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王扬许编的现代都市小说《冒姓琅琊王扬许编全文+番茄》,由网络作家“东周公子南”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暮霭苍然,草密连天。夕阳下,一江流水,势急如奔。王扬缓缓睁眼,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这是哪?!方才明明正在逛博物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这个地方来了?他强撑着坐起,愕然发现与他一同坐起的还有三个人!这三人头梳发髻,身着破旧的粗麻短衣,打扮如古人一般。三人中两人年少,一个体壮如牛,好似金刚力士;一个俊美异常,有如偶像剧中的花美男;最后一人是个长相平平无奇、年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王扬右手边还有一个瘦如麻杆的人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算上躺着的这个瘦子,从位置看,五人正好围成一个小圆圈。五人中间摆着一个做工粗糙的草篓,草篓不远处还放着一只底部烧黑了的瓦罐,罐中余着少许残汤。罐旁有个木碗,碗上搭着个大木勺,碗内盛着黑色的液体,王扬闻着飘过来...
《冒姓琅琊王扬许编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暮霭苍然,草密连天。
夕阳下,一江流水,势急如奔。
王扬缓缓睁眼,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这是哪?!
方才明明正在逛博物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这个地方来了?
他强撑着坐起,愕然发现与他一同坐起的还有三个人!
这三人头梳发髻,身着破旧的粗麻短衣,打扮如古人一般。
三人中两人年少,
一个体壮如牛,好似金刚力士;
一个俊美异常,有如偶像剧中的花美男;
最后一人是个长相平平无奇、年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王扬右手边还有一个瘦如麻杆的人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算上躺着的这个瘦子,从位置看,五人正好围成一个小圆圈。
五人中间摆着一个做工粗糙的草篓,草篓不远处还放着一只底部烧黑了的瓦罐,罐中余着少许残汤。
罐旁有个木碗,碗上搭着个大木勺,碗内盛着黑色的液体,王扬闻着飘过来的气味,觉得似乎是醋。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说话。
王扬下意识地伸手去推眼镜,却发现推了个空。
或许是捕捉到这个动作,中年人盯着王扬,试探开口道:“王......王博士?”
王扬一愣:“许编?”
“是我!是我!”中年人马上应道,“我们怎么在这儿?还有您......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王扬想到了什么,赶紧站起来跑向河边。另外三人见状也跑了过去。
映入水面的是一张少年的面孔,最多不过十七八岁。
疏眉,朗目,鼻梁微高,
就长相而言,算得上清秀两个字,可脸色却过于苍白了,再加上体格太单薄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怯生生的。双眼微微发红,显得虚弱疲惫。
他没戴眼镜,可目力所及,清晰如刻,这种感觉自从他小学六年级近视之后,便再没体验过。
只听旁边传来抑制不住的笑声,那个如花美男般俊美的少年激动得手舞足蹈:
“穿越了!我们穿越了!看了不知道多少本穿越小说,现在终于穿越了啊哈哈哈!这博物馆没白逛!哈哈哈哈哈!我还穿得这么帅!!!”
他摸着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身旁三人的脸,再次确认了几人之中,就属自己最为英俊,不由得欣喜若狂!
壮汉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掰得关节啪啪作响,又对着空气打了几拳,似乎在适应这具新身体,口中不屑道:
“这是古代,又不能当明星,长得好看有毛用?”
俊美少年还处在极度的亢奋中,被壮汉怼了一下也不生气,反而更显兴致勃勃:“也不一定是古代啊!说不定是架空!是玄幻!”
壮汉语气笃定道:“你想啥呢?在博物馆穿越,当然是古代!”
“古代也好啊!可以抄诗!抄词!抄小说!咱们可得好好分分,每人抄一个类别!可别抄重了!”
壮汉“呵呵”一声:“还抄小说?你真当网文啊!让你抄《红楼梦》,你给我默写个试试?”
俊美少年一怔:“我虽然抄不出,但说不定别人行啊。”他看向王扬问道:“你是博士吗?是什么专业的博士?”
王扬道:“我不是博士,而是博士生。”
俊少年有些疑惑:“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只有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才叫博士,我现在博二,还没毕业。”
壮汉大咧咧地问道:“你学什么的?”
“文学。”
壮汉轻蔑一笑:“那顶个蛋用!文学又不懂历史,穿越没球用!”
中年人可是久闻王扬的大名,这次来和王扬接洽就是出版社指定的任务,准备和博物院联合出一本论文集,王扬就是作者之一。所以他立即解释道:“王博士可是古典文学的专——”
壮汉打断道:“古典文学又如何?懂历史吗?能默写《红楼梦》吗?”
他看向王扬,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在说一个真理:“我跟你讲,别说博士,就是博士后也默写不了《红楼梦》!”
俊美少年看向王扬,问道:“你真的写不了吗?”
壮汉不耐烦地说:“这不明摆着吗?我就告诉你,全国根本不可能有人能默写《红楼梦》!”说完看向王扬,神气十足地问道:“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王扬没说话,他根本没有心思参与这场无聊的辩论,更没兴趣为壮汉解释古典学的内涵外延以及广义文学观和纯文学观在研究视域上的分野。
至于《红楼梦》的问题则更不在他考量的范围之内。
别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文学的评判标准时移世易,李白的《将进酒》拿到先秦兴许会湮没无闻,苏轼的《赤壁怀古》若是早写了几百年,也可能会被认为是不入大雅之堂的俚俗小调。
现在连身处哪个时空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抄诗词抄小说?
就算能抄,历史上的文学大家还少了?
李杜苏辛,哪一个不是文才盖世,可又有哪一个得志了?
所谓得志,可不只是官位如何。即便只说官位,苏轼算是做过高位的了,可结果又如何呢?
“你知道什么是红学家吗?就是刘心武也续写过《红楼梦》。”中年人忍不住对壮汉说道。
壮汉虽然不知道刘心武是谁,但他反驳的却很快:“他续写的算个什么东西?能和原著比吗?再说我说的是默写,和续写有毛关系!”
中年人还待再说,王扬突然道:“你们觉不觉得,我们说话的口音有问题?”
三人疑惑地看向王扬,俊少年道:“没问题啊,还和以前一样。”
中年人想了想说:“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连最喜欢杠的壮汉也难得地点头表示同意。
“等等。”王扬酝酿了一下,几次想说话又停住,然后重新酝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壮汉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王扬手指比划着,慢慢地吐出一个词:“桃花。”
他停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桃花开,桃花败。”
说完表情一松,好像刚才说的几个字耗费了不少力气。
三人表情疑惑,少年喃喃道:“桃花开,桃花败。这是什么?”
中年人和壮汉在听到少年的重复后同时恍然,中年人惊道:“王博士刚才说的才是普通话!”
四人从草地上醒来开始,都在用一种以前从没听过的音调说话,这种音调陌生拗口,与现代普通话发音截然不同,但没想到这么一个明显的问题,居然直到现在才察觉!
“我们说的......还是中文吗?”少年惊骇地看向王扬。
王扬想了想,说:“是。我们现在说的中古音。中古音和现代汉语的发音有很大区别。比如这个桃花的‘桃’字,在普通话里声母是送气清辅音t,但在中古音里却发的是平声浊音!还有这个‘败’字,声母在普通话里是不送气清辅音,但在中古音中却变成了仄声浊音,再比如......”
壮汉着急打断道:“别掉书袋了!你说点有用的,你就说那个‘中古’到底是什么意思?”
“汉到唐。”王扬简短说道。
当前文史学界习惯把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段称为“中古”,与唐宋变革之后的“近世”区分开。
“所以我们现在是穿越到汉到唐之间的某个朝代了?”中年人问。
王扬点了点头。他本身的主攻方向是先唐文学和唐宋思想史,对于两汉文化史也有一定的研究。单就历史史实而言,他是汉最熟,唐最精,如果真的发生不可逆的穿越,他倒希望能是这两个时代,这样起码他对历史细节比较了解,可以趋利避害。
“我们没继承原宿主的记忆,但竟然把口音给继承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俊少年一挥手,欣喜道:“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抄宋词了!不管是汉唐间哪个朝代,都肯定没有宋词啊!”
壮汉道:“你才能背几首宋词?咱们四个人分,每人能分到几首?博士,你是不是会背的诗词多?到时得贡献出来,可不能藏私!”
王扬不置可否,心道即便是唐代,词也是末技小道,想凭几首宋词安身立命简直是妄想。就算是宋代,柳永、姜夔填词够厉害了吧,一个半生沉沦,一个终身潦倒。不行,我妈还在现代,我得想办法回去!
“我们现在该想的不是抄什么宋词,而是应该想想怎么回去!”中年人眉宇间满是忧虑。他可没有俊少年那样的好兴致,老婆孩子还在,他不回去怎么能行?
“回去?我可不回去!穿越比中彩票还难!尤其穿越成这么一个帅咖!绝对是主角命啊!我们在这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比回去搬砖好?!”俊少年越说越意气风发。
壮汉看向中年人笑道:“他当然想回去,他又没穿到年轻的身体上。话说你穿越前多少岁?”
中年人不愿意理这个杠精,走到王扬身边,焦急问道:“王博士,怎么办?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女儿才五岁,不回去不行啊!”
俊少年也问王扬:“话说古代纳妾有人数限制吗?”
壮汉嘲笑道:“你们问他有毛用?”
“比问你强!”中年人忍不住怼道。
壮汉双肩一耸:“我真是笑了,像你这——”
王扬制住两人继续吵下去:“咱们先说正事。你们还记得穿越前的场景吗?”
他看向中年人:“我记得我们之前是在博物院里。当时我和你在看一个古墓里出土的魂瓶......”
“对!是有一个瓷瓶!我也在看!”俊少年说道。
王扬沉吟说:“所以我们应该是一起看那魂瓶的时候发生了穿越,也就是说......”
中年人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是五个人围着那个展台!”
四人互相看了看,这才想起草丛中还躺着一个人,赶忙去查看,那人正挣扎着坐起,见到四人赶来,如瓜条一般的瘦脸刷一下就白了。
俊少年向瘦子热情笑道:“哥们儿,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穿越了,以后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然后发出很夸张的“嚯嚯嚯”的笑声。
壮汉撇了撇嘴:“中二。”
两人都没注意到,瘦子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王扬拍了拍瘦子肩膀:“你没事吧。”
瘦子脸色煞白,神情恍惚,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壮汉嘲道:“你这心理素质也忒差了吧!所以醒得最晚。”
王扬看了眼瘦子,说:“我们现在站回在博物馆看魂瓶时的位置。”
除了瘦子抱着头,缩坐在原地没有动之外,另外四人都站回原位,发现刚好与他们醒来时的位置重合。而在五人中间的,就是那个草篓。
王扬走上前去查看草篓,壮汉一个箭步抢上,和王扬一起掀开草篓盖子,中年人和俊少年也围了过去。
王扬和壮汉一起拿出草篓中的东西。
那是一件精美的青色瓷罐,罐身上堆塑着凹凸的绘像,罐盖上塑有亭台楼阙。
中年人双眼一亮:“是魂瓶!就是我们在博物馆看的那件!难道我们就是因为这个穿越的?”
