目光落在一个黑瘦矮小的身影上,那人缩了缩脖子,面上一抹惊惧没来得及遮掩干净。
如同一记惊雷在石勇头上炸开。
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了过去,怎么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时候,反而与上门的买主生出防备和敌意?
杨家没拿走碎石炭,甚至没与他们立文书,就送来了银钱。
谢娘子也没有仗势欺人,此前来的管事就说过,他们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他们私底下有所隐瞒,谢娘子发现问题之后,开口质疑,难道有错?
石勇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闹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骗你们的人,是夺走荒田的人,是那些雇你们挖石炭的商贾,而不是我。”
目光灼热,咄咄逼人,石勇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睛中闪烁出几分羞惭。
谢玉琰接着道:“我有言在前,要将你们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买走,你们可以不卖,但不该又想赚银钱,又想有所保留。”
“拿更多银钱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护得住?财帛这些东西,人人都想要,但你也得看清楚,那是真正的银钱,还是灾祸?”
听到“灾祸”两个字,村中人都齐齐色变。
谢玉琰神情重新变得淡然:“碎石炭你们是卖还是不卖?”
最后一句,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后一个机会。
石勇知道只要他说“不卖”,这位谢娘子立即就会带人离开,从此之后不会再来三河村。
石勇低下了头,闷声说了一句:“卖。”
谢玉琰却没有应声,而是抬眼看向他。
石勇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他看了看村子,带头向前走去。走到村南的一处院子,石勇一把推开了院门,生怕谢娘子生疑似的,他指向屋子:“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石炭,向下挖了挖,应该有不少……”
石勇喉头滚动:“我是怕又被骗了,留下一些算是退路。也是起了贪心,想着碎石炭卖好了,价钱就会更高,我们到时再卖剩余的,还能多赚些银钱。”
谢玉琰径直走进屋中,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坑并不大,只能容一人进出,深也不过五尺,周围土地发黑,显然为了好挖掘,事先烧过地面。
于妈妈上前仔细查看:“应该是这两日挖的。”
谢玉琰看向石勇:“就这一处?”
石勇道:“就这个,这是才发现的,我们挖了一整夜,就弄成这个样子。”
“是谁发现的?”
听得谢玉琰这话,人群中的矮小汉子向后退去,却刚走了两步,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
谢玉琰并不意外,也不向那汉子问话,而是道:“找个大些的地方,村中各户出一人,我们一同说说这笔买卖。”
……
一刻钟的功夫,村民们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凳子。
谢玉琰坐在长条凳上,石勇只让村中年长的人跟着一同坐下,其余人都站立在一旁。
那黑瘦矮小的汉子则被众人围在中间。汉子额上满是汗水,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手,不敢抬头去看那位谢娘子,嘴唇蠕动着,思量着会被问起什么,他要怎么回应。
汗从两鬓滴落,他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石勇看向于妈妈:“昨天管事刚走,赵山就与我说,他挖耗子窝的时候,挖出了石炭。”
谢玉琰道:“如果我不来与你们做这笔买卖,那屋子里还能不能挖出石炭?”
石勇转头去看赵山。
赵山捏紧了手。
谢玉琰很快给了他答案:“能,不过要等到冬日过去之后,在春夏的时候最好。”
赵山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豁然抬起头来,眼睛中的恐惧更深了些。
谢娘子都知晓了,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贾,那商贾将他供述了出去。
赵山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石勇咬紧牙,恨不得立即将赵山按住问个清楚,但他们都知晓,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谢娘子,他们都要听谢娘子的。
谢玉琰道:“那会儿你们刚刚耕种完田地,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税,手中没有银钱,刚好挖石炭来卖。”
石勇听到这里,不觉得哪里不对,在村中发现了石炭,他们定会去挖,而且这次要多挖些,悄悄去卖,免得再被人夺走了田地。
谢玉琰接着道:“挖的深些,就能挖出大块石炭,那种石炭才是商贾最愿意要的。”
石勇点头,跟着商贾挖了一年多的石炭,什么样的石炭最好卖,怎么挖更容易,他都牢记于心。
谢玉琰淡淡地道:“那你们知不知道,矿坑挖深了会冒出毒烟?处置不当就会炸开?”
石勇愣在那里,村中的汉子也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矿坑炸开,周围的房屋都要倒塌。”
“就算遇不到毒烟,矿坑不稳固、遇到雨季、挖到地下水,任何一样,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
“即便你们再三小心,也会有人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谢玉琰道:“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有人能侥幸逃生,朝廷有法度,不允许私自采矿,活下来的人一样要入大狱,三河村的壮劳力都没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能维持多久?”
“等到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就会有人趁机侵吞村中土地和田亩。”
村民们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没听明白,但谢玉琰说到最后,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情。
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屋子里一片静寂。
谢娘子说的是真的,那些商贾能做出这样的事。
即便朝廷去查,也是因为他们私自挖矿,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没有人会可怜他们,为他们伸冤。
相反的,那些得到他们田地的人,却没有任何错处。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说,银钱也是灾祸……
谢玉琰接着道:“我买碎石炭,是要用来做藕炭,外面传言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们卖之前也该好好试一试,碎石炭到底有没有毒性。”
石勇不知晓谢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藕炭,但是谢娘子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明白了。
谢玉琰道:“谁愿意来试?”
短暂的迷茫后,屋子里一双双眼睛纷纷投向了赵山。
童忱正在胡乱琢磨着,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
好像方才他在想些什么,王……公子都知晓似的,童忱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旁边的杨钦先一步,躬身向童忱行礼:“见过先生。”
“他叫杨钦,族中行九,住在大名府永安坊,”王鹤春道,“胞兄是阵亡的将士。”
杨钦心中一阵紧张,恐怕这位童先生会问他,家中都是做什么的。
去年,母亲去找过临坊的秀才,请秀才做他的西席,秀才听说杨家是个商贾,立即就拒绝了。
杨钦正胡乱想着,童先生的声音传来:“可识字?”
