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陆鸣玉陆氏的其他类型小说《纨绔藏娇令陆鸣玉陆氏前文+后续》,由网络作家“凤儿甜甜”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建康城,南梁都城。暮春的秦淮河畔,柳絮如烟,暖风熏得游人醉。乌衣巷深处,朱门高户鳞次栉比,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水香与酒肉佳肴混合的奢靡气息。这里是世家门阀的天下,是权力与财富交织的漩涡中心。一辆装饰着琅琊段氏徽记的华丽牛车,在谢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只穿着云头锦履的脚,随即,一个年轻男子懒洋洋地钻了出来。正是琅琊段氏嫡长子,段玄尘。他身着一袭质地极其昂贵的云锦澜袍,宽衫大袖,是时下建康高门子弟最流行的样式。澜袍以天水碧为底,用金线银线交织出繁复的卷草云纹,在暮春的阳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奢华的微光。外罩一件半透明的月白纱縠单衣,更添几分飘逸风流。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缀满明珠美玉的蹀躞带,一枚温...
《纨绔藏娇令陆鸣玉陆氏前文+后续》精彩片段
建康城,南梁都城。
暮春的秦淮河畔,柳絮如烟,暖风熏得游人醉。乌衣巷深处,朱门高户鳞次栉比,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水香与酒肉佳肴混合的奢靡气息。这里是世家门阀的天下,是权力与财富交织的漩涡中心。
一辆装饰着琅琊段氏徽记的华丽牛车,在谢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只穿着云头锦履的脚,随即,一个年轻男子懒洋洋地钻了出来。
正是琅琊段氏嫡长子,段玄尘。
他身着一袭质地极其昂贵的云锦澜袍,宽衫大袖,是时下建康高门子弟最流行的样式。澜袍以天水碧为底,用金线银线交织出繁复的卷草云纹,在暮春的阳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奢华的微光。外罩一件半透明的月白纱縠单衣,更添几分飘逸风流。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缀满明珠美玉的蹀躞带,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价值足够买下一条街巷。
段玄尘生得极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一双凤眼本该顾盼神飞,此刻却半阖着,泄出三分醉意七分不耐,生生将那通身的贵气揉碎成浪荡不羁。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车夫和随从候着,自己则迈着散漫的步子,踏上了谢府那铺着猩红地毡的台阶。
“哟,段大公子!稀客稀客!”门口迎宾的管事堆着笑上前,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这位建康城头一号的纨绔,斗鸡走马、章台买醉、挥金如土,人厌狗嫌的名声,谁人不知?今日谢陆两大顶级门阀联姻,此等场合,他来作甚?怕是又被家中长辈硬押了来充数。
段玄尘眼皮都懒得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径直往里走。身后,那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低声啐了一口:“败家子!”
谢府内更是极尽奢华。庭院深深,楼阁连云,雕梁画栋间处处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仆役们穿着崭新的葛布短褐,穿梭如织,捧着鎏金错银的酒樽食案。宾客们皆是高冠博带,宽袍大袖,或峨冠高耸,或小冠束发,丝履木屐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男子们多着交领右衽的直裾深衣或襕衫,色彩或庄重或明丽,袖口宽大,行动间颇有“魏晋风度”的遗韵。女眷们则更为讲究,衣裙曳地,广袖飘飘,梳着灵蛇髻、飞天髻或双环望仙髻,发间步摇轻颤,珠翠生辉,环佩叮当,行走间暗香浮动。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歌姬舞姬身着轻薄飘逸的纱罗舞衣,臂挽彩帛,在铺着华美茵毯的庭中翩跹起舞,身姿曼妙,恍若飞仙。
段玄尘百无聊赖地穿过人群,对那些堆砌的笑脸、虚伪的寒暄视若无睹。他寻了个临水轩最角落的位置,避开喧闹的中心,倚着一根描金绘彩的柱子,将自己陷在柔软的锦垫里。案几上早已摆满了珍馐美馔:炙烤得金黄流油的乳猪、晶莹剔透的鲈鱼脍、雕成莲花状的蜜饯果子、冰湃的时鲜瓜果……香气扑鼻,他却毫无食欲,只懒洋洋地拈起一颗冰镇葡萄丢入口中,任由那甜腻的汁水在舌尖蔓延,也压不住心底那股子燥郁的无聊。
“啧,无趣。”他低嗤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几个本想凑上来奉承的段家旁支子弟噤若寒蝉,讪讪地退开。段玄尘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堂衣香鬓影,掠过那些精心堆砌、千篇一律的笑脸,最终,被轩外临湖回廊一角不同寻常的“安静”所吸引。
那里,远离喧闹的主宴区,设了一方素净的檀木画案。案前,端坐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衣料轻薄柔软,如烟似雾。宽大的衣袖在肘部以下骤然收紧,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忍冬纹,行动间,袖口垂下的两条长长的**杂裾(燕尾状装饰飘带)** 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更显身姿飘逸。墨发如云,并未梳成时下流行的繁复发髻,仅用一支素雅的**白玉扁方簪**松松绾住大半青丝,余下几缕碎发自然垂落,拂过她莹白如玉的侧颊。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纤细优美的脖颈,神情专注地执着一支细毫画笔,在一方素绢上细细勾勒。
午后的阳光穿过回廊雕花的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连带着她笔下那朵尚未完成的工笔牡丹,都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静气。周围喧嚣的人声、酒气、脂粉香,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她是这喧闹浮世里,一幅被精心装裱、供人观赏的仕女图。
陈郡陆氏的二小姐,陆鸣玉。
段玄尘脑中掠过这个名字,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扯得更开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嘲。又一个被世家规矩打磨得没了棱角的玉人儿,美则美矣,空洞得像一尊上好的白瓷瓶,只能摆在案头当个摆设。看她那低眉顺眼、一丝不苟作画的模样,想必是被嫡母王氏特意安排在此,向满堂宾客展示陆氏闺秀的“才情”与“娴静”,为这场政治联姻增添一点风雅点缀。
他仰头,将案几上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琥珀色琼浆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灼起一丝快意。正要将这“无趣”的画面从视线中移开——
变故陡生!
画案前那静若秋水的少女,毫无征兆地动了。她搁下笔,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从容,仿佛只是要换个姿势。然后,在周围几个负责“陪伴”、实则监视的仆妇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张铺陈着工笔牡丹、已近完成的素绢!
“刺啦——!”
清脆得令人心颤的裂帛声,突兀地撕裂了回廊一角的宁静,也像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段玄尘眼中那点慵懒的醉意!
陆鸣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本该盛满江南烟雨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处却跳跃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她双手用力,毫不犹豫地将那张价值不菲、凝聚了她至少半日光阴心血的画作,狠狠揉皱!雪白的绢帛在她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指间扭曲变形,精心勾勒的牡丹花瓣被蹂躏成一团团混乱的墨色。
“二小姐!您…您这是作甚?!”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妪终于从石化中反应过来,声音带着惊惶和强压的怒气,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就要抓向陆鸣玉的手臂。
晚了!
陆鸣玉看也没看那老妪,更未理会四周陡然投来的、混杂着震惊、不解、鄙夷的无数道目光。她手臂一扬,那团承载着破碎牡丹与无声愤怒的素绢,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投入了画案旁取暖用的、兽面衔环铜火盆里!
“轰!”