俊少年问道:“魂瓶是什么?”
王扬道:“魂瓶是古人的随葬明器,据说有收魂、安魂的作用。”
“明器是什么?”俊少年说着伸手去摸瓶身上的绘像:“这上面刻的是鸟?”
王扬没有回答明器的问题,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瓶身绘像上:
“这是朱雀。‘飞朱雀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魂瓶上绘朱雀,可能就是为了导引灵魂。我们穿越的秘密或许在它身上。”
他想把魂瓶拿到手中仔细查看,可壮汉却牢牢握住魂瓶一端,怎么也不撒手。
“如果魂瓶能让我们穿越,那一定也能带我们穿回去!”中年人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这可是他回家唯一的希望了,仿佛为了增强信心一般,他说完又问王扬道:“对吧?”
王扬虽然心中没底,不过为了安慰他,还是点了点头。
“让我来看吧,魂瓶的秘密其实藏在瓶身上。”壮汉将魂瓶拉向自己眼前。
“你懂魂瓶?”俊少年奇道。
“当然,我在网上看过一篇帖子,专门讲魂瓶的。你们看,这上面有字!小博士,你撒一下手,让我仔细看看。”
王扬松手,头倾向前,却没看到字迹。俊少年和中年人也凑了过去。
“字在哪啊?”俊少年问。
“这得用水洗,洗了就能看到字了。”壮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拿着魂瓶径直向河边走去。
王扬神色一肃,快步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就行。”壮汉语气难得地客气道。
“没关系,反正呆着也是呆着。”王扬脚步加快。
壮汉突然撒腿就跑!
王扬在后面紧追!
俊少年和中年人后知后觉,也跟着跑了过来。
眼看就要跑到河边,壮汉高举魂瓶,却不是扔向河中,而是用力向地上一砸!
只听哗的一声,
魂瓶被砸得粉碎!
所有人都呆住了,中年人发出一声呼号。
壮汉趁众人愣神的当口又出脚一记横扫,将大半碎片踢入河中!
王扬顾不得壮汉,直接奔到河边,只见河水茫茫,水流甚急,哪还有魂瓶碎片的影子?!
中年人疯了似就要跳河,被王扬死死拽住:“许编!冷静!”
“你,你有病啊!”俊少年震惊地看着壮汉。
壮汉道:“你傻啊!让他俩研究出怎么用魂瓶,把我们带回去怎么办?”
俊少年愣了愣,声音弱了一些:“那,那也不能......”
“狗杂种!”中年人眼睛一下就红了,向壮汉扑去。
“站住!”王扬突然大喝一声,声色俱厉。中年人下意识停住。却发现王扬略过他,快速跑向草丛中已经站起的瘦子。
几人不明所以,都跟了过去。
“你要去哪?”王扬问道。
瘦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没......”
王扬紧盯瘦子,突然问道:“你最喜欢哪部电影?”
“什么?”俊少年一头雾水。
“发神经!”壮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你个傻x!”中年人一把揪住壮汉的破麻衣领。
“松手。”壮汉脸一沉。
瘦子在王扬的注视下脸部肌肉颤抖得更厉害了。
“随便说一部也行,只要能说出一部就可以。”王扬逼近瘦子。
另外三人感觉到不对,一起看向瘦子。
瘦子突然推了王扬一把,王扬踉跄一退,正好踩翻了醋碗,大半碗黑醋都结结实实地洒到了他的裤腿上,把一大块布料打湿得透透的。
瘦子转身狂奔,口中歇斯底里地喊着:“鬼啊!鬼啊!恶鬼上身啦!”
王扬顾不得擦拭,叫道:“快追!他不是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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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一代有一代之所胜”一说出自清代学者焦循,后为王国维、胡适等继承发展,认为文学时移世易,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专擅的文学种类。
②关于中古概念的使用在学界并非绝对,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魏晋南北朝时段的研究者习惯自称中古,而近十年来,宋至明的学者也有用“中古”自称的趋势,这是对标西方汉学界Middle Period的概念,部分学者把它翻译成“中叶”,而非中古。
不过中古概念扩大化确实是个趋势。比如去年在耶鲁召开的第三届Middle Period China,宋及宋以后的学者居然占了一多半!时间段则定为220-1600年,设置得如此宽泛,虽说能打破壁垒,却丧失了使用中古概念的深层含义。
③把文学局限于诗词小说一类有限的文学体裁的认知其实来源于西方近代literature代表的纯文学观念。我国自古便有广义文学观,章太炎释文学言:“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按照章氏的说法,则文学两字网罗者甚大。
今日少数古典文学研究之重镇院系仍有秉承传统而并重文献学、文字训诂学、史学等科目者,而非仅以纯文学自限。
④中古是世家门阀的时代,截止到唐末,自宋以后门阀消亡,彻底开启平民社会至于今。以黄河为比喻,中古就相当于黄河拐弯处,浪大流急,水情复杂。自此之后,黄河改道,风貌大变。坊间有一句传言“唐之事近于古,宋之事近于今”,倒可以很好地反映出中古的分水岭地位。
不过这句话是一则学术谣言,传谣者每每把这句话归于陈寅恪,甚至还被引到论文里去,也算咄咄怪事。陋见所及,陈先生没说这句话。我猜测此则谣言的原型或许是刘伯骥先生在《宋代政教史》中说“唐之治近于古,宋之治近于今”。
总之,中古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其文明与野蛮,壮丽与黑暗,伟大与卑微,交织缠绕,不可分割,泥沙俱下,汇而成流。而观察现代人跌撞到这个时代的巨流中,溅出朵朵浪花,最后形成滔天巨浪,则是一件更有趣的事。
没有秘籍神功,没有气运加身,就是一个现代人直穿波诡云谲的南北朝时代,想要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一旦涉及真实,那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再容易。穿越不说别的,首先语言关就很难过。绝大多数现代人是听不懂古音的,更别说和古人交流了。再比如说户籍,我国古代的户籍系统很是完备,黑户可不好混。
如果开局白茫茫一片,实在不好处理。继承记忆了嘛,那就简单地把身份的问题解决了,简单地融入了古代。
但问题是,融入古代,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日影昏暗,深草及踝。
野林中,一人逃,四人追,惹起惊虫无数。
“来人啊!有鬼呀!”瘦子惊恐的叫声回荡在原本静谧的树林中。
“你等等!我们不是鬼!”王扬边追边喊道。
瘦子也许早就醒了。王扬也不知道他们的谈话被瘦子听去多少,他追瘦子一方面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另一方面是为了弄清状况。
五个人围着一个魂瓶昏倒,醒来后四人魂穿,一人保持不变。瘦子未必知道这种鬼事是怎么发生的,但起码应该知道起始缘由。比如他们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站住!什么人?!”几声呼喝同时响起。
天色已暗,树影横斜,前方闪出几道模糊的人影。
“救......救——啊!”
王扬看见瘦子挥动双手,疾奔过去,可“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嗖的一声!
瘦子身子一僵,向前扑倒。
嗖!
又是一声尖厉呼啸!
壮汉一个轮臂斜拉,将跑在身旁的中年人挡在自己身前!
中年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一支长长的利箭已贯穿他的咽喉!
壮汉松手卧地,喘着粗气,双臂还在颤抖。
中年人也随之仰倒,砸到草地上时发出一声闷响。
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喉咙和嘴里流出,身体不断地抽搐。
砰砰砰砰。
王扬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锤破胸腔!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亡,
不,不只是死亡,还有谋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王扬只来得及卧倒,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中年人倒在他身旁不足两米的距离。
中年人名叫许游,是省出版社的知名编辑。尽管两人今天中午才相识,但这是他穿越到这个陌生世界中的唯一“熟人”。没想到这么快就丢了性命,还丢得如此莫名其妙。
“剩下那三个,低头闭眼,都别动,否则即刻射杀!”
冷漠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踏草声,越来越近!
对方有多少人?
肯定在三个以上......
王扬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两声回报过后,只听有人喝道:“都站起来,快点!”。
王扬看了眼半身是血的许游,缓缓站起,之所以站得慢,是因为双腿发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对面九人映入王扬眼帘。他们身穿旧灰衣,两人执弓搭箭,对准王扬、壮汉和俊少年。五人执刀,一人执矛,神色警惕。
中间一人衣服最新,腰间跨刀,却没有出鞘。执矛的那个黑脸大汉紧靠中间那人,好似护卫一般。
“别杀我们!我们会很多东西的!”俊少年声音颤抖而急迫,这和他想象中的穿越开局完全不同。
中间那人开口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王扬三人谁都没有吭声。
因为没人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那人突然大喝一声:“快说!不然就是死!”
俊少年身子一抖,脱口道:“就我们三个!没有了!”
“何时越境?”
“越境?我们没有越境!”壮汉急道。
“没越境为什么潜行阿曲林?我乃阿曲戍什长,昨日接鲁阳移文,有北谍潜入,说的是不是你们?”
壮汉和俊少年不知“什长”是什么,只是大概能猜到这是什么长官。反正不是土匪就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王扬则知“什长”是军队中的基层军官,领兵卒十人。
原来这些人是官兵。他们没像电视剧里的士卒一样穿盔甲,服装不仅算不上整齐,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不是不是!什么杯碟?杯碟是什么?冤枉啊!”壮汉与俊少年同时叫屈,仅听字音他们根本没反应过“bei die”到底是哪两个字。
王扬联系“越境”,再加上之前对“中古”时间段的判断,大概猜到了北谍的含义,说道:“如果是潜行,就不会跑,更不会大喊大叫了。”
众人一起看向王扬,俊少年和壮汉急忙道:“对对!就是这样!”
什长显然没意料到这个回答,噎了一下说道:“你们可能在逃避追捕!”
王扬反问:“如此奔跑,身后必有追兵。我们现下停了这么久,追兵在哪?”
执矛的黑汉深深地看了眼王扬,
什长一怔,粗声问道:“户籍地?”
王扬没有说话。他虽知道当下时代的大致范围,但一来地名沿革变化各时不同,编得不对很容易露馅。二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如果是本地人,那户籍地址就要详细到具体位置。如果是外地人,那对方很可能会向他要“过所”。
壮汉为了尽快洗脱嫌疑,马上答道:“我是岭南人!”