杨钦道:“母亲教过一些。”
既然要做先生,自然要有些威严,童忱道:“从明日开始,每隔两日来这里旁听。”
“虽是旁听,我交代的课业却都要完成,否则就不必再来了。”
正式拜师之前,都要有考较,若是不能让先生满意,先生自然不会再教他,杨钦好不容易才得了读书的机会,别说一点课业,就算要求再多些,他也能做到。
杨钦再次弯腰:“是,先生。”
童忱看向小厮:“带着他四处看看。”
小厮应声,领着杨钦离开,童忱板起的脸孔立即松懈下来:“公子,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进了门,不等王鹤春开口,童忱一揖到地:“人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王鹤春坐下道:“本是我让人知会的你,要遮掩身份,不必思量太多。”
童忱恭敬地奉茶给王鹤春:“公子来大名府,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也不会隐去姓名,藏在巡检衙门。
王鹤春点点头:“个中原因,还不能与你说。”
童忱明白:“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公子效命。”
王鹤春点头道:“等局势明晰一些,自然让人知会你。”
童忱心中欢喜,其实之前他也曾随王鹤春做过事,就是不知晓哪里做的不对,突然公子就不用他了。
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
“公子稍坐,我还有样东西送予公子。”
童忱说着匆匆忙忙出了门,片刻之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书册。
“公子瞧瞧,这是新印出来的《神童诗》,”童忱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公子少时还有不少诗句没能流传,否则……”
“印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鹤春的目光似是慢慢变得幽深了。
童忱心中一惊,忐忑道:“二百册。”
“多少?”王鹤春又问。
童忱小心翼翼:“淮南有两个商贾……格外喜欢公子的诗句,每人又印了两百册,说好只给族中子弟看。”
王鹤春没有说话,童忱却感觉到气氛愈发低沉,他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于是没有等王鹤春再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还有福建来的人……这次是读书人,给书院买了一百五十册,再就是成都的一位员外,要给族中子弟启蒙用。”
童忱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本账目递给王鹤春:“卖的银钱,都给西村的孩子们置办了笔墨,公子看看。”
“赚了不少银子,”童忱道,“若是再印几百册,也能卖得出去。”
“够吗?”王鹤春忽然淡淡地道。
看了账目后,公子的心情似是好转了,想到这里童忱仗着胆子:“不太够。”
“其实那书局的东家与我说,他们更喜欢看公子小时候的那些事,若是能印出来,定然能卖出许多。”
“你想写出来卖?”
淡然的声音传来,童忱下意识就要点头,毕竟他们穷,若是能多赚些银钱,写点趣事儿而已,也没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被他吞了进去。
童忱慌忙改口:“没想写,公子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能知晓?”
王鹤春抿了口茶,彻底没有了在衙署时的温和,整个人变得格外冷峻,目光却愈发的平静:“不知道好,知道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想外面流传的那些书册,八成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我不想带着一群孩子玩耍遇险。”
“也不想在老大人与同僚一筹莫展时,一语惊醒梦中人。”
“更不想对着鸡鸭说话,对牛弹琴。”
童忱不禁吞咽一口。
王鹤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童忱面前。
童忱盯着那黑色的靴面。
“我没有,离开家去寻什么仙人。”
“没有,绝食七日,要与那仙人一见。”
童忱摇头:“没有。”
王鹤春接着道:“更没有与那仙人有簪花之约,非卿不娶。”
童忱摆手:“没有,没有。”这个一定是没有,他绝对不会再与人说,许多年前,他在山中捡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鹤春,若这都是真的,岂非是告诉大家,王……公子被人骗了?
大梁大名鼎鼎的神童,怎么可能被人骗?
王鹤春走到门口,他忽然指向外面:“那孩童一家与我无关,更非我留在外的子嗣。”
“若是让我看到一点,我与那杨家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王鹤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童忱旁边的窗子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阵凉风吹入童忱的领子,就好像柄利刃,送入了他的喉咙。
“不敢,不敢。”童忱拼命摇头,他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好好读书,”王鹤春道,“带着你这些弟子,早日考中进士科。”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以童忱的才学,早就考中了。
王鹤春踏出屋子,就看到候在外面的杨钦。
没有再多停留,王鹤春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再次向杨钦伸出手,不过这次杨钦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王鹤春道:“不与我一同回去?”
杨钦摇头:“嫂嫂还交代我,要带回些东西,就不劳烦王主簿了。”
看着杨钦那小小的背影,王鹤春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带着小厮也驱马离去。
……
永安坊,杨家。
杨二老太太昨日被气的厉害,晚上连饭都没用,就早早歇下了,早晨起来仍是没有胃口,何氏在旁边劝说了好一阵,杨二老太太才答应吃些乳酪。
洒了红果碎的乳酪吃下肚,二老太太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正要让何氏盛一碗肉羹来,就瞧见管事急匆匆进门。
二老太太心头“咯噔”一下。
昨日老太爷训斥的话还在耳边,告诫她莫要再闹出事端,否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掠卖人口在大梁是重罪,掠卖人死罪,买主至少要杖刑,判的重些就是配役三年,无论哪一个,杨明山都受不得。
所以昨日何氏提议将小库房钥匙给三房,二老太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来能稳住三房,二来等这阵风过去,就将三房处置了。
可这才过去一晚上,难不成就又闹出事端了?
管事匆忙开口:“老太太,三房请了两位讼师来,门房拦不住,现在……人已经进了院子。”
二老太太耳朵里一阵嗡鸣,那谢氏真的请讼师了?真的要状告谢家?
“老二呢?”二老太太招手,“快让人去喊老二,他不是想了法子吗?怎么没用处?”
请一个讼师还不够,居然叫了两个上门。
二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快点……想法子。”要是再任由谢氏这么闹腾,恐怕等不到老四回家,她就要被气死了。
……
杨家大门口。
谢玉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讼师跟随张氏去往三房的住处。
刚刚门口这样一闹腾,又引来不少邻里围观。
有人忍不住道:“六哥儿媳妇,你们请讼师做什么?没有禀告谢氏族中吗?怎么闹将起来了?”
谢玉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管事:“诸位邻里不要误会,有些情形家中管事可能不知晓,才加以阻拦。”
“昨日族长已经答应帮我向谢家讨还公道,这些讼师就是登门为我写状纸的。”
杨钦心中有数,但还是先谢了李阿嬷,才撒开腿继续往家中跑。
冲进杨家大门,杨钦就看到杨明经正在与方坊正说话。
杨钦上前给方坊正和杨明经行了礼:“坊正,二伯。”
“钦哥儿啊,”方坊正看着杨钦道,“你二伯以后就是永安坊坊副使了。”
“恭喜二伯。”杨钦这次说的心甘情愿,没有半点的勉强。
杨明经盼着这一天已久,现在终于实现了,不过……杨家的气氛却透着一抹怪异。因为二老太太欢喜之下太过激动,头疾加重,何氏急匆匆地前去侍奉,结果不小心在屋子里绊了一跤,碰到了鼻子,一时鲜血直流。
当然这些都是杨钦不在家时发生的,杨钦不清楚细节,但他却从二伯的小儿子杨申脸上看到了一股压不住的怨恨。
杨二老太爷将杨明经的次子杨申,杨明山的次子杨裕送去了自己结交的好友,鲁举人家中的族学。昨日杨申和杨裕听说老太太生病,急忙从鲁家赶回探望,就连出门在外的杨骥也是今天一早进的杨家大门。
这样一来,除了杨明经的长子杨程离家在外,杨家二房、三房的男丁都到了。
方坊正伸手摸了摸杨钦头顶:“听说你在童先生那里进学?”