盆中原本温吞燃烧的银丝炭,骤然被这团带着墨迹的引火物点燃,烈焰猛地窜起一尺多高!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丝绢,吞噬着墨痕,扭曲的牡丹在炽焰中迅速焦黑、蜷缩,化为飞灰,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半边如玉的脸颊,在那沉静的眼底投下两簇小小的、燃烧的金芒。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满堂的喧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丝竹声停了,谈笑声断了,连舞姬的旋转都僵在了半空。时间仿佛凝固,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钉在那个立于火光前的碧色身影上。
就在这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惊疑、审视的目光中央,陆鸣玉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眼。她的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头,掠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越过回廊与轩榭之间短短的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个倚着描金柱、正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纨绔身上。
她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段玄尘看得清清楚楚。
那口型分明是三个字——带着燎原烈火般的挑衅,穿透了所有喧嚣与沉寂,狠狠撞进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敢不敢?”
段玄尘捏着酒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点残存的醉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野蛮的邀约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嘴角那抹惯常的、玩味的弧度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骤然点燃的、前所未有的猎奇光芒。像沉睡的猛兽嗅到了血腥,又像无聊的旅人终于发现了值得一探的深渊。
画盆里的火焰还在噼啪作响,灼烧着残余的绢帛,映得他眼底一片炽亮。那身价值千金的云锦澜袍下,紧绷的肌肉线条无声地贲张起来。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跳跃的火焰,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被那团跳跃的火焰冻结了。
整个谢府,从喧闹的庭宴中心到僻静的回廊水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丝竹喑哑,歌舞凝滞,宾客们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边,化作一片片惊愕的空白。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钉在那个立于火盆前的碧色身影上。
陆鸣玉。
那个以温婉娴静、才情出众闻名建康的陈郡陆氏二小姐。
她竟当众撕毁了自己精心绘制的画作,并将其投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这已非失礼,而是惊世骇俗的叛逆!是赤裸裸地扇在陆家、谢家,乃至所有在场世家门阀脸上的耳光!
“反了!反了天了!” 方才欲要阻拦的管事老妪最先反应过来,一张老脸气得煞白,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陆鸣玉,声音尖利得刺破寂静,“二小姐!你…你这是失心疯了不成?!来人!快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从惊愕中惊醒,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陆鸣玉。她们是王氏的心腹,深知今日之事若处置不当,自己必受重罚。
然而,陆鸣玉的动作比她们更快!在健妇们扑来的瞬间,她猛地弯腰,抄起火盆旁用来拨弄炭火的一根精铁火钳!那火钳一头还带着灼人的暗红。她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钳尖猛地向前一递!
“嗤——!”
灼热的金属瞬间烫在冲在最前面的健妇伸出的手臂上,皮肉焦糊的气味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那健妇捂着手臂惨叫着后退,撞倒了后面两人。另外几人也被这悍然一击震慑住,脚步一滞。
陆鸣玉并未追击。她只是握着那根犹带余温的火钳,如同握着一柄短剑,冷冷地扫视着周围。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寒光凛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健妇一时不敢上前。
“疯了!真是疯了!” “有辱门风!陆氏之耻!” “快禀告主母!”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汹涌的哗然和斥责。宾客们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议论声、指责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鄙夷、愤怒、看热闹的目光交织成网,几乎要将陆鸣玉吞没。陆家的几位长辈气得浑身发抖,谢家的主人脸色铁青,这简直是婚礼上最大的丑闻!
而回廊另一侧的临水轩内,段玄尘依旧倚着那根描金柱。手中的酒盏不知何时已被他捏碎,尖锐的瓷片刺入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慵懒、不耐、醉意,早已被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焚烧殆尽。
他死死地盯着陆鸣玉。
看着她用一根火钳逼退健妇。
看着她在那片鄙夷与斥责的浪潮中,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暴风雨中一株孤绝的青竹。
看着她眼底深处那燃烧的、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毁的金芒——那不是疯狂,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一切桎梏的、孤注一掷的反抗之火!
“敢不敢?”
那无声的三个字,如同带着火焰烙印,再次灼烫在他的脑海里。不是邀请,是挑战!是向这沉闷腐朽的世家规则发起的、最激烈的宣战!
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遍段玄尘全身。多少年了?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建康城里,他戴着“纨绔”的面具,看腻了虚伪,演够了荒唐,内心早已是一片荒芜的死寂。而此刻,这死寂的荒原上,被陆鸣玉这团突如其来的、近乎野蛮的火焰,点燃了!
他需要变数!他渴望看到这潭死水被搅得天翻地覆!而这个敢于当众焚毁自己“完美”表象的陆家二小姐,就是那枚最不可预测、也最有趣的棋子!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段玄尘喉间溢出。那笑意冰冷,却带着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兴味。他随手将掌中带血的碎瓷片丢在地上,动作优雅依旧,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尘埃。然后,在满堂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鸣玉身上时,他动了。
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他像一缕融入阴影的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水轩,沿着水榭的回廊,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迅捷的步伐,向着陆鸣玉所在的后园方向迂回而去。
陆鸣玉逼退健妇的短暂间隙,给了她喘息之机。她毫不犹豫地扔掉沉重的火钳(这只会拖慢速度),提起那身碍事的天水碧留仙裙繁复的裙摆——这个动作让她飘逸的杂裾剧烈飘荡,如同受惊的蝶翼——转身就向与主宴区相反的后园深处跑去!她熟悉谢府的地形,知道那里有假山叠石,有小径通往仆役出入的角门,是她唯一可能的生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管事老妪尖声嘶喊,更多的家丁和健妇从四面八方涌来。灯笼火把被点燃,人影幢幢,脚步声、呵斥声、器物的碰撞声瞬间打破了后园的宁静。
陆鸣玉的心跳如擂鼓,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刺痛。她知道自己是在赌,赌那个浪荡纨绔看懂了自己的口型,赌他那双看似慵懒实则锐利的眼睛里,真的藏着不一样的东西!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她即将冲入一片嶙峋的假山群时,斜刺里猛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精准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陆鸣玉浑身一僵,骇然回头,手中的金簪(不知何时已从袖中滑出)下意识地就要刺出!
“别动!” 一个低沉而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温热。
是段玄尘!
他不知何时已绕到了这里,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云锦澜袍沾染了假山上的青苔和尘土,月白纱縠单衣也被勾破了一角,显得有些狼狈,却丝毫无损他此刻眼中灼灼的光芒。他紧紧攥着陆鸣玉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是你?!” 陆鸣玉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金簪的尖端离他的咽喉只有寸许。
“不然呢?” 段玄尘挑眉,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金簪,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陆二小姐好烈的性子。画烧了,人打了,现在还想捅我个窟窿?”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掌控局势的从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逼近的火光和人影。
“少废话!敢不敢跟我走?” 陆鸣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子,直刺段玄尘。这是最后的确认,也是最后的孤注一掷。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假山外了!
段玄尘看着她眼中那团不屈的火焰,感受着她手腕细微却坚定的颤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混乱的追捕声中几不可闻,却充满了狂放的意味:“有何不敢?”
话音未落,他猛地用力,将陆鸣玉往自己怀里一带!陆鸣玉猝不及防,撞进他坚实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男性气息。她手中的金簪差点脱手。
“抱紧!” 段玄尘低喝一声,不再犹豫。他一手紧紧箍住陆鸣玉纤细却紧绷的腰身,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黑色圆球,狠狠砸向追兵最密集的方向!