其实壮汉的反应算是快的,他虽然不知当下的时节地理,但总知道气候不热,应该不是岭南。再者他听说岭南在古代算是荒僻之地。自己说是岭南的,难道对方还真能查证?就算真能查证,也要隔很久很久,这期间他可以慢慢想办法。
俊少年欲哭无泪,没想到问个户籍就把他难住了。他拿的可是男主的身份卡啊!怎么一上来就弄得这么狼狈!想起他看过那些穿越小说,一股勇气涌上心头,当即挺胸道:“我来自海外大不列颠国!”
王扬看向俊少年,心中感叹:你是真敢编啊!
壮汉却是心中一动,相比自己编岭南,还是编海外好一些。海外可以随便捏造身份,反正没法查证。
什长人眉头一皱,看向王扬:“你呢?”
王扬道:“浮浪人。”
俊少年一头雾水,不知这是何意。壮汉心想,这是受了俊少年的启发啊。说自己是岛国武士?
浮浪人当然和扶桑浪人没有任何关系。
在中古时代,浮浪人专指没有户籍的人。
《隋书·食货志》云:“其无贯之人,不乐州县编户者,谓之浮浪人。”
什长一声冷笑,指了指壮汉和俊少年:“你们既然一个是岭南的,一个是海外什么不颠国的,那把‘过所’拿出来吧。”
“过所”乃中古时代的通关证明,一般由户籍地官府签发,类似于今天的身份证。离乡行旅,无论贵庶官民,都必须携带“过所”,即便是外国胡商也不例外。
壮汉和俊少年一脸茫然。不是他们心智太慢,而是实在不知‘过所’为何,要是什长直接说“身份证”,那他们还能编出个“丢了”的理由。可现在听什长的话简直如鸭子听雷一般,更遑论想对策了。
什长冷笑道:“一听就知道你们在鬼扯。没关系,咱们慢慢磨。”说完扫了一眼王扬:“至于浮浪人不归我管,去灵溪,运气好的能喝着豆粥。”
王扬没听说过灵溪这个地名,不过他很愿意脱离当下受制于兵的状况。
壮汉见状立即道:“我也是浮浪人!”
俊少年也跟着说道:“我也是!我们都是!”
什长骂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满口谎话,不是北谍,就是逃奴!要么是哪流窜过来的匪寇!还浮浪,浮你娘的浪!五子,先把那个真浮浪人送走!”
壮汉急了,脱口道:“他是假的!”
王扬心一沉。
什长不耐烦道:“你放什么屁!”
“如果说我不是真的,那他也不是真的!我们是一起的!”壮汉大声叫道,然后迫切看向俊少年。
俊少年停顿了一秒,点头道:“是一起的!我们一直是一起的!”声音坚定。
王扬看向俊少年,俊少年侧过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王扬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就是一起的!就是一起的!”壮汉和俊少年齐声鼓噪。王扬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螃蟹,好不容易要爬出筐外,就被另外两只同类给拽了回去。
“这他娘的也太乱了!”什长捏了捏太阳穴,表情烦躁。
那名叫五子的士兵走到什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什长目光依次扫过王扬三人,渐渐露出笑容。
“既然扯不清,那就都留下吧。犯到了我的手里,日子可不好过。不过你们三个皮相还不错。尤其这个”,什长上下打量着俊少年,啧啧道:“俊得跟个小娘子一样!”说完又看向王扬,猥琐笑道:“这个也可以呦!”
“你们要干什么!”俊少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长一脸邪笑:“干什么?等会儿就知道‘干’什么了!我们队主正好好这口,你们有福喽!”
卧|槽!
王扬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头皮发麻。
中古时代,男风颇盛,就连五胡十六国时西燕国主慕容冲都被人抓去做过男宠!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众军士听到什长的话都放声哄笑,王扬三人则已是面无人色。
什长一挥手:“都抓起来!最俊的那两个送给队主,壮的留给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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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即便是户籍制度甚为严格的秦朝,也没有在庶民阶层普及身份证。秦朝类似于身份证的文书叫做“验”,或者“符”,都是离开户籍地、外出行旅时才颁发的,性质近似于这个时代的“过所”。所以王扬等人若是直接穿到城里,遇人询问又说自己是本地人,那就不会管他们要“实物”的身份证明了。
众军士嬉笑之时,弓箭也不再瞄准三人,壮汉敢想敢干,突然拔腿向西跑去,口中大喊:“快向东跑!你们把钱藏好!”
这一句话就包含了两层用心,一是让王扬和俊少年向东跑,分散军士们的注意力。二是暗示军士:王扬两人身上有钱,比自己更有追捕价值。
壮汉想得倒是不错,可实际操作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俊少年被吓急了,哪还分得清东南西北,直接跟在壮汉身后跑。
其次王扬站在原地没有动,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觉得对方有九个人,并且还带着弓箭,成功逃脱的机率太小。
最后是壮汉低估了军士的反应速度和冷兵器的厉害。
他刚跑出几步,一支利箭已射到脚前!
壮汉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不敢再跑。俊少年也吓得站住。
“跑啊!接着跑啊!这是桑木弓,你再跑二十步也能把你当兔子射!两个兔崽子敢跑?瞧老子怎么弄你们!”
什长一指,四个军士快步上前,两人一组,一左一右粗暴地按住壮汉、俊少年,壮汉喊道:“我会制盐!制精盐!我能——啊!”
话还被说完,小腹就被刀柄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疼得直不起腰来。
在壮汉叫喊的同时,俊少年也在喊:“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
然后他就遭受了和壮汉类似的命运,嘴巴便被刀柄狠狠地砸了一下,嘴唇一下子就肿了,牙齿上满是鲜血。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穿越能风流快活,到自己这儿却成了这么个模样!自己明明是主角啊!
“他俩喊什么?”什长疑惑道。
身边执矛的黑面汉也是一脸费解:“好像一个说他是卖盐的?另一个在念歌词?”
所谓“媚眼做给瞎子看”,两个穿越者各呼“绝技”,换来的不是“垂青”,而是“锤爆”。这原因不仅仅在军士们的“粗人”身份,还有时代原因。
在当时,寻常百姓所知盐的种类大多不过黄盐、白盐两种,依照具体形态则有末盐、颗盐、散盐、大盐之分。哪有什么精不精盐的概念?不仅是没概念,而是当时压根就没有“精盐”这个词。
如果把现代精盐拿到这些士兵的面前,那自然会被他们视作“好东西”,可仅凭口说,就别怪这些“土包子们”无法“领会精神”了。
至于杜甫的《登高》,自是高绝千古之作。可惜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诗体以四、五言为正,五言诗尤其大行于世,而七言则多是乐府歌谣之辞。虽偶有文士正经创作七言诗,却如沧海一粟,无论质量与数量,都远不能和五言诗相抗。
可若是有通诗者在此,也说不定会想听俊少年继续背下去,但在场军士都是糙汉,连其中识得不少字的执矛黑汉都听不出诗中意蕴,更遑论他人了。
什长指了指王扬:“把这个也抓起来。这个比较乖巧,队主肯定喜欢。”
两名军士大步走向王扬,伸出大手就向王扬手臂抓去!
王扬脸色一变,退后一步,瞪圆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我乃琅琊王氏子,犯我者,族之!”
王扬这一声吼酝酿了许久,也做好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准备。譬若野狼穷途,困兽犹斗,在绝境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是以声如霹雳之音,气似虎豹之吼,震得两名军士一愣。
所谓“族之”就是灭族的意思,王扬的一句喊如同扔出了个炸弹,把众人都炸蒙了。
所有人看向王扬,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撒这个谎王扬是做过思量的。
之前他通过音韵学判断出所处时代为中古,刚才那人又说“北谍”如何如何,所以很可能处于南北对立的时代。而自己所处之位置,正是南国领土。
虽然三国时代的东吴也属于南北对立的情况,唐末五代也曾出现过南北对峙的格局,但从时间上来说,都不如南北朝时段来得长。所以从概率的角度,他把宝压到了南北朝上。
南北朝是士族门阀的时代,贵庶之隔极严,高门子弟呼风唤雨,凡庶贱民奔走如牛马。如果能成功假冒士族,必能震慑军士!
可江南高门多矣,王谢袁萧,顾陆朱张,能列出长长一大串来,到底选择冒充哪一族呢?
王扬认为,既然左右都是假冒,那不如就直接假冒江左第一高门——琅琊王氏!
他记得毛汉光在《两晋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中曾统计过东晋南朝五品以上官员的出身,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琅琊王氏!
从东晋到南陈,士族之政治地位有起有落,但琅琊王氏始终是当之无愧的一流高门。
冒姓琅琊,最为保险。
当然,所谓“保险”也只是相对而言。
若此时正值东晋王敦造反之时,王导带王氏子弟请罪阙下;又或者是东吴孙氏治下,那冒充琅琊王氏说不定得不偿失。
更何况高门士族,都有谱牒户籍,哪有这么好冒充的!
再说王扬连身处的具体朝代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编造细节?
总而言之,此中风险,实在不小。可王扬为保住菊花不谢,情急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行险一搏了。
什长呆了一呆,最先憋不住笑出声来。如果他嘴里有水,绝对能喷出老远。
众军士也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仿佛王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长笑弯了腰,指着王扬:“你......你他娘的还真敢编!就你这穷样儿,再过八辈子也投生不到王家哈哈哈哈哈!”
王扬听了什长的话首先松了气,他最担心的是这些人根本没听说过什么琅琊王氏。现在众军士的反应说明,他的宝押对了!
自己穿越的时代,正是东晋南朝!
可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王扬穿得实在太破,腰间连腰带都没有只系了一条麻绳,别说琅琊王氏,就是寻常百姓穿的也比王扬好。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释穿着问题,这个戏就没办法唱下去。
王扬冷笑一声:“我穷?我家随便一棵珊瑚树就够买你们所有人的命,你说我穷?”
他很随意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缓缓道:“这身衣服是我为了躲避贼人换的,你们不观人而观衣,也难怪有眼无珠了。”说完摇头叹息。
“老子没工夫听你扯蛋!”什长把脸一板,“老三,丁九,按住他,再扇他两个嘴巴!”
两名军士逼向王扬,王扬站立不动,冷笑道:“你们两个如果想被夷灭三族,那就来吧。”
老三和丁九见王扬不动如山,言之凿凿的样子,有些迟疑。
什长骂道:“你们傻了!还信他?就算真的是琅琊王氏,也不能灭人全族!这摆明了是刁民冒充!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看不出来?”