这话一出,旁边的杨申和杨裕抬眼看向杨钦。
杨申眼睛中露出几分惊讶。
杨申今年十四岁,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在鲁家族学的日子,他很是用功。虽说出身商贾不免被人排挤,但他父亲不同,等到父亲做了坊正使,他就有机会得了文书,与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一样去科举。
心中憋着这股劲儿,杨申也渐渐得了族学里的先生喜欢,先生经常会单独拿些书册给他看,其中就有一本童忱的《神童诗》。杨申如获至宝,小心翼翼誊抄了一份,每日都要研读。
这诗册只是童先生整理的,真正写出这些诗句另有其人,即便如此,童忱在杨申心中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更别提童忱还认识写诗之人。
鲁家族学的先生说,只要能从这诗册中习得一二,将来考诗赋不在话下,若是让人看出你是因着诗册得了进益,说不得连贡生也能得,这也是《神童诗》没有标注诗作之人的原由。
杨申几乎能想象到,将来他靠着这些入仕的情形,这可能是他在鲁家得到的最大好处,谁知晓……
三房的九弟竟然直接拜了童忱为先生。
“正是,”杨钦应了方坊正,“做了先生的弟子,日后定然加倍用功,不负先生的教诲。”
方坊正称赞:“就凭这话,将来定会有个好前程。”
杨申只觉得心墙在这一刻崩裂,他怔愣了许久依旧不敢相信都是真的。
“是哪位童先生?”杨申听到自己问出声。
杨钦不能随意提及自家先生名讳,方坊正对杨申插嘴也有不快,淡淡地道:“还有哪位?自然是童子虚。”
杨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侧头去向杨明经印证,看到父亲默认,他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杨明经笑着将方坊正送出门,等到方坊正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杨申忍不住看向杨钦:“你为何能拜童先生为师?”
杨申气势咄咄逼人,声音中满是质问,让杨钦想起当年被诬陷偷了祭祖点心时的情形。
杨明经见状,开口呵斥住杨申:“怎能如此与你九弟说话?”
声音状似严厉,目光却格外温和。
杨明经接着道:“那是你六哥为国战死,朝廷给的抚恤。”
杨明经这话并没有浇灭杨申的怒火:“六哥是杨氏子弟,就算有抚恤,也应该给族中,为何……”
一道声音响起,将杨申的话打断。
“你若是觉得不公,你也有兄长,不如让你兄长也去从军,赚个抚恤回来。”
杨明经立即皱起眉头,杨申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束着简单的发髻,身着寻常衣裙,未戴任何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明丽,尤其是眉眼之中透着的神采,直视之下竟有些灼眼。
杨申去了鲁家,见到鲁家两位小娘子,只觉得读书人家的女眷果然不同,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鲁家姐妹那举止大方、有礼的言行好似都变得僵硬,虚假起来。
“七哥,”杨钦打断了杨申的思量,“这是六嫂,你不行礼吗?”
杨申恍然,这就是与杨绎结冥婚的女子,那个死而复生的“谢十娘”。
杨申下意识地躬身拜见。
杨申突然经历这些变故,一时忘记了谢玉琰刚刚那些话,杨明经却不能容忍,他板起脸教训谢玉琰:“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妄言。”
谢玉琰没有反驳,反而顺着杨明经的意思道:“如今二伯今非昔比,是要仔细约束家中孩儿,莫要让人以为杨氏一族心性凉薄,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情义。”
“幼子失智也就罢了,让人以为二伯的坊副使也是踩着自家侄儿才有的,二伯日后要如何立足?”
杨明经目光一暗,怒气上涌,正欲再说什么,却看到谢玉琰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立即想起,谢玉琰几日之前就说过,他能得这个坊副使。
现在坊副使的文书攥到了手中,他的处境也与从前不同了。
谢家必然已经对他心生怀疑,他能依仗的只有贺檀。
无论再怎么厌恶谢氏,现在他都不能向谢氏下手,至少在他脱离桎梏之前,只得忍耐。
“钦哥儿,走吧,”谢玉琰道,“娘还等你吃饭呢!”
眼看着谢玉琰带着杨钦离开,杨申早就涨红了脸,他抬头看杨明经:“爹,她对您不敬,您为何不斥责她?您可是杨氏族长,如今又成了坊副使,三房的人还不是随意发落?”
“您约束杨钦,不准他再去跟着童先生读书。”
“让那女子来二房赔礼,否则断了三房的用度,以后也不准让三房三婶在族中做活计。”
“他们想要在族中度日,就得低头。”
杨申还要继续说下去,想整治三房,法子有太多,从前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
“爹你别忘了,我们是商贾,就算得了推举能参加科考,那也只能有一个子弟,杨钦被童先生举荐,我要怎么办?”
“爹……”
“闭嘴。”
杨明经一声呵斥,杨申后面的话也没再说出来,可他委实不明白,爹做了坊副使之后情形不就会不同吗?
怎么反倒不如从前?
面对三房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只能被顶撞的说不出话来。
坊副使真的是好事?文书没有拿错?
得了职司,怎么好似被人握住了把柄,反倒憋屈了?
“老爷,七爷,快去看看娘子吧,”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跑过来道,“二娘子摔的不轻,到现在也没能止住血。”
杨明经没想到何氏摔的这般厉害,忙道:“人在哪里?”
“还在老太太院子。”
杨明经攥起拳头,大步向二老太太院中走去,管事一路小跑,刚准备通禀一声,就被杨明经伸手推开了门。
二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何氏的痛呼。
眼看着杨明经要直奔内室看何氏,二老太太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老二,我有话要问你。”
“你且说说,这坊副使是怎么到手的?你四弟到现在也没能归家,是不是你与贺巡检说了些什么?拿你四弟去换了前程?”
谢氏哪有什么嫁妆?
谢家会为一个假女儿置办金银?
谢氏不清楚这些?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问?
杨二老太太和身边管事气势汹汹地瞪着谢玉琰,旁边的张氏都跟着心里发颤,但谢玉琰却像是没看到似的。
“谢家不给嫁妆,老太爷凭什么与他们议亲?”
谢玉琰道:“凭白捡了个为国捐躯的女婿,蹭上了忠义的名声……这么好的事,老太爷为何选了谢家?”