“砰!”
一声闷响,圆球爆开,瞬间腾起大股浓烈刺鼻的、辛辣无比的黑灰色烟雾!这烟雾扩散极快,瞬间将假山入口附近笼罩,呛得追兵们涕泪横流,咳嗽不止,眼前一片模糊,阵型大乱!
“是烟瘴弹!小心有毒!” “咳咳…她在那边?不…看不清!” 混乱的惊呼和咳嗽声响起。
趁此机会,段玄尘搂紧陆鸣玉,如同鬼魅般闪入假山深处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他对这里的地形似乎也异常熟悉,在怪石嶙峋、路径曲折的假山群中左拐右绕,动作迅捷如豹,竟将身后的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
陆鸣玉被他半抱半拖着,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奔跑时肌肉的贲张。他身上那件华贵的澜袍被粗糙的石壁刮擦得不成样子,他却毫不在意,只专注于脚下的路和怀中的她。这感觉陌生又奇异,带着一种亡命天涯的刺激和…莫名的安心?
“这边!” 穿过假山群,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通往府邸偏僻后巷的隐蔽小径。段玄尘没有丝毫停顿,拉着陆鸣玉加速奔跑。后巷狭窄肮脏,堆放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方才谢府的富贵锦绣天壤之别。
巷口,一辆不起眼的、没有任何徽记的青幔牛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戴着斗笠的车夫,身形精悍,正是段玄尘的心腹影卫之一。
段玄尘拉着陆鸣玉冲到车前,一把掀开车帘:“上去!”
陆鸣玉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车厢内狭小简陋,只有一张硬榻,与她平日乘坐的香车宝马判若云泥。
段玄尘紧随其后钻入,对着车夫低喝一声:“走!去‘揽月舫’!”
“是!” 车夫沉声应道,手中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青牛迈开蹄子,拉着这辆不起眼的牛车,迅速融入了建康城华灯初上、人流渐密的街巷之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段玄尘靠在车壁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打湿了几缕散落的鬓发。他随意地扯了扯被刮破的澜袍领口,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那双凤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一瞬不瞬地落在刚刚脱离险境、气息未平的陆鸣玉身上。
陆鸣玉蜷缩在车厢另一角,双手紧紧抱着膝盖,那身清雅的天水碧留仙裙早已沾满尘土,裙摆撕裂,杂裾也凌乱不堪。她微微垂着头,墨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巨大的压力,让她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好了,陆二小姐,” 段玄尘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却依旧充满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调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亡命奔逃只是一场游戏,“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烧了画、捅了篓子、还拉上我这个‘纨绔’亡命天涯,到底图什么了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昏暗,试图攫取她眼中所有的秘密。
“难不成,真是觉得我段玄尘…比那谢家郎君,更合你心意?” 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戏谑,却又藏着深不见底的探究。
陆鸣玉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间,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里面没有了火盆前的决绝与挑衅,也没有了奔跑时的惶急,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她没有回答段玄尘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他那身破烂的纨绔皮囊下,到底藏着什么。
牛车辘辘,碾过建康城的青石板路,向着秦淮河畔的未知驶去。车外,是万家灯火;车内,是刚刚结成危险同盟的两个人,彼此试探,各怀心思。
段玄尘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心中的兴味更浓了。这个“乖乖女”,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这场意外的逃亡,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青幔牛车在喧嚣渐起的建康街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条灯火璀璨、丝竹盈耳的河畔小径尽头。车帘掀开,湿润的河风裹挟着脂粉香、酒气和隐约的歌吹声扑面而来。
秦淮河,建康城永不眠的销金窟、温柔乡。
眼前停泊着一艘中等大小的画舫,虽不似那些顶级花魁的楼船般极尽奢华,却也雕梁画栋,灯火通明。船头悬挂着两盏素雅的莲花灯,灯下匾额上书三个清秀飘逸的字:**揽月舫**。
“到了。”段玄尘率先下车,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几分慵懒,仿佛刚才的亡命奔逃只是一场幻觉。他伸手,示意陆鸣玉下车。
陆鸣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扶着他的手踏下牛车。脚踩在微湿的木制码头上,秦淮河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暖风拂过她沾着尘土的脸颊和凌乱的衣裙。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散乱的鬓发,试图维持一丝早已不存在的体面。
一个穿着藕荷色齐胸襦裙、梳着双环髻的俏丽小婢早已候在舫边,见到段玄尘,眼睛一亮,屈膝行礼:“段公子,您来了。娘子已备好静室。” 她的目光好奇地扫过段玄尘身后形容狼狈却难掩清丽绝色的陆鸣玉,识趣地没有多问。
段玄尘点点头,带着陆鸣玉踏上连接画舫的跳板。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晃动。进入船舱,与外界的喧闹骤然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布置清幽雅致,不似寻常勾栏的浮艳。紫檀木的案几,素色的锦垫,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角落的鎏金博山炉正袅袅吐出青烟。
一位约莫三十许人的女子迎了上来。她身着一袭烟霞色云锦大袖衫,内衬月白交领襦裙,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气质温婉中透着干练,眼神清亮,正是此间主人——妙音娘子。
“段公子,稀客。”妙音娘子声音清越,目光在段玄尘破损的衣袍和陆鸣玉身上飞快掠过,闪过一丝了然,却笑容依旧温煦,“这位姑娘…快请里面坐。小桃,去打盆温水来,再取一套干净的衣裳给这位姑娘替换。”
“有劳妙音娘子。”段玄尘随意地拱了拱手,显然与此处主人相熟。他转向陆鸣玉,指了指里间一扇垂着竹帘的门,“去收拾一下吧,陆二小姐。你这身打扮,太扎眼了。”语气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
陆鸣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那个叫小桃的婢女进了里间。里面是一间布置同样清雅的卧房。温热的水、干净的布巾,还有一套崭新的、料子普通但剪裁合体的浅杏色窄袖襦裙放在榻上。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陆鸣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她走到铜盆前,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发髻松散,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脸颊沾着尘土,那身象征世家闺秀的天水碧留仙裙更是污迹斑斑,如同她此刻的处境,从云端跌落泥沼。
她默默地掬起水,用力擦洗着脸颊和双手。冰凉的清水带走污秽,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指尖触碰到袖中那支冰冷的金簪,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将其取出,小心地藏在襦裙的暗袋里。
换上那套浅杏色的窄袖襦裙,虽然料子远不如她平日所穿,但行动方便了许多,也洗去了逃亡的痕迹。她将散乱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低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镜中的女子洗尽铅华,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洗练的沉静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当她掀帘走出卧房时,段玄尘已在外间坐定。他也已换下那身破烂的云锦澜袍,穿着一件普通的玄色窄袖圆领袍衫,更显得身形挺拔利落。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酒和两只玉杯。
妙音娘子已不在室内,只留下清雅的沉水香和满室寂静。
“坐。”段玄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对面的位置,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优雅。
陆鸣玉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木案几,烛光跳跃,在彼此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气氛微妙而紧绷。
段玄尘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压压惊?”
陆鸣玉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没有动,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向段玄尘:“段公子费心安排,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一杯酒吧?”