“哈哈哈哈!”王扬仰天大笑,彷佛什长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而事实上,说笑话的是王扬,什长说的是对的。
王扬不得不承认自己说“灭族”的这个话有点过了。只是当时实在太害怕了,又想立即震慑住军士,所以才用灭族的话来吓人。如果有足够准备的时间,他绝对会把谎话编得更妥帖一些。可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没办法细细思量。
现在,他必须把这个谎说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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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中古史料中“琅琊”常写作“琅邪”,《说文解字》言“邪,琅邪郡。从邑牙声。”邪的发音同琊(ya),为了行文便利,统一写成“琅琊”。
王扬笑了几声:“你难道没听说过,陵上僭贵,谓之‘恶逆’?”
他看向什长,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与嘲弄,“也对,你一个小小什长,懂什么?”
气势,一定要气势!
趁着什长神色不定的档口,王扬挥袖怒目,大声喝道:
“恶逆者!杀其身!株其家!没其财!我家世代华胄!我二叔在京中任散骑常侍!我若出事,必然上达天听!你以为我说要灭你们全族,是开玩笑的吗?!”
王扬负手于腰后,声色俱厉。
没有人看到,他的手掌在身后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
指尖冰凉!
要想说谎说得像,除了气势之外,要点在于细节。没有细节的谎言,就如空中楼阁,一听即知其虚妄。
所以王扬这里用了两个细节填充,一是恶逆大罪,二是二叔任散骑官。
恶逆之罪,汉唐皆有。这个王扬是知道的。
可相比于汉唐来说,东晋南朝的历史他并不精深。所以他也不知道当下时代到底有没有恶逆罪。只是他以理推之,东晋南朝在汉唐之间,很多典章制度,承上启下,延续不改,既然汉唐都有,那东晋南朝大概也有。
故而他选择用此罪吓人。至于恶逆罪的具体刑罚,他更是夸张极言,要的就是先声夺人。
他在赌,
赌这些军士不懂恶逆大罪的具体条文。
至于给不存在的二叔安了个散骑官,也是有考量的。
所谓“黄散之职,故须人、门兼美”。
“黄”即指黄门侍郎,“散”指散骑常侍。“人”是人品才华,“门”是家族门第。
黄散之职在东晋南朝为贵官,非高门华胄,不得选任。
并且散骑官乃天子近侍,这也暗扣王扬之前说的“上达天听”一语。
也算王扬菊不该绝,若有士大夫在,一听便知此为虚言恫吓。别说军士们抓他根本算不上恶逆之罪,即便真是“恶逆”,也没有株连三族的道理。
可这些丘八哪懂这个?
他们倒是听过恶逆这个罪名,常把它和“谋逆”、“不道”这样的大罪混在一起,只知道这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犯的天大罪名,谁晓得今日能被他们碰上?!
再一听王扬说二叔是散骑这样的高官,那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天大的人物!
就算是他们阿曲戍的最高长官,在人家二叔眼中估计连屁也算不上。要是真的得罪了这种人物,那还得了?!
此时王扬的形象在他们眼中也变了起来,再也不是一个怯懦瘦削的浮浪小鬼,看他神色傲然,言辞侃侃,竟真生出些不可逼视的气派。
没人再敢发笑,之前要抓他的两名军士赶紧后退,灭不灭族他们不敢说,但他们知道一条律法:“卑与尊斗,皆为贼。”
所以就连什长也屏息静气,默默思考起来。
不能给他们留思考的余地!
这就像广告宣传一样,只要打开一个缝隙,就要一鼓作气,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给他们灌进去。
王扬装作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破得出了线头的衣袖,若非这身衣服实在太不像样子,那这几下掸尘还真有点贵族气度:
“实话告诉你们,本公子姓王,名扬,字之颜。取自《诗经》“鄘风”《君子偕老》篇。诗云:‘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若非途遇贼人,我早就和我二叔派来接我的人碰面了,还会停在这个破地方?!”
王扬摇头晃脑地吟了那句《诗经》并非是吊书袋,而是通过这个细节彰显自己的身份。
东晋南朝尚文轻武,世家子弟多以文义相尚,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一无钱请师,二无钱买书,就算有心学习也学不起,学了也几乎没有上升通道。这便是所谓的“知识垄断”。
此时尚处于门阀时代,与科举后庶民阶层兴起不同。王扬若是穿越到唐宋,那吊这句书袋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更关键的是王扬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看似随口吐槽,其实是一个重要伏笔。王扬暗示众军士:我二叔已经派人来接我了!就算你们想杀人灭口,也得考虑一下风险。
果然,王扬一说完,众军士看他的眼神就变了。震惊中带着一丝敬畏,当然,还是掺杂了些许疑虑。
俊少年心中忿忿不平:怎么他念诗就有人听,我就没有!主角难道不是我吗?!杜甫的诗难道不比他那句连字数都不整齐的《诗经》好吗?!继而又想,原来琅琊王氏这么厉害,竟把他们都吓住了。
什长咽了口口水,试探问道:“那......你身上有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吗?”语气和之前已迥然不同。
王扬皱眉斥道:“没听我说话吗?我途中遇贼,连衣衫车驾都不能保,遑论文书?”
什长为难道:“可这没有凭证......”
王扬一脸不耐烦地打断道:“谱牒户籍为证,如何说没有凭证?你尽管去查。”
别说王扬是琅琊王氏,一等门第。就算是一个末流士族,什长也万没有权力去查什么户籍谱牒。正不知所措之际,王扬打了个哈气: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就给你个凭证吧。”
他看向那个叫丁九的军士说道:“你,去给我捡根树枝来。”
丁九向什长投去询问的眼光,执矛黑汉向什长道:“我去吧。”
什长点头,黑汉快步去捡树枝,一连捡了三根以供王扬挑选。
黑汉走到距离王扬三步的位置停下,把长矛靠在肩上,躬身弯腰,双手递上树枝,态度甚是恭敬。
丁九有些不悦,心想早知如此,自己当时不如直接去捡了。
王扬在现代礼仪的规范下,礼貌用语已成本能,刚要说句道谢的话,可想起自己正假装的身份,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随手抄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众人都伸长脖子看去,刚开始以为他要写字,后来又觉得他像是在画画。其所画之图钩折曲回,纹理琐细,中间还有小字镶嵌,图案甚是繁复。
“这.......这是......符咒?!”什长与几名军士惊道。
王扬把树枝一扔,说道:“看清楚,这可是天师道最正宗的通光符。我琅琊王氏世传天师道,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扬画的是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之敦煌道符,说来惭愧,这也是他唯一会画的符咒。
从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角度来说,王扬最精通的其实是儒释两家,道家排在最末。所以什么“天师道最正宗的通光符”云云,完全是蒙人的说辞。
但琅琊王氏世传天师道可是由陈寅恪先生考证过的。那些军士们当然未必知道此事,但他就是要用这些“栩栩如生”、“理直气壮”的细节,唬住这些兵!
东晋南朝虽盛行佛道,但普通百姓所知有限,即便勉强认出了符咒,但哪里能知道什么“通光符”正不正宗的事?
至于琅琊王氏是否家传天师道就更加不了解了!
他们连世家大族平日里吃的是什么都想象不到,更遑论这些家族门内所传之知识信仰。
不过士族子弟多有信奉佛道这件事他们是知道的。之前王扬的谈吐气派已经让他们有些相信王扬的身份。待见了这个符咒后,不禁又信了几分。
王扬见众人又敬又畏的神色,心下一喜,正以为快要过关时,两个熟悉而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也姓琅琊王氏!”
“我也是琅琊王氏的!”
泥马!!!
王扬心中顿时出现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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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卑与尊斗,皆为贼。”出《晋书·刑法志》中张斐《注晋律表》,乃晋代律法。南朝宋、齐皆沿用晋律,至梁朝始重新编定律法,不过仍以晋律为蓝本。
②陈寅恪考证琅琊王氏世传天师道之文章名为《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收于《金明馆丛稿初编》。
③中古时代的道教符咒更近于复杂的图画,而非电视剧里那种简笔篆文。王扬所画出自敦煌藏经洞,虽是唐时抄本,但这种符咒未必不出于前代传承,对具体图案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参考《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三十三册,编号p.4824。
④部分法制史将“恶逆罪”的起源定于北齐律的“重罪十条”,误。东汉时已有此罪。《后汉书·梁统传》:“建初八年,遂谮杀二贵人,而陷竦等以恶逆。”《后汉书·陈球传》:“曹节、王甫复争,以为梁后家犯恶逆,虽葬懿陵,武帝黜废卫后,而以李夫人配食。”这件事在《后汉纪》中也有记载:“外家心恶梁氏,欲毁贩之,乃诬以恶逆。”此罪晋律相承,《晋书·刑法志》载张裴《注晋律表》云:“陵上僭贵,谓之恶逆。”
听到壮汉和俊少年的叫喊,王扬恨不得当场把他俩拍死。
这两货其实有上中下三策可选。
上策冒认琅琊王氏侍从的身份,站出为王扬作证,同时把自己和王扬绑定,逼他相救。至于之前种种行为的矛盾之处,一概由王扬负责解释。
中策沉默不语,等王扬假冒身份成功后,开口求救,至于王扬怎么说,全凭王扬做主。
下策就是有样学样,也冒认琅琊王氏身份。
本来这荒郊野岭突然出现一个琅琊王氏子弟就已经很稀奇了,现在又冒出两个,不仅难以取信,还连带降低了王扬身份的可靠性。
果然,在他俩喊完之后,什长等人看向王扬,眼神中多了几分疑虑。
王扬当然可以选择认下这两个“亲戚”,可问题是这两货对于当世之历史文化知之甚浅,根本没法如王扬一般伪装得煞有介事。
再者,三人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一起假扮同族子弟,很容易被拆穿。只要把他们分开审问,再一对口供,立马就泄底。
可如果王扬不认他们,以这两人做事的风格,必定反过来指证王扬身份为假,到时拉扯不清,一样玉石俱焚。
怎么办?
王扬需要快速做出决断!
众军士都看向王扬,什长刚要开口询问,王扬已径直向两人走去,俊少年和壮汉见王扬来救,各自欣喜,一顿“兄弟哥哥一家人”的乱喊乱认。却不知“哥”乃唐朝时才出现的称呼,东晋南朝时根本没有如此称谓。
王扬走到一半,假意脚下不稳,差点被绊了一跤,随即顺势弯腰提鞋,左手趁机在被醋打湿的裤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虽然已经挥发了不少醋液,但好在还能挤出些来。
王扬站起后走到俊少年面前,俊少年道:“哥,快和他们——”
啪!
王扬左手按住俊少年的右臂,右手重重地抽了俊少年一个嘴巴!