杨二老太太突然愣在那里,谢氏这话让她没法反驳。
“嫁妆单子在我这里。”
杨明经的娘子何氏快步走来,杨二老太太见到何氏,不禁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也多了几分埋怨。
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何氏却没赶过来,等到巡检衙门的人走了才肯露面。
何氏边走边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
走到跟前,她先向二老太太行礼,又唤了杨明经,这才看向张氏和谢玉琰。
何氏生得皮肤白皙,面庞略微圆润,眼神温婉,看起来十分和善。
“这都怪我,”何氏道,“这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有些事也就疏忽了,嫁妆单子没能送去给三房弟妹。”
何氏病了有几个月,这是杨氏一族都知晓的,也是因为这个邹氏才会帮着管家。
“谢家都送了些什么都在这单子上。”
这桩亲事是冥婚,大多数陪送都是纸活,谢玉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指使杨钦烧了。
何氏将嫁妆单子递给张氏:“的确还有两抬嫁妆,都放在了西院里,没来得及转交给弟妹。”
若是平时,张氏也只能点头应承,想要的东西有了,还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她身边多了谢玉琰。
“除此之外,咱们家可请谢氏帮过忙,或与谢氏有什么生意?”谢玉琰盯着何氏,“伯母可知晓吗?”
何氏本以为拿了嫁妆单子前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不料六哥儿媳妇还有后话。
“这……应该是没有吧!”
谢玉琰松口气:“那就好。”
众人盯着她瞧,所以呢?后面的话怎么不说了?“这就好”是什么意思?
杨二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何氏的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杨钦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满是欢喜,没想到嫂嫂几句话,就让她们这般狼狈。
要知道杨二老太太一向讲究多、脾气也大,动辄就会训斥母亲,二伯母何氏倒是脸上总摆着笑容,让人觉得好说话,其实……去年冬天母亲生病,杨钦也曾找到何氏,想向族中赊些银子,何氏硬生生拖了三日才给。
若母亲的病症没能及时好转,恐怕那年冬天就剩他一个人了。
眼看着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杨明经硬着头皮问:“六哥儿媳妇,你为何要问这些?”
谢玉琰道:“我要去衙署状告谢家。”
杨二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眼前发黑晕厥在地,却又被谢玉琰接下来的话,激得清醒了。
“只要我们杨家没有因此收受谢家的好处,”谢玉琰说着将张氏手中的嫁妆单子接过来,叠好揣入怀中,“没有变相的利益交换,那我的这桩案子,就与杨家无关。”
“四叔、四婶还在衙署里没回来,所以有些内情我也不知晓,故提前证实。既然二伯母说没有,我就能放心地写状纸了。”
“这嫁妆也不是我想要的,都是交给衙署的证物,二伯母好好保管,莫要丢失。”
杨二老太太这下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伸出手:“谢家是什么人家?你怎么敢……”
谢玉琰淡然道:“他们害我,难道我不该告?”
杨二老太太咬牙:“你这是……这是……要节外生枝。”
“心里没鬼,怕什么节外生枝?”谢玉琰有些奇怪,“也不光是我,四叔、四婶也被牵连下狱,这都是谢家害的,难道不该向谢家讨个道理?不去状告,才会被人议论我们杨家心里有鬼、遮遮掩掩。”
“再说,六哥儿不在了,我为何要答应嫁入杨家?”
“我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在大名府没有户籍就算是流民,一个女子势单力薄,怎么与谢家斗?现在不同,我有杨氏一族做靠山,无论告到哪里,与谢氏纠缠多久,我都不怕。我是杨氏的媳妇,我的事就是杨氏一族的事,身后这么多族人在,就算再难我也能撑下来,直到冤情得雪的一天。”
杨二老太太是真的支撑不住了,她几乎能预见到,杨氏一族会毁在这“谢十娘”手中。
“既然嫁到杨家,就要听从族中长辈安排,”杨二老太太声音颤抖,“你若是敢胡来……”
“有德者掌家,家族才能昌盛,寡廉鲜耻、武断、蛮横,不弄清是非曲直,不问情由,便作的决定,不能遵从。”
谢玉琰沉下脸,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太可能不了解我,我失去了记忆,也不太了解我自己,但毋庸置疑,我定然出自书香门第,乃高门大户之女。”
她说着摊开手:“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心中自有诗书的道理,我堂堂正正进了杨家门,在府衙有了正式的户籍,将来我娘家人追查过来,无论我是生是死,都能依此辨别我的身份。”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然后她忽然展颜露出笑容:“我好不好,事关杨氏生死荣辱,二祖母、二伯、二伯娘,你们说对不对?”
“你,你……”杨二老太太此时此刻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字。
谢玉琰却没有耐心与她兜圈子,她笑容一收,目光微深。
杨二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一刻,从谢玉琰身上看出几分雍容来,当下心中瑟缩,生出几分惧意,竟然不敢直视谢玉琰的眼睛。
谢玉琰道:“钦哥儿,刚刚那位主簿与你说了什么?”
杨钦声音清脆:“他说,让我明日去衙署,他要带我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先生可教我读书。”
谢玉琰道:“明日你若不去呢?”
杨钦回应的干脆:“那位主簿定会让人上门询问。”
谢玉琰目光挪向杨明经:“主簿大费苦心地做这番安排,不就是让钦哥儿借着读书去报平安?二伯你说,衙署的官老爷为何要如此关照我们呢?”
杨明经吞咽一口,谢氏说的可能是真的,进了衙署要由稳婆验身,巡检衙门兴许真的对谢氏身份有所猜测。
大梁那么多高门大户,一时半刻也很难查出哪家丢了女眷。即便这样,稳妥起见,在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轻易动谢氏。
杨明经这样想着,脸上换了一副笑脸:“不是不让你状告谢家,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放心,既然进了杨氏门,杨氏一族必然庇护你。”
杨二老太太见杨明经目光闪烁,就知道儿子惧怕的是那位贺巡检,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死死地压制心头的怒火。
“折腾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杨明经继续道,“三弟妹带着六哥媳妇儿先回去歇着,我……去打听打听案子到了哪一步,再与六哥儿媳妇商议后面该如何安排。”
谢玉琰应声:“那就……辛苦二伯了。”
眼看着张氏等人离开,杨明经和何氏才扶着杨二老太太进了门。
将下人都打发下去,杨二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开口:“老二,你真的相信,她是什么高门大户之女?你真的要帮她一起对付谢家?”
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个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没了两条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们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这恶妇……我们就没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这里行刺。
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里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这里,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没有……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说过,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说的是王晏,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过世后,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说过,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没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个念想吧!”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欢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过……”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说过,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
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
……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还会助齐军南下。”
说完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说……”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个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个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这般年纪,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
“这是劝吾三嫁吗?”
屋子里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
……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还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个堂兄。
“谢太后在这里。”
齐人没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没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说了什么,谢玉琰没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没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个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里面吗?”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
杨……杨钦?