段玄尘轻笑一声,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几上,那双凤眼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牢牢锁住陆鸣玉:“聪明。那么,陆二小姐,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没有追兵,只有你我。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今晚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戏,究竟所为何来?”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几边缘,发出轻微的叩响,如同敲在人心上:“谢韫之?建康城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温润如玉,前途无量。嫁给他,做谢氏未来的宗妇,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你为何偏偏要在他的婚宴上,用焚画这种决绝的方式,毁掉自己,也毁了陆谢两家的脸面?”
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再有之前的戏谑,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陆鸣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沉默在船舱内蔓延,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哗哗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缥缈的歌吹。
过了许久,久到段玄尘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因为…那不是我画的牡丹。”
段玄尘挑眉,等待下文。
陆鸣玉抬起眼,目光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船舱的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母亲…她画得一手极好的牡丹。她曾教我,画牡丹,要画出它的风骨,它的恣意,它的…不屈。可今日婚宴上,我执笔时,脑子里想的,全是嫡母冰冷的声音:‘要端庄’、‘要柔顺’、‘要合乎规矩’…每一笔落下,都像带着镣铐。那画上的牡丹,娇艳,柔美,没有一丝棱角,温顺得像一只被剪去利爪的家猫…那不是我母亲教我的牡丹,更不是我…陆鸣玉想要的牡丹!”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切的悲哀:“那幅画,就像我的人生!被他们用规矩、用礼仪、用家族的脸面,一笔一笔地涂抹,描画成他们想要的、温顺乖巧的模样!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然后…被当作一件精美的货物,送到另一个华丽的牢笼里去!”
她猛地看向段玄尘,眼中那沉静的冰层下,压抑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谢韫之很好,非常好。可那又怎样?嫁给谁,对我而言有区别吗?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扮演他们想要的‘陆二小姐’!继续画那些…没有灵魂的牡丹!”
船舱内一片寂静。只有陆鸣玉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回荡。
段玄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纤细身体里爆发出的巨大力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个“乖乖女”灵魂深处的痛苦与不甘。那场焚画,不是失心疯,是她对既定命运最惨烈、最决绝的**自焚**!
“所以…你选择了我这个‘纨绔’?”段玄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就因为我在你眼里,是这建康城里最大的‘异数’?是唯一一个可能…不怕搅乱这潭死水的人?”
陆鸣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眼中的火焰渐渐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是。我需要一个变数。一个能带我暂时逃离那窒息牢笼的…风浪。哪怕这风浪会将我撕碎,也好过在那静致的囚笼里慢慢腐烂。”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颤抖,“段公子,你…敢挡这阵风浪吗?”
段玄尘定定地看着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如同风暴前的海面。许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由低到高,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好!好一个‘宁可被风浪撕碎’!”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轻响,眼中再无半分纨绔的轻佻,只剩下狂放不羁的锋芒,“陆鸣玉,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这阵风浪…”
他身体前倾,隔着小小的案几,几乎要触碰到陆鸣玉的鼻尖。温热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在她耳畔:
“我段玄尘,奉陪到底!”
话音落下的瞬间,船舱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再是压抑的痛苦,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奇异的、危险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张力。亡命天涯的同盟,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更深沉的意义。
陆鸣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侵略性和生命力的眼睛,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狂放的承诺,心跳如擂鼓。是恐惧?是期待?还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悸动?她分不清。
段玄尘缓缓坐直身体,重新拿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杯斟满。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荡漾。
“那么,陆二小姐,” 他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灼灼地锁着她,“为了庆祝我们的…同盟?或者说,为了祭奠那幅被烧掉的、没有灵魂的牡丹?”
他举起杯,等待着她的回应。
船舱外,秦淮河的夜色正浓,画舫如织,笙歌不断。而这一方小小的、飘荡在河心的静室之内,命运的齿轮,在烈酒与火焰的见证下,开始以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式,轰然转动。
陆鸣玉看着眼前那杯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又抬眸看向对面那个眼神锐利如刀、笑容却带着致命诱惑的男人。她知道,从她踏入这艘画舫开始,从她向他抛出那个无声的“敢不敢”开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
“叮——”
两只玉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一个危险的约定,在秦淮河的夜色中悄然缔结。
秦淮河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这艘飘摇的“揽月舫”。远处喧嚣的笙歌隐隐传来,却更衬得这间静室内的寂静愈发深沉,带着一种事后的、微妙的倦怠。
陆鸣玉在一种奇异的清醒中睁开了眼。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焚画的决绝、亡命的奔逃、画舫中的坦诚与烈酒、段玄尘那双如同深渊般充满侵略性和诱惑力的眼睛、以及之后……那如同烈火燎原般失控的纠缠。
脸颊瞬间滚烫,心跳骤然失序。她猛地偏过头。
身侧是空的。
段玄尘已经离开了。锦褥上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和那股清冽如松针的气息,但人已不在。枕畔,放着一枚东西。
陆鸣玉缓缓坐起身,薄薄的锦衾滑落,露出圆润的肩头。她拿起枕边之物。
那是一枚玉牌。约莫两指宽,寸许长,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细腻,是上好的和田籽玉。玉牌正面,用极其精湛的刀工,阴刻着一幅微缩的山水图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座飞檐斗拱的楼阁掩映其中,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气息。背面则刻着一个古拙的篆体“段”字。
玉牌下,压着一张小小的、裁切整齐的素笺。笺上只有一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若有难处,凭此去琅琊阁寻我。**
**——玄尘**
字迹飞扬跋扈,带着段玄尘骨子里的那种狂放不羁,却又透着一丝郑重。
陆鸣玉捏着那枚温润的玉牌,指尖感受着其上精微的纹路。琅琊阁?她听说过这个地方,建康城一处颇为神秘的所在,据说背景深厚,只接待特定的客人,经营着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交易。段玄尘将此物留给她,算是一个承诺?一个保障?还是……一种标记?
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昨夜是失控的火焰,是绝境中的宣泄与慰藉,是两个孤独灵魂在黑暗中的短暂碰撞。无关承诺,无关情爱,更像是一场危险的共舞。而现在,天亮了,舞曲终了。他留下了信物,却已抽身离去。
她该感激吗?还是该感到被轻慢?
陆鸣玉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雕花的舷窗。天光熹微,秦淮河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晨雾中,水波荡漾,倒映着两岸朦胧的楼影。画舫早已不在昨夜的位置,静静地泊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清新的、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舱内残留的暧昧气息。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玉牌。段玄尘…这个建康城最出名的纨绔,远比她想象的复杂。他能轻易带她逃离谢府,能在这秦淮河上拥有如此隐秘的落脚点,能拿出这样一枚显然意义非凡的玉牌……他绝不仅仅是个只会斗鸡走马的废物。昨夜他那句“奉陪到底”的狂言,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并非全然是戏谑。
但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陆鸣玉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如同秦淮河上渐渐散去的晨雾,露出其下冰凉的底色。一夜的放纵,改变不了她是陆家二小姐的身份,改变不了她即将面临的滔天巨浪。陆家、谢家、甚至整个建康城的世家圈子,此刻恐怕早已因她昨夜的举动而掀起轩然大波。通缉?搜捕?家法?等待她的,只会是更加严酷的囚笼和惩罚。
段玄尘或许能提供一时的庇护,但这份庇护的代价是什么?是依附?是成为他纨绔生涯中一段可供炫耀的艳遇?还是卷入他那深不可测的背景所带来的更大漩涡?