众军士看傻了眼。
俊少年耳中嗡嗡作响,当场就被打蒙了。
王扬冷着脸,毫不停留,又走到壮汉面前,壮汉瞪眼叫道:“小x崽子你敢动——”边叫边拼命向后躲,奈何被两个士兵按住,无法挣脱。
王扬左手按住壮汉右臂,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抽了壮汉一个耳光。
王扬指着被打得耳鸣脸肿的壮汉,骂道:“你们两个狗谍子,潜入越境,还敢冒充我琅琊王氏!”
“什么!”什长瞪大眼睛,众军士俱是大吃一惊!
“他是假的!他不是琅琊王氏!他是假冒的!”俊少年最先喊了出来。
“这小x崽子是假的!假的!狗杂种!敢打老子!他是冒充的!”壮汉疯狂怒吼,若非被两个军士死死按着,早就冲上来和王扬厮打。
王扬打耳光有四个意图。
一是要借打耳光的时机去做一件隐秘的事,至于具体内容稍后便见分晓。
二是用物理伤害的方式延缓一下他们做出反应的时间。
三是为了激怒二人,降低他们的逻辑与理性思考能力。
四是最重要的!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与两人结下梁子。因为这样一来,俊少年和壮汉接下来的指证就更像是对他刚刚打耳光的报复,可信度和冲击力也就降低了。
果然,两人的揭发并没有引起多少轰动。军士们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什长问道:“公子刚才说谍子,什么谍子?难道他们真的是北谍?!”
王扬盯着什长,微微眯眼,仿佛在探查什么似的,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什长只觉身上一冷:“我,我知道什么?”
“放屁!什么杯碟!我都不知道杯碟是什么!他这是诬陷!别相信他!”
“他是假的!他不是琅琊王氏!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撒谎!撒谎!你们信他就是傻x!”
俊少年和壮汉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喊着。
王扬冷着脸说道:“先让他们闭嘴!”
什长急于问清北谍的事,也嫌俊少年和壮汉吵闹,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军士用刀柄对着两人腹部重重一击,两人嚎了一声,便疼得直不起腰来,俊少年吃痛,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而壮汉满脸怨毒,口中仍是不停:
“假的!他是假的!他是冒充的!”
只是声音小了很多。
王扬大剌剌地对什长说道:“本来以你的身份,根本没有权力知道此事,不过我现在要用你,告诉你也无妨。鲁阳移文说有北谍入境,那它说是如何入境的吗?”
什长疑惑道:“据说是潜入?”
王扬一声冷笑:“他们是有人接应!”
什长一惊:“有奸细?”
王扬眼神炯炯,环视众人:“当然,就在军中!”
众军士听得一愣一愣的,什长也是一脸费解,问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啊?公子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王扬看着什长,摇头轻笑道:“此事干系甚大,非尔等所宜知。我路中遇袭击,恐怕也与此事有关。你们若是不怕日后被灭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众军士神色皆变,什长忙道:“不用不用!公子千万别说与我们!我们都是当兵的,哪懂这些事啊!”
王扬点头道:“遇袭后,我在逃难途中遇到四人,结伴而行,夜中听到他们以胡语交谈——”
什长瞪大眼睛:“公子竟然懂胡语?”
“just so so.”
“啊?”众人茫然。
王扬摆摆手,脸上云淡风轻:“不值一提。”既然时代是东晋南朝,北方当然是胡人,
他虽不懂中古胡语,不过猜也能猜到英语和胡语大不相同。他推测这些土兵应该没有懂胡语的,并且就算有,自己也很容易能另找出说辞来。说这句英语的用意不过是炫人耳目,增加神秘感。并且他故意说得又快又含糊,只为给旁人留出他说得很熟练的印象。
众军士见王扬还能说胡语,不禁对他更加敬畏。
俊少年大喊道:“那是英语,你们被骗了!他是假的!我也会说!Fine thank you and you!这是英语!假的!”
壮汉还在挣扎,大声吼道:“这小x崽子不是琅琊王氏!!他撒谎!!他在骗你们!我们是一起的!”
两人不断大喊,几个军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什长也不住地瞟向他们。
王扬知道他们心中起疑,便道:
“算你们运气好,不知不觉间立了一功。这两人包括刚才被你们杀死的两人都是北谍,你们现在裁下这两人右衣袖上的衣布,上面有他们的身份秘识,你们一看便知。”
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右臂上的具体位置。
什长命令道:“赶紧按公子吩咐去做!”
军士用刀尖将两人右袖的衣料割下一块,交给什长,什长来回翻看:“这,这什么都没有啊!”
王扬轻蔑说道:“如果就这么让你看出来,那也就不叫密识了!”
他头一扬,派头十足地叫道:“来人,生火!”
军士们很快堆了个简易的小火堆,用火石点燃。王扬取过袖布,在火上依次炙烤,壮汉和俊少年则骂声不绝,拼命指证王扬身份为假。
“好了,来看吧。”王扬不动声色地递出袖布,什长接过,几名军士围了上来。
之前还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袖布上,竟赫然出现一个褐色的小圈!
这便是王扬要打俊少年和壮汉的第一个意图!他趁着打耳光的机会,用沾有醋的手指在俊少年和壮汉的右臂上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他指尖上沾有的醋液本就稀薄,在深色麻衣布上画圈之后,又经过空气挥发,肉眼很难辨认。但残留的醋液一旦受热之后,水分就会被蒸发,醋的浓度会增加,痕迹便容易凸显。
再者,布料达到一定温度后会变得焦黑,这个温度值也叫“碳化温度”。而吸了醋的布料,碳化温度比正常的布料要低,所以用火焰一烤,沾醋的地方会率先出现烤焦痕迹。
(麻也是布的一种,中古文献中凡说布,有很大一部分就指的麻纺纤维,麻纺并不一定就是劣布,像大|麻、苘麻纺的是粗布,而苎麻则可纺出高级织品,价格也不便宜,详后)
这个道理对于王扬来说没有什么奇妙的,可这些军士就不懂了。一见之后都是大吃一惊,以为这真是北谍密信之类的东西。由此对王扬琅琊王氏的身份更加确信。若不是大人物,怎懂得这些?
壮汉和俊少年看不见布上情形,只是不断叫骂,揭发王扬。俊少年情急之下,甚至说王扬杀人,身上背着大案子!壮汉则大叫王扬意图谋反!
反正是怎么博人眼球怎么说。
却不知这些慌不择路的夸张之言反倒让他们的话变得更不可信,并且连带消解了他们此前关于“王扬假冒身份”之证言的可信度。
什长哪有心思理会此二人的胡言乱语,忙问道:“敢问公子,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
王扬道:“这是太阳。胡人自古就崇拜日月,汝不知《史记》中言:‘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
什长哪里读过什么《史记》,只是一味摇头,王扬则更说得煞有介事:“你知道每年越境的北谍有多少人?发展的下线又有多少人?就连军中也有他的内应!不然我一见到你们,早就掀了他们的底,何必等到现在?”
这是王扬之前就想解释的问题,也是他身上的一个不小的疑点:即如果那四人真是北谍,那王扬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说明实情?
此事王扬早已想好说辞,但如果主动解释则显得刻意,此时借着这个话头,装作无意地随口一提,更为顺理成章。
什长之前还在疑心此事,只是没找到机会询问,这时听王扬说得有理,心中疑虑又去了不少。
王扬续道:“北谍入境者多矣,人员复杂,互不相属,为了方便相认,有的会在右袖上印上密识,用以确认身份。若是几人同行,则有密识为主,无密识为副。此事乃朝廷机密,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你若是觉得活得够了,尽可以对外宣扬。”
“不敢不敢!小人绝对不敢宣扬!”什长惶恐躬身道。
王扬注意到,这是什长第一次自称小人。
“骗子!他是骗子!别信他!他不姓王!他杀了人!好几个人!”
“他是假的!他是假冒的!冒牌货!他意图造反,谋朝篡位!”
壮汉和俊少年吱哇乱叫,口不择言,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王扬看了一眼张牙舞爪,恨不得至他于死地的两人,狠了狠心肠,问什长:“这两人怎么处理?”
什长道:“押回去,严加拷问。”
王扬摇头:“太麻烦。”
“那公子的意思是......”
王扬不语,只是看向许编辑的尸体。
什长顺着王扬的目光看去,心中一惊:
“这......不合规矩吧。他们既是北谍,带回去总能审出些什么。”
王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什长:“规矩?刚碰面的时候,你问都不问就射杀两人,还要把抓到的人送给上官玩乐,这又算什么规矩?”
什长神情有些窘迫,忙解释说:“阿曲林内禁夜行,之前天色太暗,又有鲁阳移文......”
王扬摆手道:“放心,我才不管这些闲事。我只是提醒你,这两个人留着未必是好事,他们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姓王的,你全家都不得好死!你阴谋害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xxx,xxxx!”
“不要信他!他不是琅琊王家人!你们这群傻比,都被他骗了!xxxxx!我xxxx!”
壮汉与俊少年急了,骂得越来越难听。
王扬低声道:“你看,这两人都是死硬派,押回去不要说问出什么,就是间谍的事他们也不会承认。然后又在口供上乱说一气,到时说不定你不但没功,反而有过。杀了他们,你就是杀掉四个北谍,押回去,那就是押回两个祸患。”
“可,可北谍的事证据太少,如果没有口供,仅凭那个太阳密识......”
“太阳密识什么的都不用,我为你作证,有琅琊王氏的证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四人的间谍身份由我担保,你和你的人杀谍救我,大功一件!”
什长以退为进,就在等这句话。立即俯首抱拳道:“遵命!”
然后吩咐道:“老三,丁九,现在奉王公子的令,把这两个谍子做了。”
王扬知什长故意点明是奉他的令,也不在意。这两人是必须要除的。
壮汉不用说,此人阴狠无底线,又害死许编,死有余辜。
俊少年为恶不算太甚,但他揭穿自己假冒浮浪人的身份在前,指证他冒姓琅琊王氏在后,纯属小人心态。自己若是运气差些,被他拖下水,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的人如果保下,难保不会上演“农夫和蛇”的戏码。
“得令!”老三、丁九执刀走向壮汉与俊少年。
两人一看竟真是要立即动手,吓得腿都软了。俊少年哭喊道:“王博士!王博士我错了!王哥!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都听你的!我给你打下手!我不想死啊!我刚刚穿越!我是主角啊——”
壮汉则硬气得多:“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才是北谍!他是最大的北谍!你们报给将军,一定重重有赏!”