杨钦正想要站起身悄悄溜出去看看情形,却被谢玉琰一把拉住。
杨钦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等到杨钦再次坐好,谢玉琰将杯子里的水倒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写字给杨钦看。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隐约记得坐着车马路上颠簸,应该是走了许久……中间停了几次,我还听到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谢玉琰特意顿了顿:“应该是车被拦下了,有人给了银钱之后,才重新往前走。”
“我刚刚没提……是因为脑子里乱成一团,如今郎中施了针,这些事就愈发清晰了。”
杨钦盯着桌子上的字迹看了半晌,在谢玉琰示意下,一字字地复述出来:“我看贺巡检是个好官,一会儿……娘子与巡检说说?让官爷去找那些人。”
谢玉琰沉默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可是我没瞧见那些人,不管是掠卖人,还是接应他的。”
说完这话,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记得他的声音,若是他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定能听得出来……也许歇一歇我还能想起更多。”
窗外的兵卒听着这些话,特别是“我记得他的声音”,脸色登时一变,想要继续听下去,却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杨钦看着那影子消失,小声道:“走了。”
谢玉琰点头。
张氏不太明白,谢玉琰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番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你……你真的想起来了?”张氏还是期望谢玉琰能想起些过往。
谢玉琰道:“假的。”
说完谢玉琰看向杨钦:“你去寻陈军将,告诉他有人在窗口偷听。若是陈军将知晓此事,便不要将我那些话当真,我那些话都是假的,若是有人故意探听消息,还请他明察。”
谢玉琰做的事,杨钦也不能全都领会,只知道她是在对付那些坏人,于是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张氏还是忍不住问:“为何要骗那人?这是衙署,能进来的都是衙门的人,他……”
谢玉琰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青紫的绑痕,密密匝匝,新痕摞着旧痕,手臂上还有磕碰的伤,也是一样,新旧不一。
“那些人绑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沿途如何通过各个关卡?就算是运尸身入城,也免不了被查验。”
张氏总算听明白了,她紧张地向外看看:“你是说,那些掠卖人与官老爷们勾结?”
谢玉琰道:“到底是不是,那就要巡检衙门去查了。”
她不能与张氏说,至平年间最大的风波就要来了,这也是贺檀此行来大名府的目的,要抓那些与商贾勾结的武将和官员。
就算没有她通风报信,贺檀也能查清,只不过现在的时机太好,她随手推一把,说不得也能早些查清她这具身体原主的遭遇。
……
衙署二堂。
贺檀将稳婆查验的结果递给王鹤春。
那女子的遭遇都在这张文书上,被绑了好些日子,颠簸了许多地方。
贺檀道:“没有人接应,他们无法将人送入城,这哪里是查到了一个掠卖人,是查到一条畅通无阻的富贵路,只可惜那女子知晓的太少,恐怕弄不出多大声响。”
王鹤春抬起眼睛:“兄长想要探探他们的底细也不难。与那女子说一声,我们借她的名头放出些消息,让他们慌一慌,命人盯住城门守军、厢军、衙署,很快就会有结果。”
贺檀面容肃然:“原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借商贾之手运些米粮、布帛贩卖,没想到连掠卖人这种事他们也敢沾手。”
王鹤春没说话,心中只是盘算,如何能用这桩案子,将大名府挖出一条缝隙。
“巡检大人,王……,两位大人,”陈举匆忙进门,脸上有惊有喜,“刚刚杨家那孩子来寻我,他们发现被人偷听谈话。”
贺檀看着陈举:“可将人抓到了?”
“还没有,”陈举道,“已经让人跟上了……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他们将那偷听的兵卒骗了。”
陈举将杨钦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我让人查了,有个当值的兵卒才离开衙署不久,看样子是出去报信了,我派出去人去找他下落,一定能将他们抓个正着。”
贺檀欣喜地看向王鹤春:“你刚刚盘算的事,有人做成了,看来你我气运当真不错。”
王鹤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檀接着道:“只是,焦大那边万一什么都查不出,少了源头,想要弄清那女郎身份,只怕要费一番周折,那女郎并非谢家女,也不知来由,不知日后如何安置。”
王鹤春接口:“兄长不如问问她做何打算。”
贺檀倒了一杯茶递给王鹤春:“你有主意?”
茶香扑鼻,刚好解了栗子的甜腻。
王鹤春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又剥了一颗栗子送入嘴中,甜糯的味道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瞧着,是她有了主意。”
一个能在那种情形下,设法自救,又想出主意引人上当,设法查清自己案子的人,自然也能审时度势,为自己将来选个好去处。
……
天色将暗的时候,杨钦带回了消息。
“那些寻焦大的人回来了,”杨钦道,“听说找到了人。”
谢玉琰道:“你看到了?”
杨钦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奇怪,找到了人,不是应该押入大牢审讯吗?就像……那牙婆一样。”
没等杨钦猜下去,外面就响起了陈举的声音。
张氏急忙去开门。
陈举将对待这一家人,比在杨家时还和善,在他心里这一家人委实是他的福星,他从到了大名府,管辖一厢之事,表面上那些人对他十分恭敬,其实都在冷眼旁观,盼着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丘八,在这里丢脸面。
吩咐下去的事,能不做就不做,他去找麻烦,一个个偏都找好了借口,客客气气等他发脾气。
他只要动了手,很快巡检就会被弹劾。
为了大事,他只好隐忍,做梦都想找到机会,将那些杀胚好好整治一番。
然后就遇到了这桩案子。
他能感觉到原来衙署里的那些人,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这家人又给了他一个理由,让他去抓人。
这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现在他恨不得早些破了这桩案子,还那小娘子一个公道。
可惜事与愿违。
陈举心底叹口气,低声与张氏道:“焦大是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在他家中寻到了尸身,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因为是冬天,尸身还没烂,尚能辨清面容。”
用这案子,能抓到几人下狱,只是小娘子的身份一时半刻难弄清楚。
陈举道:“还要好生安抚那小娘子,我们还会继续追查,让小娘子安心。”
张氏攥紧了帕子,抿了抿嘴唇才道:“十娘……就是那孩子说,要留在我家中,既然嫁与了六哥儿,就是六哥儿的媳妇。”
“可我怕杨家不肯答应,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举没想到那小娘子如此大义,听到杨家不答应,陈举立即瞪圆了眼睛:“他们还敢如此?那不难,我这就与两位大人说,请他们出面为你们作保,成全你们这桩婚事。”
“日后谁敢说小娘子不是杨家媳妇,你就来找我,我来与他们说道。”
张氏听说何氏明日让她去小库房,心里就忐忑不安,不知道何氏又要做什么。
这些年她没少在二房手里吃亏。
“定是没安好心,”杨钦脸上满是戒备和厌恶,“二房老太太刚刚就想将娘叫过去训斥,没想到被嫂嫂拦下了,现在又想了别的法子来算计。”
这种事不是杨钦胡乱猜,他是看的太多了,五岁的时候,二房管事妈妈给了他一块点心,转眼就诬陷是他偷拿厨房的东西,族中但凡有谁丢了什么,目光总会立即落在他和母亲身上。
本来母亲才求了临坊魏氏家的大娘子,待他七岁的时候,让他前去魏氏族学旁听,有了这些闲言碎语,魏氏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前去了。
从那以后,二房那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即便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会成为砸向他和母亲的石块。
即便他和母亲没惹着族中任何人。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连陌路人都不会害他们,族人却要向他们动手,他们可是血亲啊?为何如此看不得他们好?