她陆鸣玉焚画出逃,为的是挣脱枷锁,不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未知的深渊!哪怕这深渊看起来,暂时披着华丽或危险的外衣。
“吱呀——”
舱门被轻轻推开。妙音娘子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和几碟精致小菜。她看到陆鸣玉站在窗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晨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
“姑娘醒了?用些清粥暖暖胃吧。” 她将托盘放在案几上,声音轻柔。
陆鸣玉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疏离。她微微颔首:“多谢娘子。”
妙音娘子目光扫过她手中紧握的玉牌,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体贴地说:“段公子天未亮便走了,嘱咐我好生照顾姑娘。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揽月舫,虽非铜墙铁壁,但只要姑娘愿意,在此暂避些时日,还是可以的。”
这已是极其明确的庇护信号。
陆鸣玉走到案几旁坐下,没有立刻动筷。她将玉牌轻轻放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温润的白玉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段公子…他经常来这里?” 陆鸣玉端起清粥,状似随意地问。
妙音娘子微微一笑,拿起玉壶为她斟了一杯温水:“段公子是此间的贵客,偶尔会来听曲小酌。他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熟识,又未透露更多。
陆鸣玉不再追问,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米粒软糯,带着淡淡的清香,安抚着空荡的肠胃,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用过简单的早膳,妙音娘子又取来一套新的、料子稍好一些的藕荷色交领襦裙。陆鸣玉默默地换上。当妙音娘子拿起梳子,想为她梳理发髻时,陆鸣玉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劳烦娘子了。” 她走到铜镜前,自己动手。她没有梳回世家闺秀繁复的发式,也没有像昨夜那样随意挽个低髻,而是将一头青丝简单地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用一根素银簪固定。镜中的女子,洗尽铅华,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娇柔,多了几分洗练的清冷和决断。
她拿起案几上那枚温润的玉牌,指尖摩挲着那个古拙的“段”字。
妙音娘子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陆鸣玉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妙音娘子:“多谢娘子一夜收留与照拂。此恩,陆鸣玉铭记在心。”
妙音娘子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了然,轻叹一声:“姑娘…决定了?”
“是。” 陆鸣玉的回答简洁有力。她不再看那玉牌,转身走向舱门。
“姑娘!” 妙音娘子忍不住开口,“那玉牌…琅琊阁的门路非同一般。段公子他…”
陆鸣玉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晨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下颌线。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妙音娘子的耳中:
“我知道。所以,才不能要。”
说完,她不再停留,掀开竹帘,走出了静室。
妙音娘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又低头看了看静静躺在案几上的那枚玉牌,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姑娘。
陆鸣玉穿过安静的船舱,走到船尾的甲板上。晨雾已散,金色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画舫静静地泊在岸边。她拒绝了妙音娘子安排小船相送的好意,独自踏上了连接岸边的跳板。
踏上坚实的土地,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艘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的“揽月舫”。然后,她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与建康城中心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熙攘的码头,有通往四面八方的船只,有无数条可以隐没踪迹的小径。
她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陆二小姐”彻底告别。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中,那枚莹白的玉牌,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陆鸣玉走到一处无人的河岸边缘,停下脚步。她低头,看着掌心这枚象征着段玄尘承诺的信物。
秦淮河水在她脚下静静流淌,深不见底,如同莫测的命运。
她两指捻起那枚玉牌,指尖感受着它的分量。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对着初升的朝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随传随到?” 她轻声自语,像是在重复昨夜段玄尘的承诺,又像是在嘲讽一个虚幻的泡影。
下一刻,她手腕一抖,那枚温润无瑕、价值连城、代表着段玄尘“刀山火海,奉陪到底”誓言的玉牌,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而刺目的弧线!
“噗通。”
一声轻响,玉牌没入滔滔的秦淮河水之中。水面上只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鸣玉收回手,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玉牌消失的河面,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
“后会无期。”
她低声吐出这四个字,不知是说给那沉入河底的玉牌,还是说给那艘画舫中的人。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码头清晨喧嚣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如同投入河心的玉牌,再无痕迹。
建康城的暮鼓沉沉敲响,宣告着宵禁的开始。白日里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坊市紧闭的门扉和巡城卫队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幢幢屋影拉得老长,更添几分肃杀与压抑。
远离主街的陆府后巷,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阴影里,陆鸣玉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她已在此蛰伏了近两个时辰。
身上那件在“揽月舫”换上的浅杏色襦裙早已被她丢弃在秦淮河下游某处。此刻,她穿着一身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葛布巾**包住,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和灶灰,乍一看,与城中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贫家少女别无二致。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眸,透露出不同寻常的警觉。
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缝隙,死死锁在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邸——陈郡陆氏在建康的宅院。
往日里虽也门禁森严,但绝不像今夜这般,透着一股如临大敌的紧绷感。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世家威仪的门戟在灯笼下闪着寒光。门廊下,值守的家丁从平日的两人增至六人,皆身着统一的**皂色短打劲装**,腰佩长刀,神情肃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的黑暗。院墙四角的**望楼**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刁斗森严。府邸内,更是不时传来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呼喝。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连附近的野猫都噤了声。
陆鸣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阵仗,远超她的预料。看来昨夜那场“焚画出逃”,不仅撕破了陆谢两家的脸面,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通缉她的风声,恐怕早已传遍建康。
她必须知道府内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嫡母王氏的反应。而唯一能传递消息的,只有从小跟随她、情同姐妹的婢女青竹。
接头的地点,是后厨院墙外一棵老槐树下的狗洞。那洞极其隐蔽,被茂密的杂草掩盖,是她幼时和青竹偷偷传递小玩意儿的秘密通道,连王氏的心腹嬷嬷都未必知晓。
估摸着三更将至,巡逻队换防的间隙,陆鸣玉如同灵猫般无声地潜到槐树下。她屏住呼吸,耳朵紧贴冰冷的墙壁,仔细聆听墙内的动静。确认附近无人后,她拨开杂草,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半个巴掌大小的粗糙**麦饼**,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狗洞深处一个特定的凹槽里。麦饼里,夹着她用烧焦的细树枝在纸片上写下的暗语:“安?速见。”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回阴影,重新蛰伏起来,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的回应。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夜露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墙内终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只同样抹着灶灰、微微颤抖的小手,从狗洞里伸了出来,摸索着,飞快地取走了那个麦饼。
陆鸣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只小手再次出现,将一个更小的、裹着油纸的纸团塞进了凹槽,随即迅速缩了回去。
陆鸣玉立刻上前,取出纸团,闪身回到阴影深处。她颤抖着手,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展开那皱巴巴、带着油烟味的纸片。上面是用炭笔草草写下的字迹,笔画凌乱,透着浓浓的惊惶:
**小姐!府里翻了天!**
**主母震怒,砸了半个正厅!说您…说您是“陆氏之耻”、“忤逆不孝”,已下令将您院中所有仆役杖责发卖!**
**您被禁足在“静思院”,锁了铁门,日夜有健妇把守,连窗棂都钉了木条!主母亲自下令,一日只送一餐清水粗食…**
**谢家虽未明说退亲,但派人送还了您的庚帖和…和那幅烧剩的画灰!老爷气得病倒了!**
**主母她…她昨日见了兰陵萧氏的管事!隐约听到说什么“萧家少主”、“将功折罪”…小姐,她们要把您送给萧家!**
**千万小心!府里派了人出去搜捕,城门口也贴了画影图形!王嬷嬷疑心我,盯得很紧,不能再传信了!保重!**
**——青竹泣告**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鸣玉的心上。她能想象到王氏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能感受到静思院那如同坟墓般的死寂与绝望,更能体会到青竹传递这份消息时所冒的巨大风险和被监视的恐惧。
“陆氏之耻”…“忤逆不孝”… 冰冷的罪名如同枷锁,将她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禁足、钉窗、粗食… 这是要将她活活困死、磨死在那方寸之地!