此时刀刃已经架到他的脖子上,壮汉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瞪眼怒吼道:“小x崽子!你犯了法!故意杀人罪!教唆杀人罪!你永远回不去了!你不得好——”
刀刃瞬间割破两人喉咙,两人骂声戛然而止。
王扬背过身去,他感觉四肢冰冷僵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这是他第一次夺走别人的性命。但他不后悔。
穿越后想在古代活着,其实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王扬一直都知道。
什长道:“请王公子随我们去见我们薛队主。”
王扬仍是背着脸,冷哼道:“见他?一个微末下吏,哪值得我去见?你现在回去,告诉他我在这儿,让他立即来见我。”
王扬不是要端架子,而是身体无力,腿又有些发麻,怕在这些军士面前露了怯。更重要的是他其实不想见什么队主。
他的话蒙这些士兵可以,能不能蒙住那个薛队主实在不好说。
他希望什长把这些士兵都带走,然后他就可以趁机跑路。
什长见王扬的架子如此之大,更是唯唯而诺:“是是,小人现在就去!”
王扬见什长收队准备离开,心中一喜,可谁知什长刚走出一步,便回头道:
“如此荒野,公子岂能不要护卫?”
也不问王扬意见,直接吩咐道:“老三,丁九,你们留下服侍公子。”
执矛黑汉马上道:“什长,那四具尸体还需要斩首归拢,老三和丁九做这事时,无法保护公子,让我也留下吧。”
丁九瞟了黑汉一眼,王扬心中则暗暗叫苦。
什长想了想道:“也好。”随即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心些,别让人跑了。”
黑汉点头示意。
沙沙沙。
什长带人走在回营的路上。
他看了眼身边的瘦小军士:“小产,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
小产一边紧跟什长的步伐,一边道:“老大,我看这事有点玄......他说得再好,也是空口白牙,万一真像那两个人说的那样......这个......那......”
什长放缓脚步:“我问你,你说那两个人是北谍好呢,还是不是北谍好?”
小产略一迟疑,随即毫无疑问地说:“那当然是北谍好了!杀了四个谍子,怎么着也能记一功,说不定还有赏钱拿哩!”
“那你还问个屁?”
小产眉头紧皱:“可是,可是如果那个人真是冒充的话——”
“你傻啊!咱们只是回去汇报,真的假的都由薛队主、王文书判断,和咱们有个毛的关系?”
什长回头大声道:“所有人都听好了,回去把嘴管严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记住!这可是自己的事,别最后害了自己又害了兄弟!大犊,尤其是你!嘴上没把门的!给我小心着点!”
......
林风淅淅,晓月初升。
执矛黑汉不知从哪找了块顶部平整的大石头,汗腾腾地抱到王扬面前。然后十分卖力地袖子擦拭石面,向王扬殷勤道:
“公子先坐这儿歇歇,我去给公子找点水喝。”
“水来喽!”丁九捧着一只褐色水囊,小跑着赶来,满脸堆笑:
“公子,这是小的刚打回来的山泉水,请公子解解渴。”
王扬哪有心情理会两人的讨好,冒姓琅琊只是权宜之计,一会儿还要应对一个貌似更难缠的队主。更悲催的是现在自己连身处哪个朝代都弄不清。
如今只知道一个大范围东晋南朝。而东晋南朝在后世又被称为“五朝”,包括五个在江南立国的政权,分别为东晋、宋、齐、梁、陈。
五朝之中,王扬最熟的是东晋和陈朝,其次是宋和梁,最次就是五朝之中时间最短、政局最乱的齐朝。所以王扬最希望穿越的朝代是东晋。
不选陈朝是因为那是南朝的末世,万一自己穿越到隋国灭陈之时,大战一起,血流漂杵,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不行!
得在那个什么薛队主来之前想办法搞清楚如今到底是五朝中的哪一朝,这样编起瞎话来才能有的放矢。
可怎么弄清楚呢?
直接询问肯定不妥。堂堂琅琊王氏,难道连国号都不知道?
想办法找钱币一观?
还是不行。南朝币制混乱,新旧钱并用,难以辨别。
王扬想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先是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头上,然后接过水囊,用随意的语气问道:“你们当兵几年了?”
丁九抢先道:“小的当了五年戍卒了。”
黑汉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从军八年。”
王扬道:“哦,那算是老兵了。为什么要从军呢?”
黑汉和丁九一起看向王扬,眼神怪异。
糟了!
王扬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突然想起南北朝还是“世兵制”的时代。
所谓“世兵”便是指朝廷强制规定士兵之家,世代为兵,又称“兵户”。为了扩大兵源,还常把犯罪者、无籍者、逃户、奴隶甚至蛮族俘虏罚入兵户之中。
再加上官府给兵户设的劳役沉重,待遇又差,而为了防止兵户逃跑,又以强压方式统管之,所以士兵的社会地位便变得越来越低下,以致于连普通平民都不如。
此二人之所以当兵,自然是因为他们的父祖当兵。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所以两人才觉得自己问得奇怪。
王扬意识到犯错之后,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哦,原来你们是兵家子,不是应募的白丁。”
刘禹锡的《陋室铭》中有一句很名的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里的白丁意思是“无知之人”。但在南北朝时,白丁特指军中应募而来的平民。
南北朝施行世兵制的同时还有募兵制,所谓募兵便是征兵。可如果一应募便成为兵户,使得后代子孙皆固定为兵,则哪还有人应征?
所以朝廷规定应募之兵单独成队,家非兵户,户籍也不入兵籍,简而言之还是自由身。
王扬自以为话题转换得自然得当,殊不知“兵家子”一词在当时含有不小的贬义,近乎于骂人。军士自己是兵户是一回事,可你明白地掀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再说白丁只在特定时期招募,招来一般也只负责作战。像黑汉、丁九这样驻守营垒,辛苦巡逻的,一般都是兵家子。
所以王扬这个挽尊并不高明。
丁九当时脸就红了,眉宇间隐现忿忿之色。
黑汉则苦笑道:“公子说的是,我们哪有福气做白丁。”
王扬见气氛不对,虽不明具体原因,但也猜到是自己失言。如果他能选择,那他情愿闭口不言,可为了套出朝代信息,也只能尬聊下去。
“嗯,那你们识字吗?”王扬像是闲聊一般问道。
丁九脸上一抖,怒气更现,他觉得这个纨绔少爷在消遣他们!
就是一般民户识字的都没多少,更何况他们兵户家!
当下粗声道:“不识!”
王扬听出丁九不悦,只作不知。
黑汉仍旧没有生气,讨好笑道:“识得几个。”
王扬见黑汉接话,心中一喜,做稀奇状道:“你叫什么名字?竟识得字,倒是难得。”
“公子见笑了,小人叫黑汉,为了教自家丫头,自己胡乱学了一些,总共也不认识几个字。”
王扬打量了一番黑汉,心道黑汉黑汉,还真是名如其人:“黑汉,那我考考你,我们的年号做何解啊?”
闲谈至此,王扬终于聊到了重点:问年号。
黑汉表情有些窘迫:“这年号都是京城里的大人们定的,这小人哪里懂啊!”
王扬道:“没事,你但说无妨。”
黑汉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意思是永远......永远明亮?”
永远明亮?
永远明亮......
王扬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心中陡然一惊!
我靠!
难不成是永明?!
黑汉见王扬神色不对,马上道:“小人是乱说的,还请公子指教!”
王扬镇定心神,问道:“你先说说年号是什么?”
“永......明?”黑汉连年号都说得有些不自信了。
还真特么是永明!
这是五朝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南齐的年号!
为什么他最不熟悉南齐?
因为南齐在东晋南朝中历史最短,政局最乱!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个乱法!
他只记得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用很不屑的语气评价齐朝,说它:“人物历运,于南朝为最下。”
所谓“历运”便是指国祚国运。钱穆即斥其为“最下”,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别说如何“最下”他是一片茫然,就连皇帝有谁,有几任,大臣有哪些,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都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南齐存在时间很短就被梁朝所取代。而他之所以听说过“永明”这个年号,则纯粹是因为古代文学史中有个所谓的“永明体”,开了后世律绝诗,也就是所谓“近体诗”的先河。
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啊?!
王扬宁愿用这个鸡肋的知识换一个“南齐皇帝世系表”什么的,最起码知道南齐亡国的具体年限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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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魏晋南北朝时士兵社会地位极低,以致于用“兵”、“卒”称呼人近乎骂人。《三国演义》里关羽听说黄忠被封五虎上将怒道:“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这件事是根据《三国志》中改编的,原文是:“羽闻黄忠为后将军,羽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无论“老兵”、“老卒”,羞辱的最要点其实不在老字,而在“兵”、“卒”上。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张飞身上,不过张飞变成被羞辱的人:刘巴不屑和张飞说话,诸葛亮劝他,他反驳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这里“兵子”也是贬称。《世说新语》中士大夫鄙视桓温,说了个“兵”字,也是同样的意思。(《世说新语·方正》:“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关于兵户卑贱化的问题后面还有体现。详后。
②用大人称呼官吏的习惯起源甚晚,当时除了一些特定身份关系才能用的称谓比如“明府”、“使君”、“府君”等,还直接称呼官职,但有些官职对于现代读者来说不常见,比如后文会出现一个姓柳的贵公子,官任“巴东王友”,品级不低。对于不少读者来说,称“柳王友”就不如称“柳大人”感觉来得准确,为了便于理解,还是保留大人这一称谓,但不符合史实。
“王公子,王公子?”黑汉的声音将王扬拉回现实。
“敢问公子,这永明的年号到底是什么含义啊?”黑汉问道。
丁九打了个哈气,心道你个穷了八辈子的兵户还真研究上学问了?
年号什么意思和你有关系吗?你还问个鬼!再说永明就两个字,他还能解释出花来?
王扬心情黯淡,随口道:“永远昌明。”
黑汉:“原来如此。”语气略带失望。
丁九则是心中呵呵一声:果然,他也没说出什么来。
四周一静,王扬立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冒充琅琊王氏,细节决定成败,可马虎不得,便清了清嗓子道:
“《诗大雅》言‘昭明有融,高朗令终。’又言‘君子万年,永锡祚胤。’《楚辞·招魂》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故古人秉烛而游,思以永夜。”
黑汉、丁九顿时一愣。
“凡欢乐,莫不望长久;凡光明,莫不思恒远。是以长夜之饮不绝,万岁之祝盈耳。所谓‘永明’者,实是君子思祝之意,乃望我南......咳咳......望我大齐明德赫赫,享世永长!”
王扬掉书袋掉得兴起,差点称呼本朝为“南齐”。可“南齐”是后世的称呼,此时以正统自居的南方王朝是绝不肯在国号前加“南”字的。
好在王扬及时反应过来,不然就算不露底,也是个不敬之罪。
王扬引经据典地扯了一通,黑汉听得双眼发亮,纳头便拜:“公子学识渊博,真让小人开了眼了!”