每次二房的人来,他都恨不得拿起棍棒,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杨钦道:“要不然明日我过去,我就说娘不太舒坦,有什么话让她与我说。”
谢玉琰没等张氏回应就淡然地开口:“本来就是我算计他们,用不着担忧。”
张氏和杨钦登时愣在那里。
……
屋子里传来阵阵香气,很快杨钦将三大碗面条捧上桌,还有几张糖饼和小咸菜。
杨钦将糖饼放在谢玉琰面前:“嫂嫂尝尝,我娘做的糖饼最好吃。”
自从刚刚喊了谢玉琰“嫂嫂”,杨钦就都这样称呼,而且……越说越顺嘴,心中也愈发觉得亲切。
谢玉琰是真觉得饿了,方才说着话,她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一阵乱响。
张氏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尤其是谢玉琰,不知道有几天米没下肚,在衙署也只是吃了两块点心充饥,思量到这里,也来不及再去琢磨别的,忙去了灶房做饭。
灶房里只有秋日里晾晒的菜干和提前腌好的咸菜,张氏也是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做出这些吃食。
张氏看着谢玉琰咬了一口糖饼,心里就涌出一阵欢喜。
这一整天,她们母子都被谢玉琰照应着,现在她总算能为谢玉琰做点什么了。
要说不满意就是吃食不太好,张氏盘算着,明天一早坊门开了,她就去市集,先去买点肉和鸡蛋,给谢玉琰补补身子,再去请个郎中回来。
谢玉琰一张糖饼下肚,立即感觉到身上暖和不少,然后她就发现,张氏没有动糖饼,杨钦也只是掰了一小块。
这母子两个将好吃的都留给了她。
谢玉琰将糖饼分给张氏和杨钦,两个人自然不愿意去拿,但看着谢玉琰也不肯吃了,知晓拗不过,这才伸手接过。
吃饱了饭,身上也多了几分力气,谢玉琰伸手给自己搭脉,她如今这身子,气虚血亏,需要好好将养,若是能用些药,开春的时候就能痊愈,若是不得养,则需更久,还可能会落下病根。
“嫂嫂通医术?”杨钦靠过来。
谢玉琰道:“读过书的人,有机会都会看几本医书。”她遭废黜被送去道观的那些年,跟着师父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
除了医书之外,师父格外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杂学,后院里除了炼丹,还捣腾些小物什。
等到谢玉琰将手挪开,张氏立即问:“怎么样?”
谢玉琰道:“没有大碍,我自己写张方子,明日娘帮我去药铺抓几付回来。”
张氏也算知晓了一些谢玉琰的脾性,便也不再劝说:“那就先这样试试。”
“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谢玉琰说着将名字的几个字写给张氏和杨钦看,“在外面还称呼我为谢十娘。”
名字是自己的,对外的称呼如何她也不在意,今日是谢十娘,明日还会有更多别的叫法,“谢十娘”是免得邻里忘记杨家、谢家的所作所为。
说完这些,谢玉琰提及明日何氏请张氏去小库房的事。
“何氏是要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房保管。”
张氏脸色就是一变:“无论她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下。万一库房里少了东西,或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也说不清。”
谢玉琰道:“库房里的物件儿肯定有问题,但库房的钥匙,娘要接下。”
张氏诧异:“那不是将把柄送到二房手中?”
谢玉琰神情依旧淡然,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我早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要做什么,我心中清楚。”
张氏听不明白,谢玉琰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做事很少与旁人说明,但想起前世挡在她面前的杨钦……
谢玉琰道:“回杨家的时候,我为三房正‘忠义’之名,以后二房想要对付三房,就要先毁了三房的名声。”
“进门之后我又刻意提及嫁妆,要挟何氏好好保管。二房想要再对付我们,必然从我抛出的这两件事下手。”
“我提前限制了他们的谋划方向,就像提前给他们出了道考题,无论他们怎么作答,都在题目限制之内。”
“至于何氏要怎么做,也并不难猜,何氏杨明经的妻室,该由她来掌管内宅,但在六哥儿的事上,出面的却是邹氏。不难看出二房老太太偏心次子杨明山,邹氏就是借此才能与何氏抢夺权柄。”
“何氏的手段我也看过了,比邹氏强一些,她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柄被邹氏抢走,除非她做了错事,留下把柄在二老太太和邹氏手中。”
“那错事闹出来,会让她在族中威信尽失。管家娘子会出的差错,八成都是贪了公中的财物。”
说到这里,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张氏:“这下你知晓何氏要怎么做了?”
张氏想了想还是摇头。
谢玉琰道:“何氏只要将错事嫁祸到三房头上,一来让三房丢了名声,二来无论是二老太太还是邹氏,为了对付我们都只能站在何氏那边,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真相,何氏身上就再也没了过错,又能好好地做她的管家娘子了。”
“何氏借着还我的嫁妆,将小库房交予母亲,看似是向我们低头示好。而我本就想要这嫁妆,又想帮着三房再次夺回管事大权,掌管钥匙就是第一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仅仅一天的功夫,张氏不知被惊到几次。
谢玉琰这番话,她琢磨一辈子也是应当,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些年他们屡屡被算计,不是因为二房的人太聪明,而是她太蠢。
“那我们……”张氏道,“要这钥匙有何用?要揭穿何氏的用心?”
谢玉琰嘴角扬起:“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至于何氏……
前世,了解谢太后的人都知晓,她身边办事的人,不少都曾与她为敌,旁人可能会将他们除掉,而谢太后……一直用得很趁手。
灶房里,杨钦蹲在一旁添柴,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张氏也轻松了许多,她现在还不太清楚明日到底要怎么做,但有谢玉琰在身边,她就莫名觉得安心。
“娘,”好半晌杨钦才道,“我定会与嫂嫂好好学,将来也能多多帮忙。”
张氏点头,背过身的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六哥儿没了,但为她和钦哥儿送来了谢玉琰,以后他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折腾了一整日,谢玉琰感觉到异常的疲乏,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格外安稳,醒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摇铃,以为自己还在慈安宫。
直到转头,看到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谢玉琰才完全清醒。
杨家三房的屋子很破旧,但阳光却比慈安宫的更加明亮。
经历一场生死,没想到能够再回世间。
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显然是张氏放在这里的。
杨家有两间屋,张氏与她住在一起,昨晚她睡着之前,似是听张氏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她还以为张氏放心不下杨钦,要去瞧一瞧,没想到是连夜为她改衣裙。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张氏敲了敲门才走进屋。
谢玉琰脱掉了身上那大红嫁衣,洗干净了脸妆,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妆饰,却反而衬得她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动人,嘴唇就像染了一抹嫣红,明丽的恰到好处。
谢玉琰不知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失神,再加上才醒来,还有些困倦,于是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谢玉琰这般模样,张氏不禁跟着一笑,昨日谢玉琰展露的手段太过厉害,直到现在张氏才意识到,稳婆验过身,谢玉琰也就只有十六、七岁。
“衣裙很合适,”谢玉琰向张氏道谢,“辛苦娘了。”
张氏哪里会觉得辛苦,只要谢玉琰穿着好,她心里就欢喜。
“等过了丧期,我再带你去买些好布料做衣裳。”
谢玉琰点头:“族中知会了吗?要何时给六郎下葬?”