谢家退回庚帖和画灰… 是彻底的切割与羞辱。
而兰陵萧氏… 萧衍!那个以阴鸷冷酷、手段强硬闻名建康的萧家少主!王氏竟想将她当作“赔罪”的礼物,送给那样一个人?!这比嫁给谢韫之更可怕,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砖缝里,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愤怒、屈辱、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被抓住!
陆鸣玉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嘴里,和着冰冷的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痕迹必须抹除。
黑暗中,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如同淬火的寒星,重新燃起不屈的火焰。恐惧并未消失,但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反抗意志所压制。
王氏!萧家!你们想将我碾碎?想将我当作棋子随意摆布?休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飞速思考。静思院…她知道那个地方,位于陆府最偏僻的西北角,紧邻着堆放杂物的后院和一段相对低矮的旧围墙。守卫森严,但并非毫无漏洞。青竹提到了“钉窗”、“铁门”、“健妇把守”…硬闯是死路一条。必须智取,需要时间,更需要…工具。
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在她脑中形成。她需要青竹的帮助,需要了解更详细的守卫轮换规律,需要…一些特定的东西。
趁着夜色最浓、守卫最易松懈的四更天,陆鸣玉再次潜到狗洞旁。她将另一个更小的油纸包塞了进去,里面是她用炭笔在布条上写下的新指令:
**青竹:**
**记下守卫换班时辰(精确到刻),每班几人,有无佩刀。**
**留意后院旧墙外是否有巡夜卫队经过,间隔多久。**
**下次送食,将以下混入饭食:**
* **磨尖的细铁簪(或硬木刺)三枚。**
* **《墨经》残卷(若在藏书阁夹层)或任何讲机括、巧技的书页。**
* **安神散(少量,药柜下层青瓷瓶)。**
**万分小心!若觉危险,即刻停手!**
**——玉**
将指令送出,陆鸣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却冰冷无情的陆府。然后,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陋巷深处。
她像一只受伤却不肯屈服的小兽,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在风暴的中心,开始了她孤独而凶险的困兽之斗。而风暴的源头,那个被她弃玉牌于河心的男人,此刻又在何方?
琅琊段氏在建康的宅邸,位于城东清贵之地,朱门高墙,气象森严。然而,段玄尘这位嫡长子,却并未住在主宅那象征身份地位的正院。他的居所,是位于府邸西北角一处相对独立的别院——“听松阁”。
听松阁不大,却格外清幽雅致。院中几竿翠竹,一架紫藤,一泓小小的活水引入,在嶙峋的太湖石间潺潺流过,发出清越的声响。阁内陈设也并不奢华,紫檀木的书案、素雅的屏风、几个装满卷轴的书架,透着一股书卷气,与段玄尘在建康城“头号纨绔”的名声格格不入。
此刻,段玄尘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他已换下昨夜那身沾染尘土的玄色袍衫,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月白素绫中衣,外罩一件宽松的墨绿缂丝半臂,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添几分慵懒闲适。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棋子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窗棂半开,带着竹叶清香的晨风拂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半阖着眼,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又似乎只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昨夜秦淮河畔的惊心动魄,画舫中的烈酒与火焰,以及那个决绝弃玉牌而去的碧色身影,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阁楼外,通往小院的青石小径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流水声掩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纪律性。
段玄尘指间翻转的黑玉棋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轨迹。他并未睁眼,只是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片刻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阁楼门口。来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腰束同色皮革蹀躞带,脚踏薄底快靴。他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正是段玄尘最信任的心腹,影卫首领——**秦无咎**。
秦无咎无声地踏入阁内,在距离段玄尘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抱拳:“公子。” 声音低沉,毫无波澜,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是淬炼过的精铁。
段玄尘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眼中再无半分窗前的慵懒,只剩下幽深如寒潭的锐光。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指间的黑玉棋子轻轻按在身旁矮几的榧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说。” 一个字,简洁有力。
“是。” 秦无咎直起身,目光平视前方,条理清晰地开始汇报,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一、陆府昨夜已向京兆府递了状子,以‘忤逆不孝、败坏门风、潜逃无踪’之罪名,正式通缉陆二小姐。画影图形今日一早便已张贴于建康各城门及要道。”
“二、陆家主母王氏,昨日午后秘密会见了兰陵萧氏在京的大管事萧全,密谈近一个时辰。萧全离开时,王氏亲自送至二门,态度…极为恭谨。萧家少主萧衍,预计三日后抵京。”
“三、陆府内,陆二小姐被囚于‘静思院’,院门加装精钢铁锁,窗棂钉死,由王氏心腹王嬷嬷带领四名健妇日夜看守,饮食苛刻。陆家老爷称病不出,府内大小事务,皆由王氏一人独断。”
“四、谢府方面,谢韫之昨日闭门谢客。谢家虽未公开表态,但私下已将陆二小姐的庚帖及…婚宴上未烧尽的画作残灰,派人送还陆府。两家联姻,名存实亡。”
“五、王氏疑心陆二小姐有同党,对府内仆役,尤其是陆二小姐院中原有之人,盘查极严。其贴身婢女青竹,已被王嬷嬷重点监视。”
段玄尘静静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棋盘边缘。听到“画影图形”、“静思院钉窗”、“萧衍抵京”时,他眼底的寒意深了一层。当听到“庚帖与画灰”被退回时,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而“青竹被重点监视”,则让他按在棋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王氏…倒是雷厉风行。”段玄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漠,“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将陆鸣玉当作攀附萧家的踏脚石了。萧衍…” 他念出这个名字,尾音带着一丝玩味,却无半分轻视,“此人,查得如何?”
秦无咎立刻接道:“萧衍,兰陵萧氏嫡系少主。年二十五,性阴鸷,手段狠辣,睚眦必报。精于权谋,武艺高强(师从北地刀法名家)。其掌控萧家暗部‘影刃’,行事诡秘,在江北一带势力盘根错节。此人野心极大,视陆二小姐为…必得之禁脔。” 最后一句,秦无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必得之禁脔?”段玄尘轻哼一声,眼中寒芒一闪,“好大的胃口。还有吗?”
“有。”秦无咎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薄薄册子,双手奉上,“公子命属下详查陆二小姐生母旧事,已有初步结果。其母林氏,出身寒微,原为吴兴郡一小吏之女,后家道中落,流落建康。约十七年前,被时任陆家三爷(陆鸣玉之父)纳为妾室。林氏性情温婉,擅丹青,尤工牡丹。但在陆二小姐五岁时,林氏便…‘病逝’。”
“病逝?”段玄尘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看着秦无咎。
秦无咎微微垂首:“据查,林氏‘病逝’前半年,王氏曾多次以‘冲撞主母’、‘狐媚惑主’为由,对林氏施以杖责、禁足等严惩。林氏‘病逝’后,其贴身婢女离奇暴毙,所有遗物被王氏下令焚毁一空。陆家三爷对此…未发一言。” 他的话语平静,却勾勒出一幅触目惊心的内宅倾轧图景。
段玄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王氏…好毒的手段!