丁九虽对王扬之前的“揭短”有些不快,但也不肯放过这个拍马屁的机会,忙跪地抱拳,吹捧道:“公子好厉害!满肚子的学问,一出口就是文章!”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二十几个人快步而至,夜色之中,火把摇曳。
王扬心中一跳: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胡茬大汉,他还是没有穿古装剧里常出现的盔甲,而是身着宽袖至膝袍,下摆似裙,头上戴了一顶小冠。
这种装扮若以现代人的眼光有些不伦不类,实在和军卒不搭边。但其实军中穿袍在南北朝时期很是常见。至于头上戴的小冠又名“平巾帻”,这种形制于以先秦为背景的电视剧中倒是常有。
此人边向王扬走边上下打量着王扬,王扬发现,这人眼神中殊无敬畏之意。
王扬待那人走近,还没等他开口,右手抓起水囊,朝着他的脸就砸了过去!
变起突然!
那人显然没有准备,急向后闪,水囊落地炸开!
众士兵都是一呆,王扬站起,劈头盖脸骂道:
“你是怎么带的兵!天子早有敕言:‘边防宜重,警哨须严!’北谍在你辖区里住了两天,你居然一无所查!你当皇上的话是耳边风吗?!”
那人被溅了一身水,怒从心起,正要发作,突然听到王扬口称天子敕诏,立时一怔。
他一个小小武官,哪听人说过什么圣旨?待听最后一句问话,心中顿慌!
把皇上的话当耳边风,这个罪名他可是万万承担不起啊!当下就单膝跪地:“小人不敢!小人不知啊!”
所谓天子敕言,当然是王扬编造的。
他见此人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应对。所以抬出皇帝,扣一个帽子,先发制人。
王扬哼了一声:“也算你运气好。若非你手下杀谍立功,又救了本公子,否则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不过毕竟北谍已死,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多谢公子海涵!”那人赶紧道谢,然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王扬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走到他面前继续斥责道:
“我再问你!你明知我在此,却为什么姗姗来迟?!来了连马都不带一匹!难不成让我走路?是不把我琅琊王氏放在眼里吗?”
队主是当时军队中的基层军官,每队几十人到几百人不等。一般情况下,步兵一队五十人,骑兵队则是三十人。
严格意义上来讲,队主并不算官员,因为它连品级都没有,勉强来说是末等武职。
如果在权贵手下当差,身价自然不同。但像薛队主这样无根无基在荒野中戍守的,在全国像虾米一样多。别说琅琊王氏不敢得罪,就是任何一个士族,掉根毛都比他腰粗。
薛队主连声惶恐:“不敢不敢!小人怎敢怠慢公子?只是营中无马,小人确实是无能为力啊!”
门阀社会,以姓氏贵贱论高低,琅琊王氏不管做不做官,薛队主一个庶姓见了都得自称小人。
江南马少,作战以步兵为主,骑兵比例极低。有时几万人的作战部队才能配数百骑兵,实在不成规模。王扬见薛队长都没骑马过来,便已猜到原因。所以只是故意找由头问罪,以吓其心。如果薛队长真的找马过来,他还得想说辞呢。毕竟他可不会骑马。
王扬冷声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哪年哪月做的队主?”
“卑职姓薛,名灵,永明六年四月升的队主。”
“你知道你做了几年队主吗?”
“知道知道。还有十几天,正好满两年。”
王扬终于套出了现在的时间:永明八年四月!
他冷冷道:“亏你还知道你已经做了两年的队主。这也就是我,如果换了我族兄,直接找个罪名把你办了。到时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是是。”薛灵后背发寒,只顾唯唯称是。他一辈子都没见到王谢袁萧这样的高门贵族,只凭想象就觉得王扬说得很有可能发生。毕竟在这些贵人眼中,自己的命怕是如草芥一样。
“不过毕竟是你的人救了我,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行了,你起来吧。我乏了,找地方给我休息。”
薛灵如逢大赦,赶紧带王扬回营。一路上越想越不对,自己是来查问细节,进而辨明真假的,怎么一句话都没问,反被他给“查问”了?!
看此人谈吐威仪,似乎不像是假冒的。不说别的,就说皇帝敕诏中的那句话,自己就算一字字跟着念,恐怕也念不顺口,这小公子张口就来,总归有些门道。
再说如果真是假的,肯定要想办法逃走,或者想说辞把自己和这些军士调开。可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跟着我们回营,实在不像心虚的样子。
还是等王文书回营吧,这老小子毕竟读过书,看他能不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其实王扬何尝不想离开?
他甚至想过直接呵退薛灵,让他们不许跟着自己。但这样一来,薛灵必定生疑!为了稳住他,也只好先跟他回营,之后再想办法。
......
夜凉如水。
营帐内,王文书与薛队主坐在一张破旧的桌案后,什长站在案前,正躬身说着什么。
“你等等,重新说,他说他二叔当的是什么官?”王文书倾身向前。
什长努力回忆道:“好像是散骑.......什么侍?”
“散骑常侍?”
“哦对,有点像。”
“有点像?”王文书眉头一皱。
“好像......好像就是这个。”什长眼神逐渐坚定。
“能确定吗?”王文书紧盯什长。
什长点头道:“差不多。”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薛队长紧张问道。
王文书凝神不答,然后向什长道:“你先下去。”
什长行礼退出营帐。
薛队主着急道:“你看出什么来快说呀!想急死我啊?”
王文书目光一定:“这个人应该是假冒的!”
“啊!”薛队主豁然站了起来,双眼瞪得溜圆:“你说真的?!”
“这种事我会开玩笑吗?我刚从州府回来,现在的散骑常侍是南平王兼领骁骑将军萧锐,根本就不是琅琊王氏!”
咣!
薛队主一脚踹翻了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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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北朝时已经广泛使用“皇上”这一称呼。如颜延年《阳给事诔》“皇上嘉悼,思存宠异。”司马褧《答与王公朝贵书》“伏览皇上令旨,理妙辞缛,致极钩深。”北朝也是如此。《魏书·袁翻传》中奏议:“自皇上以睿明纂御,风凝化远......”北齐杜弼的《檄梁文》:“皇上秉历受图,天临日镜......”盖汉代常以“上”代称天子,古又有三皇之说,“皇”和“天”、“帝”于古辞中又常联在一起用,遂出现“皇上”一称。
木桶内水汽蒸腾,熏染得帐内一片温热。
王扬刚刚洗完澡,站在木桶旁,张开双臂。黑汉正为王扬穿衣,丁九为王扬梳头挽髻。
不是王扬想体验一下腐朽的贵族生活,而是一来他要符合琅琊王氏的人设,二来他也确实要学一下穿衣挽髻。
挽髻就不必说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留过长头发。
至于穿衣,古代的衣服和现代的衣服不同,穿法自然也不同。
现在换上的这件衣服是薛队主尚未穿的新衣,上是蓝布短衣,下是黑色合裆裤,这身打扮在当时实在算不上什么档次,并且也不合王扬的身材,不过也比他之前穿的粗麻衣要好上很多了。
“嘶!”王扬脑后一痛,“轻着点!”
“是是,小的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丁九的大粗手指头挽着王扬的头发,这个过程无论对于丁九自己还是王扬来说都没任何舒适感可言。
“哎呦!”王扬只觉腰间一勒,原来是黑汉把腰带系得太紧了。
“怎么了公子?”黑汉浑然不知地问道。
王扬心中暗叹,别人穿越都是红袖添香,到我这儿就是两个糙汉添堵。正想把两人打发出去,只听什长在帐外大声叫道:“王公子,我们队主有请!”
王扬带着黑汉、丁九,由什长引导,大摇大摆地走进薛队主帐中,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
薛队主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殷勤劲儿,甚至没有站起迎接。帐中还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孔陌生,身着干净的靛青色布衣,做文士打扮,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再联想起什长方才的态度也有些古怪,王扬心一沉。
难道他们怀疑自己了?
难道自己的假身份这么快就穿帮了?
陌生文士笑道:“今日得见琅琊王公子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话虽是好话,但调侃意味甚浓。语气之中,殊无敬意。
王扬心中虽忐忑,但知道现在不是露怯的时候。他双手背后,缓步走到文士面前,开口道:“你,站起来。”
文士笑容一滞。
丁九见状忙道:“这是我们队的王文书。”
“文书?你说他是文书?”王扬化身奥斯卡影帝,张狂憋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士大夫到了,原来是个文书哈哈哈哈哈!就是尚书台的那些令史在本公子面前也没有坐着的道理,你一个芝麻绿豆点的小吏,也配坐着和我说话?”
王文书脸上怒意一闪而逝,微笑道:“公子好大的口气。不过也对,令叔既然贵为散骑常侍,自然目无下尘。”
不好!
王扬颈后汗毛一竖,瞬间明白自己的破绽在哪!
是散骑常侍!
南朝中央权力官署,有所谓“三台五省”之说。
三台指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台司。
五省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秘书省、集书省。
其中集书省以散骑常侍为主官,故而又称“散骑省”。
散骑常侍作为五省之一的首脑,其姓名必定下传州府。只要有心,一定能探查到。
他当时为了吓住那些军士,太过心急,以致于没有深思熟虑,否则定不会给自己那“不存在”的二叔安这么一个“惹眼”的官职!
不能慌!
得马上想办法补救!
这边薛队主已经忍不住了,手拍桌案,正要喝令军士拿下王扬。
王扬眨眨眼睛,佯做怒容:
“怎么,来讽刺我叔父不是散骑常侍?我家世代衣冠,自可平流进取,坐致公卿,哪用得着锱铢官位大小!不是散骑常侍又如何?!”
王文书一愣,脱口而出:“什么?!难道你二叔不是散骑常侍?”
王扬缓缓道:“是谁说我二叔是散骑常侍的?”
王文书和薛队主一起望向什长。
什长忙道:“我记得,我记得就是......”
王扬看着什长,目光阴冷而威逼:“就是什么?本公子明明告诉过你,我二叔是散骑侍郎!你夸大官职,是何居心?”
如果不算上荣宠性的“加官”,一般情况下,真正掌管散骑省的长官——散骑常侍只有一人,虽然有时也有两人同封的情况,不过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四人。
可下属散骑侍郎的数量却不少,再加上员外散骑侍郎、通职散骑侍郎,有时甚至能达到十几位之多!
王扬虽对南齐史事陌生,但六朝政治制度因袭性甚强,他以晋、宋时官职制度推究南齐,还真就大差不差。
他就不信这个什么文书对所有散骑侍郎的姓名都门清儿!
王文书向什长怒声道:“还不快说实话?!”
什长吓得赶忙跪倒:“我......小......小人不知啊!”