提起六哥儿,张氏眼睛又是一红,她垂目遮掩过去:“要请先生再来算日子。”其实张氏也想明白了,入葬的就是具空棺,对于族中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梳洗好,两个人坐在桌边用饭。
张氏道:“钦哥儿一早就出去了,要提前去衙署等那位主簿大人。”
“你写的那张单子钦哥儿也放好了,他说了,定会将你要的东西置办齐备。”
昨日他们就商量好了,分头行事,杨钦去衙署见王鹤春,她们在家中应对何氏。
张氏带着谢玉琰前往南院,路上刻意绕了大半圈,让谢玉琰熟悉杨氏祖宅的布局。
“城外还有田产,”张氏道,“那边也修了几间房,耕种的时候,便在那里歇脚。从前还有两个瓷窑,现在都不用了。”
杨氏一族的家业不算太多,但房屋和田产加起来,也算是城中的一等户。
谢玉琰道:“瓷窑为何不用了?”
张氏摇头道:“我只知道烧不出好瓷器,从前是长房管这些,长房的大老太爷过世后,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差,没有商贾愿意收,去草市上卖,又值不了几个钱,开窑要烧不少木柴,怎么算也不划算,二老太爷做主就将窑关了。”
“后来长房偷着又开了窑,这回烧出的东西更不成样子,二老太爷一气之下,让族人将窑拆了。”
谢玉琰微微皱眉:“拆了?”
“长房的人拼命阻拦,没能拆完,不过也被毁的七七八八,”张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那瓷窑本来很好的,当年咱们三房主事的时候,还将长房烧出的瓷器卖去了海上,老爷很是看重那瓷窑。”
张氏提及这个,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毕竟卖出瓷器的是她家郎君,只不过这桩事连杨氏族里的人都不相信,每当她提及,看到的都是轻蔑的嘲笑。
瓷窑赔进去那么多银钱,也就只有长房和三房还念念不忘。
“到了。”
说着话,两个人到了南院,何氏带着两个管事已经等在小库房门口。
看到这样的阵仗,张氏立即知晓,全都被谢玉琰猜中了,因为等在那里的管事,其中一个帮着族中理账。
张氏向何氏行礼,谢玉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叫一声何氏:“二娘子。”就算揭了过去。
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怕坏了她家娘子的好事,她定然要开口斥责谢氏。
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真当自己出自高门大户,腰都不肯轻易弯,怎么?怕行礼之后天打雷劈吗?
何氏倒是不在意,她亲切地拉过张氏,也想向谢玉琰伸手,可不知为什么,心中下意识地抗拒。
何氏看向小库房:“今天与三弟妹在这里见面,是想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弟妹保管。”
张氏面露惊诧,怔怔地看着何氏:“这……这怎么行?”
张氏的反应与何氏预想中一模一样,这家中没人比她更了解三房女眷,毕竟三房掌家的时候,三房老太太就将她带在身边,本意是让她们妯娌协力管好这个家。
何氏咳嗽一声,接着道:“我身上的病症还要将养些时日,郎中的意思,非要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之前都是四弟妹帮忙……我也是糊涂,有三弟妹在这里,哪里还需交给旁人?三弟妹也无需推辞,弟妹的性子族中上下都看得清楚,小库房钥匙交给你,大家都放心。”
“再说,这里面还有六哥儿媳妇的嫁妆呢。”
张氏还要开口拒绝,却被谢玉琰扯住了衣袖。
何氏心中一笑,果然谢氏忍不住了。
谢氏进了杨家的门,就提及嫁妆,口口声声说要交给衙署做证物,其实就是惦念着那些钱财。
何氏虽然没能将谢氏完全摸清楚,但也知晓个大概,三房穷成那般模样,谢氏怎么可能吃得了那般苦?
正当谢氏为银钱发愁的时候,她丢出这么大的好处,谢氏肯定会接下。
何氏接着道:“从前我有做的不对之处,三弟妹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会设法弥补……老四和四弟媳……等他们从衙署回来,还会向三弟妹赔礼,这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
这就是何氏讨好的话了。
若非昨晚谢玉琰提前知会张氏,张氏就算知道二房不会真心悔过,也会觉得他们有意大事化小。
见张氏不再急于推辞,何氏看向身边管事:“两个管事帮忙见证,我们先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清点一遍,三弟妹觉得没问题了,再接这钥匙。”
“三弟妹若是还不放心,就在这门上再加一道锁。”
昨晚张氏想了应对的法子,先请人做见证,然后再加一道锁,没想到被何氏提前说了出来。
张氏不由地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她这才道:“将账房的许先生也请来吧,有些筹算我不太会,再多一位管事更妥当些。”何氏既然安排了两个人,她也得再加一个自己信得过的。
何氏痛快地答应了,立即遣人去请。
不消片刻功夫,下人就领了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前来。
人都到齐了,何氏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看着小库房里堆满的物件儿,张氏心里五味杂陈,虽说杨氏一族不止一个库房,但让她掌管钥匙也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
“娘,进去吧!”
比起张氏,谢氏好似更为急切。
何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三房以为有管事见证,将一切清点好了,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晓,在他们踏入小库房这一刻起,就注定输了。
接下来的清点,让张氏更加意外,除了几件儿小物件儿因为存放不当有所损坏,其余的物件儿都与册子上记录的没有任何出入。
张氏也就更不明白,何氏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这么想着,她额头上不禁沁出汗水,谢玉琰提前有了提点,她还找不出问题,真的就这样接下钥匙,后面出了差错……
这么想着,张氏感觉到衣袖被拉住了。
“既然清点好完了,”谢玉琰道,“咱们就将钥匙接下吧!”