“另外,”秦无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发现重大秘密的肃然,“属下循着林氏入陆府前的线索追查,发现她曾在建康城西‘永宁坊’一处荒废多年的旧宅短暂栖身。在那旧宅灶台下的隐秘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泥板拓印。拓印上的图案清晰可见:**数道流畅的水波纹,环绕着一个结构繁复、古意盎然的篆体字符。** 那字符透着一股苍茫神秘的气息,绝非寻常纹饰。
段玄尘的目光在触及那拓印图案的瞬间,骤然凝固!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慵懒闲适的姿态荡然无存。他一把抓过那块泥板拓印,凑到眼前,指尖微微颤抖地抚过那水波纹和古篆字符的纹路。他的眼神锐利如电,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水波…绕渊…是它!真的是它!”段玄尘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秦无咎,“你确定是在林氏旧居发现的?无人动过?”
“千真万确!发现时夹层积尘寸厚,绝无近期翻动痕迹。属下亲自拓印,原物已按规矩封存。”秦无咎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也被段玄尘罕见的失态所感染,神情更加凝重,“公子,此标记…莫非是…”
段玄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拓印小心翼翼地放在棋盘上,那枚黑玉棋子恰好压在图案边缘。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寒。
“此乃‘渊渟’印!”段玄尘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是守护前朝‘苍梧秘库’的三大信物标记之一!非核心守护者或其血脉至亲,绝无可能知晓,更不可能留下!”
他霍然起身,在小小的阁楼内踱了两步,月白的衣袂无风自动。陆鸣玉…她的生母林氏,竟然与守护前朝秘库的渊渟一脉有关?!这绝非巧合!难怪她骨子里有那样的反骨,难怪她焚画时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或许不仅仅是反抗王氏,更是流淌在她血脉深处的、属于守护者的桀骜!
“林氏的身世,绝非表面那么简单!”段玄尘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秦无咎,“给我挖!深挖!动用‘玄’字级资源!查清林氏祖上三代!查清她入陆府前所有接触过的人!尤其是与‘渊渟’相关的蛛丝马迹!此标记的发现,列为最高机密‘甲上’!除你我之外,不得泄露分毫!”
“是!”秦无咎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凛然应命。
段玄尘重新坐回软榻,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那枚黑玉棋子和旁边的“渊渟”拓印。陆鸣玉…这个被他一时兴起救下的“乖乖女”,身上竟然牵扯着前朝秘库的惊天秘密!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守护秘库的职责,与对陆鸣玉那点因好奇和欣赏而起的关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强行捆绑在了一起。这不再是单纯的纨绔游戏,也不再是路见不平的义举,而是卷入了一场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巨大漩涡!
段玄尘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眼神幽深莫测。他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静思院中那个被囚禁的、倔强的身影。
“陆鸣玉…”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守护秘库的责任如山,而那个身负秘库血脉、正身处绝境的女子,又该如何?
听松阁内,流水潺潺,竹影婆娑。而一场关乎秘宝、身世与生死的巨大风暴,已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悄然拉开了序幕。
静思院,名不副实。
它没有“静”,只有死寂。也没有“思”,只有绝望的囚禁。
这处位于陆府西北角最偏僻角落的小院,如同被遗忘的坟墓,常年阴冷潮湿,连阳光似乎都吝于光顾。院墙高耸,爬满了枯死的藤蔓。院门是一扇厚重的、新加装的**精铁铸门**,门栓粗如儿臂,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门内两侧,如同两尊铁塔般杵着两名膀大腰圆、面相凶悍的健妇,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时刻扫视着院内唯一的囚徒。
院中唯一的一间正房,窗户已被厚重的**木板条**从外死死钉住,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线。室内陈设简陋到极致:一张硬板床榻,铺着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木案;一个便溺用的粗陶夜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尘土与腐朽混合的沉闷气息。
陆鸣玉就困在这方寸之地。
她穿着被换上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头发简单地挽着,没有任何饰物,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她端坐在那张破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手中执着一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正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抄写着摊在案上的《女诫》。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墨迹在粗糙的麻纸上洇开,字迹却依旧一丝不苟,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吱呀——” 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露出王嬷嬷那张刻薄阴沉的脸。她眯着三角眼,如同审视一件货物般扫视着室内的陆鸣玉和案上的字迹。
“哼,抄得倒是规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冷,像刀子刮过石板,“主母心慈,只让你在此静心思过。若再敢有半分妄念,仔细你的皮!酉时三刻送饭,老实待着!” 说完,“哐当”一声,小窗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声响。
陆鸣玉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被钉死的窗户缝隙。缝隙外,是窄窄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王嬷嬷刻薄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像毒蛇吐信。但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那沉静之下,压抑的、如同地火般奔涌的愤怒与不屈。
心慈?这如同牲畜般的囚禁,这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就是王氏的“心慈”?她恨不得撕烂那张虚伪的嘴脸!
酉时三刻,铁门下方一个仅容碗碟通过的**狭小送食口**被打开。一个粗瓷碗盛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两块又黑又硬的杂粮麦饼,被粗暴地推了进来。碗沿还沾着油污和可疑的指印。
陆鸣玉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过去将食物端到破木案上。她没有立刻去吃,而是仔细地检查着那两块麦饼。
指尖在粗糙的饼面上细细摩挲。突然,她动作极轻微地一顿。在其中一块麦饼侧面,有一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抠开那处硬皮,里面赫然藏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比小指还细的小卷!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是青竹!她成功了!
陆鸣玉迅速将小卷拢入袖中,然后才拿起另一块麦饼,小口小口地、如同嚼蜡般艰难地吞咽着。冰冷的稀粥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寒意,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静思院。门外看守的健妇也换成了值夜的两人,坐在小马扎上打着瞌睡,鼾声隐隐传来。
陆鸣玉蜷缩在冰冷的硬板榻上,佯装入睡。直到确认门外鼾声平稳悠长,她才悄无声息地坐起,如同幽灵般移到破木案旁。她没有点灯(也根本没有灯油),就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展开袖中那个油纸小卷。
里面是三样东西:
1. 三枚磨得极其尖利的细铁簪!簪身冰冷坚硬,尖端闪烁着一点寒芒。
2. 几张折叠整齐、边缘毛糙的泛黄纸页。展开一看,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墨经》残卷中关于“机发”、“巧力”、“杠杆”的几页!字迹古朴,图文并茂。
3.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蜡丸。 轻轻捏开,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安神散。
陆鸣玉的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铁簪和承载着智慧与希望的纸页,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青竹…她冒了多大的风险!