王文书紧张地看着黑汉两人:“黑汉,丁九,他......王公子当时到底说的是什么?”
丁九正努力回想,黑汉只犹豫了两秒钟,便跪地抱拳道:“回大人,王公子说的是散骑侍郎。”
王扬有些意外,心想:难道他记错了?
“你,你真的记清了?”王文书的声音有些发抖。
黑汉磕头道:“绝对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四个字。我当时还在想,散骑我听说过,可侍郎到底是个什么官?”
王扬不知道黑汉为什么要说谎,可眼下也不是细究的时候,当即点头道:“还算有个明白人。”
丁九实在想不起来“散骑”后面是哪两个字了。但见王扬夸奖黑汉,便马上说:“小的也想起来了!是散骑侍郎!”
王文书惊得站了起来,向王扬一揖到地:
“枝江王洛,不知贵人身份,言辞无状,多所冒犯,还望贵人海涵!”
南北朝人通报姓名,都要在姓氏之前加上地籍。是贵是庶,有时仅凭地籍便能推知七八。
比如王姓要贵,要么是琅琊王氏,要么是太原王氏,再下之还有北海王氏、山阳王氏、东海王氏等等。这个王洛虽然也姓王,但加上“枝江”两个字,便一文不值了。
王扬冷冷道:“这不是你坐的地方,滚下去。”
“是是,贵人息怒,贵人息怒。”王文书忙起身离开,又用衣袖拂拭座位,请王扬入座。
王扬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王文书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王公子,令叔名讳是......”
王扬嘴角含讥,学着网文中的龙傲天,眼神里有三分不屑,三分薄怒:“就凭你也配打听我家尊长名讳?”
王文书惶恐得连头也不敢抬,连声道:“是小人唐突了,唐突了。”
王扬看了眼还在发蒙的薛队主,问道:“薛队主方才拍案,是什么意思?”
薛队主虽不明所以,但见王文书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也知道有什么隐情,连忙道:“小人是斥责王文书,不得对公子无礼!”
王扬冷笑道:“薛队主倒是知礼的人。但‘士庶不杂坐’,我们如此联坐,也是于礼不合吧。”
南北朝最重血统门第,有所谓“士庶天隔”之语。意思是说士族和庶姓间的差距之大,犹如天壤之隔。
别说薛队主只是个卑末武职,就算有朝一日走了大运,做了高官,却也仍旧上不得世家大族的台面。这和官职大小无关,只和血统门第有关。
王文书赶紧给薛队主使了个眼色,薛队主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慌乱间差点撞到桌案上。
——————————
注:其实散骑常侍下还有通直散骑常侍和员外散骑常侍。主角若精通六朝职官制,可利用此点蒙混过关;王文书若通晓上层官位架构,也不敢只依凭散骑常侍一语就断定主角假冒。恰巧两人都是半吊子,也就棋逢对手,有来有回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肯定是假的吗?”
送走王扬后,薛队主大发脾气,又学着王文书的声调,捏着嗓子道:
“还说什么‘这种事我会开玩笑吗?’结果可好!不光开了个玩笑!还是天大的玩笑!你要是想死也别拉着我啊!”
王文书一脸苦相:“我这不是以为他叔是散骑常侍吗?谁知道是散骑侍郎!我可听说朝廷的散骑侍郎里面有个琅琊王氏,可能就是他二叔。”
想了想又道:“会不会是他在哪听了这个消息,故意在蒙事?”
随即又摇头:“应该不会。‘平流进取,坐致公卿’,还有‘士庶不杂坐’,这话一般人可编不出来啊!”
薛队主敲了敲桌案:“我说,你到底有谱没谱啊!”
王文书又自言自语了几句,揉着太阳穴道:“这个不好说,真不好说。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是真得罪了琅琊王氏,那你我可就......”
薛队主焦躁道:“那你说怎么办?”
王文书来回踱步:“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们按正常程序上报,二是我们自己验证。”
“那就上报吧。”薛队主一听“验证”就头疼,怕又像刚才那样闹个灰头土脸。
王文书道:“队主可想好了,如果上报的话就是报给黄幢主。到时黄幢主肯定亲自来接人,那我们可就再也沾不上手了!”
薛队主坐直:“沾不上手?你说明白点,什么意思?”
王文书目光灼灼:“这可是琅琊王氏啊!几辈子都碰不上的人物。别说咱们,就是他黄幢主,就是整个阿曲戍的戍主,就算挤破头也是见不到的。你我二人无根无基,混到死也就这模样了。但如果能攀上琅琊王氏这棵大树——”
薛队主听得两眼放光,随即又暗淡下来,“可,可问题是人家能看上咱们吗?”
“若是平常自然看不上,但他现在落了难,正是需要我们相助的时候。”
“助?怎么助?难道送他去建康找他叔?我们哪有这本事啊!”薛队主沮丧道。
王文书摆手:“我们自然没有本事送他去京都寻亲,但去荆州城的本事还是有的。”
薛队主不解:“你说江陵?去江陵有什么用?”
“我这不刚从江陵回来嘛,听说前一阵子城里来了个琅琊王氏,叫王泰,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之前在司徒府做高官!父祖都是三公九卿!据说妹夫还是当今天子的弟弟,南徐州刺史、江夏王萧锋!就是咱们王爷,如果按照辈分算,还得叫他一声叔叔哩!”
(注:关于“王爷”称呼的使用说明见尾注)
“是吗?!”薛队主一脸听到什么政治秘闻的表情,“他来荆州做什么官?”
“不是做官,好像是来休养的?要不就是这儿有产业。反正他没住在新城,而是住西北旧城那边。荆州城多少文武官员,士族缙绅,车水马龙地拜访,可全被挡了回去,听说连河东柳氏的公子登门求见都没见到!咱们正好可以带这个小纨绔去,只要进了王家的门,这身价.......嘿嘿。”王文书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薛队主一脸费解:“身价?又不是买奴买婢,说什么身价啊?”
王文书笑道:
“这是比喻啊我的队主!东汉时大名士李膺享盛名,宾客有能升其堂者,皆谓之‘登龙门’,自此身价倍增!咱们如果能‘登王门’,道理也是一样的。倘若王泰感谢咱们救他同宗于危难之中,那就更好了!
到时随便和州府的那些官员打声招呼,那咱们不就一飞冲天了吗?再说咱们不是还要验证真假吗?那正好送到那儿去给那个琅琊王氏验验,是真是假他还能看不出来?也省得咱们费心。”
薛队主乐了:“好好好!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但很快又想到一件事,为难道:“可这小纨绔如果推托不去怎么办?”
王文书目光一冷:“简单了,既然假僧不敢见真佛,那咱们也就不用去江陵了!”
......
两人商定完毕后便来找王扬,说了江陵城内有琅琊王氏侨居之事,表示天亮后就护送王扬前往江陵。
王扬一听便警觉起来,这个王文书话说得好听,美其名曰“通问亲族”、“访拜戚属”,其实还不是要查证自己身份?若江陵城里那个什么王泰真是琅琊王氏,那见了自己,岂不是要拆穿西洋镜?
他心中虽虚,可面上却一点不露,当下便坦然同意。王文书和薛队主见王扬毫无畏怯之态,不禁对他琅琊王氏的身份更加笃定,想到即将有机会攀附一等高门,心中欢喜。
王文书当场命人送来准备好的笔墨,恭敬说道:“请公子写下名刺。”
名刺又叫名帖,类似于现代的名片。六朝时登门拜访,需先递名刺,也称“投刺”。
王扬自小便学毛笔字,长大后临帖不辍,算起来也有十数年之功,先学唐楷,再学行草,还获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奖,让他写字是一点不怵。
至于六朝时通行的名刺写法,他也知道,甚至还见过三国时期吴国大将朱然墓中出土的名刺实物,故而对格式并不陌生。
王文书有些激动,早就听说琅琊王氏书法妙绝,代出名家,这次总算有机会见识一下了!
王扬拿起笔,见王文书在一旁拭目而待,当即抖擞精神,挥毫写道:“同宗王扬再拜,问起居;琅琊,字之颜。”
这十几个字他用尽毕生功力,写得是笔力挺劲,古风盈然!
王扬颇为满意地收了最后一笔,看了一眼有些发愣的王文书,心道:看来是自己的书法给他震住了!不错不错,这十几年的字帖果然没有白临。
回看名刺时他突然想到,这名刺写得固然符合当时习惯,但问题是自己身份是假的。别说琅琊王氏的谱牒里肯定找不到自己,就是见面交谈这关都未必能过得了。
不如在名刺上玩点花样儿?
既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又为之后解释身份埋下伏笔。
想到这儿,他挥笔续了一首小诗:“故园路漫漫,双袖泪不干。相逢何须问,凭君报平安。”
王扬知道,岑参的这首《逢入京使》被他这么一改可谓“精气神全无”,但他为了伪装身份而做铺垫,也只好让诗学的艺术标准做些牺牲。
王文书离开后,还是有些愣神。薛队主问道:“老王,你看了他写的名刺之后就一直这样,怎么,他写得很好吗?”
见王文书不答,薛队主抬高声音叫道:“老王!”
王文书被吓了一跳,这才缓过神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
王文书神色费解道:“这小公子看起来也是个通晓文义之士,只是这字......”
“字怎么了?”薛队主着急地追问道。
“这字写得也太一般了!”
“啊?!”薛队主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王文书连连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一般,非常之一般!一般的不得了!实在是太一般了!难道,难道是我不会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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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江陵西北为旧城区,西南为关羽所建新城区。这个格局到了唐代也没太变。《元和郡县图志》:“城本有中阁,以北为旧城也,以南为关羽所筑。”有趣的是,某省文物局的官网上引《通典》说:“汉故城即旧城,偏在西北,迤逦向东南。关羽筑城偏在西南,桓温筑城包括为一。”官网上这么引就罢了,居然还有不止一篇的论文也这么引,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结果是又形成一则学术谣言被广泛引用,更有甚者居然标注了出于《通典》里的具体卷数,也是厉害......
《通典》里肯定是没这一句的。此言应该本于黄盛璋先生在《江陵凤凰山汉墓出土称钱衡、告地策与历史地理问题》中的论述,收于《历史地理与考古论丛》一书中。估计是最先引用者是把黄氏议论和《通典》原文搞混了。
另,关于“东汉”一词的使用,南北朝时已经流行。当时做文章时兴骈偶,所以常用“东汉”一词为对句,比如徐陵为天子草诏云“东汉西平之初,西朝永嘉之乱”,刘孝绰序《昭明太子集》曰:“入侍四公,西京见美;长寿一察,东汉流名。”江淹《为萧太尉上便宜表》“源起西秦,波被东汉”等等,皆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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