从衙门贴布告开始,大名府的大街小巷都忙碌起来。
好像突然之间,许多空置的屋子,都改成了商铺。
事实上,商贾们早就探得了消息,提前在几个大坊中都购买、赁了屋子,谢家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家的米铺、瓷器铺都开了过去,给年节预备用的货物一并摆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竟比自家的老铺子的还全些。
将好地界儿占全了,凭着他们对大名府的熟知,再加上自家的招牌,外人的生意很难挤进大名府。
谢氏还在家中开了几次宴席,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看着舆图,商议如何铺货、布局,总之但凡繁华的地方,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换句话说,将城内买卖做成什么样,都是他们说了算。
到了坊市打开的前一日,谢崇峻特意带着管事将大名府转了个遍,看着自家新开店铺上落了匾额,左右相邻也是熟悉的字号,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朝廷有新政颁发,也不能一手操办下面的事,他们应对好了,还能从中获利。大名府繁荣本就是好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逆着朝廷,只是防备巡检衙门罢了。
突然设立的巡检衙门,看似不起眼,其实是马前卒,为的是整肃大名府坊市。真的让他们获得太多权柄,日后就别想在私底下动什么手脚。
正准备回谢家,谢崇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立即皱眉吩咐:“去谢氏的铺子看一看。”
之前在巡检衙门,谢崇峻被谢玉琰激怒,原本的计策也被打乱,到现在他也没能得见贺檀,为此回到家中还被父亲责骂。幸好他有意压着,当日谢玉琰说的那些话才没传出去,否则谢家就算不颜面扫地,他也在族中抬不起头。
堂堂一个族长,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回到族中,他立即将所有与谢玉琰有关的东西一并抹除,大名府谢氏从没与那女子有过半点关系。
“老爷,就是这里了。”
马车停下,管事在外面禀告。
谢崇峻掀开了帘子,向外张望,却没有瞧到想看的东西。
“在哪儿?”谢崇峻再次询问。
盯着杨家的眼线带回消息,谢玉琰向牙行赁了屋子做铺面,他心底还有些担忧,真怕那妇人真的有本事,一直让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管事回报几次,都说没见杨家搬运什么货物进去,他也就没再深究,对他们来说,开新铺子,在新坊市中布局更为重要。
杨氏一族那些本事都在谢崇峻心中,那女子无非就是依托杨家做些事罢了。
杨氏自家有商队不假,但现在是冬日,他们又因为贩运私货被查,商队也就废置了。
除了商队,杨氏手中仅有几间杂货铺子,卖杂货能赚多少银钱?
杨明山另辟蹊径贩些私货,才算勉强与城中几个大商贾搭上关系,允许杨氏带来的货物送入城内各家商铺中。毕竟哪家都有个货物短缺的时候,用谁的不是用?
现在不一样了,谢崇峻知会下去,从今往后大名府的商贾不会再从杨家购置货物。
杨氏族中少了银钱,哪有不闹的道理?那女子就会成为罪魁祸首,族人也容不得她。
想要靠着杨氏立足,也得看谢家答不答应!
“老爷,就是那间小屋子。”管事的声音打断了谢崇峻的思量。
谢崇峻皱眉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瞧着,目光所及之处……就在坊市一头,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屋。
也没有挂匾额,进出的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衣裳,低着头不知忙碌些什么。
这哪里是铺子?
如果不说,还以为只是寻常的住处,还是那种下等户所在。
“你确定?”谢崇峻见识过谢氏的厉害,心中起了疑惑。
管事道:“我们守了许久,肯定没错,那谢……妇人还来了几次,带来工匠砌炉台,看样子是要做些吃食。”
不是他不仔细打听,在那屋子里做活儿的人不多,有个管事的,就是个农妇,不太会说话,问她什么,她就是摇头,再不说:“过几日开张,你们就都知道了。”总之就是嘴严的很。
管事道:“最可能的就是在这里卖石炭。”这还是他让人假扮坊民打探出来的,至于卖热水就是个由头罢了,热水能卖几个钱?
听到这话,谢崇峻失去了兴致,放下帘子吩咐:“回家吧!”
这么个小屋子,开上十个、八个往来的银钱也有限,对他们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他甚至怀疑,谢氏这样做就是要故意牵扯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新铺面上分心。
“还用盯着吗?”管事问谢崇峻。
谢崇峻摇头:“明日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忙,这边暂时不用再安插人手。”这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几日就得关门。
为了稳妥起见,谢崇峻道:“给闲汉些银钱,让他们来回报个信儿。”
杨氏这铺子不管卖什么,城内与他们交好的商贾都不会去买,否则就是与谢家作对,这一点他们都清楚,用不着他特意去叮嘱。
管事道:“老爷就放心吧,我定将这事办好。”
……
谢玉琰的水铺里。
郑氏打量整个屋子,角落里堆放了一些藕炭,水桶等物都整齐地放在另一头,灶台烧了几晚,已经彻底好用了。
两口新打的大锅,被她刷的透亮。
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安排好了,可想到明日开张,郑氏就心慌的不得了。
外面有不少新开的铺面,那些铺子的伙计站在街面上吆喝,她没去凑热闹,光听着都知晓他们卖些什么,每日都有不少人过去围看。
谢氏布行的铺子离这里不远,她听到不少人谈论,等到新铺子开张就去抢买新样式的布帛。
相比他们……就冷冷清清。
除了她找了村中女眷来忙碌,再就是三河村的人将做好的藕炭送过来,来打听他们卖什么物什的人,加起来不过七八个。
谢娘子还让杨氏族中郎妇前来帮忙,安排的这么好,万一没有人来买热水,郑氏都觉得对不住谢娘子。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给了她工钱,她却都不敢动,真的卖不出去东西,她得将那些还给谢娘子才是。
“今晚我不走了,就住在铺子中。”郑氏看向几个同村妇人。
妇人们互相看看纷纷道:“那我们也留下,人手多了,好办事,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将水烧好了。”
其实她们也提前在周围坊中走动了,告诉大家他们铺子卖热水,家中有需要的尽管来买,她能看出有人动心,但到底会不会来……谁也不知晓。
藕炭倒是卖出去一些,只不过大家用着依旧不放心。
郑氏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就按娘子吩咐的做好,开始没人登门也没事,娘子说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妇人们纷纷点头。
郑氏继续在铺子里走动,等到天黑下来,她才又叹口气。
明日开张,她还以为谢娘子能来呢……
谢娘子就这般放心?
……
杨家。
谢玉琰也在听杨钦说那些新开铺子的事。
杨钦道:“咱们要不要也买点炮竹?要不然我与师兄们过去敲锣也行。”
“炮竹就不用了,”谢玉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店,不需要那些东西,敲锣也不用明日去。”
杨钦眨了眨眼睛:“那要何时?”
“三日后吧,”谢玉琰道,“可能还会更晚些。”
杨钦张嘴还要说什么。
谢玉琰先道:“这桩事用不着你们,你们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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