来不及感慨,时间紧迫。她将安神散蜡丸小心藏好,然后拿起一枚铁簪,走到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前。
月光透过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陆鸣玉蹲下身,凑近其中一条稍宽的缝隙,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仔细审视钉在外面的木板条。木板很厚,钉子是大号的**铁制枣核钉**,钉帽深陷在木头里。硬撬,以她的力气和工具,绝无可能,而且动静太大。
她的目光落在铁簪尖利的顶端,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墨经》残页。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形。
她回到破木案旁,将其中一张绘有简单杠杆原理的图样铺开,指尖在图形上反复描摹、推演。然后,她拿起一根最粗的铁簪,走到墙角支撑房梁的**木柱**旁。这根柱子靠近地面处,有一块略微腐朽的疤痕。
陆鸣玉屏住呼吸,将铁簪尖利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抵在那块腐朽木疤的中心点。另一只手,则拿起一块从硬板床上掰下来的、边缘还算尖锐的碎木块。她调整着呼吸,回忆着《墨经》上描述的发力技巧——不是蛮力,而是借助杠杆,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点爆发!
她将碎木块垫在铁簪末端,形成一个极其简陋的支点。然后,双手紧握铁簪中段,身体微微后倾,将全身的重量和意志,都灌注在这一点之上!
“咯…吱…”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门外鼾声掩盖的木头挤压声响起。铁簪的尖端,在腐朽的木疤中,艰难地、缓慢地,向深处钻探了一点点!碎木屑簌簌落下。
陆鸣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停下来,喘息片刻,再次发力!
“咯吱…咯吱…”
每一次发力,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声音必须控制在最低,力量必须控制得恰到好处。失败,或者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粗布衣衫。她的手指被粗糙的铁簪磨得生疼,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她眼中那团火焰,却随着铁簪一点点的深入而越烧越旺。
腐朽的木疤中心,终于被钻出了一个极其细小的、深约半寸的孔洞!虽然微不足道,但这意味着,她的方法可行!这扇被钉死的窗户,并非真正的铜墙铁壁!
她将铁簪小心拔出,藏好。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月光透过缝隙,照在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沾着木屑、依旧尖利的铁簪,又看了看那几张承载着古老智慧的残页。眼神疲惫,却亮得惊人。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用铁簪、智慧和永不屈服的意志,在绝望囚笼上凿开的第一个孔洞。前路依然荆棘密布,萧衍将至,王氏的压迫会更强,但陆鸣玉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只能等待被摆布的“乖乖女”了。
她是困兽。
而她,
要斗!
听松阁内,晨光熹微,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那方承载着“渊渟”印的泥板拓印,如同有千钧之重,静静地躺在榧木棋盘上,旁边是段玄尘昨夜反复摩挲、早已失去温度的黑玉棋子。
段玄尘没有像往常一样慵懒地倚在榻上。他背对着窗户,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墨绿色的缂丝半臂下,月白素绫中衣的线条勾勒出紧绷的肩背。晨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而深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牢牢锁定在棋盘上的拓印,那水波纹环绕的古篆字符,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漩涡。
秦无咎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沉默的礁石,等待着风暴的指令。他能感受到公子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凛冽气息。这不再是纨绔子弟的游戏,而是关乎古老传承与沉重责任的抉择。
“渊渟…” 段玄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肃穆,“水渊沉静,深不可测。这一脉的守护者,向来行踪诡秘,隐于市井,藏于山林。其守护印记,非核心血脉或传承信物持有者,绝无可能接触,更遑论留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林氏,一个家道中落、流落建康的小吏之女,她如何能知晓‘渊渟’之秘?又如何能在栖身的旧宅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记?这绝非巧合!”
秦无咎沉声道:“属下亦百思不解。林氏入陆府前的轨迹,看似清晰,实则疑点重重。吴兴林家早已败落,族谱散佚,其父林远生平记载寥寥,仅知曾为县衙书佐,后因故去职,携女流亡。林氏抵达建康后的踪迹,更是如同被人刻意抹去,仅凭零碎线索拼凑出永宁坊旧宅一处落脚点。这‘渊渟’印,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破绽。”
“刻意抹去…”段玄尘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愈发幽深,“王氏焚毁林氏遗物,杖毙其婢…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内宅阴私。她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受命于人?”
这个念头让段玄尘心头一凛。如果林氏的身份暴露,那陆鸣玉…这个流淌着渊渟血脉的女儿,处境将比现在危险百倍!觊觎秘库的力量,绝非王氏、萧家之流可比!
“查!”段玄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玄’字级所有暗线!第一,查林远!他一个区区书佐,因何去职?与何人结怨?是否接触过任何与前朝遗族、奇人异士相关之事?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生平每一寸细节!”
“第二,查永宁坊旧宅!原主是谁?林氏入住前,有何人居住?之后又有何变动?任何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
“第三,查建康十七年前所有与前朝遗物、古篆文字、水波纹饰相关的秘闻、交易、或异常事件!范围可扩大至整个南梁境内!”
“第四,”段玄尘的目光落在拓印上,语气森然,“秘查王氏!她嫁入陆家前后,尤其是林氏‘病逝’前后,接触过哪些特殊的人或势力?其母族琅琊王氏内部,是否有人与秘库之事有牵连?要快!要隐秘!”
一连串指令,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而急促。秦无咎神情凝重,一一记下:“是!属下即刻去办!” 他知道,“玄”字级资源是公子手中最核心、最隐秘的力量,非关乎秘库存亡绝不动用。此令一出,整个建康乃至南梁的暗影都将为之震动。
“等等。”段玄尘叫住欲转身离去的秦无咎,走到棋盘前,指尖再次抚过那冰冷的拓印,“林氏…她擅画牡丹?尤工其风骨?” 他想起秦无咎之前的汇报。
“是。据零星口述,林氏所绘牡丹,神韵独特,不似凡品。”秦无咎答道。
段玄尘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风骨…渊渟一脉,以‘沉静隐忍,刚烈不屈’为训。这画风,或许并非巧合。传令下去,搜寻林氏可能流落在外的画作!哪怕只言片语,残纸片绢,也要找到!或许…那画中,就藏着‘渊渟’的秘密!” 这几乎是大海捞针,但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明白!”秦无咎领命,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听松阁外。阁内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以及段玄尘独自面对棋盘的沉默。
他重新坐回软榻,却再无半分慵懒。他拿起那枚黑玉棋子,在指间反复捻动,眼神变幻不定。棋盘上的“渊渟”拓印,仿佛活了过来,水波流转,古篆生辉,散发出无形的引力与压力。
守护苍梧秘库,是烙印在他血脉中的使命。自他懂事起,便知晓这份责任重于泰山,容不得半点闪失。他选择以“纨绔”之名藏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为了在暗处更好地编织守护之网。他从未想过,这沉寂多年的秘库线索,竟会以这种方式,与一个被他一时兴起救下的、正在世家牢笼中挣扎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陆鸣玉…静思院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焚画的决绝,弃玉牌的孤傲,以及此刻正在那钉死的窗户后,用铁簪和智慧进行着无声反抗的坚韧…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将其仅仅视为一个“线索”或“责任”。
她是活的。
她有血有肉,有愤怒,有痛苦,有不屈的灵魂。
她是“渊渟”血脉的延续,却也是王氏、萧家眼中待价而沽的货物,是这乱世棋局中一枚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段玄尘的指尖猛地收紧,黑玉棋子硌得掌心生疼。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秘库守护者的职责,要求他必须确保陆鸣玉的安全,至少在她身上的秘密被解开之前。但这保护,是因为她的血脉价值?还是因为…她本身?
他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盘,发出一声脆响。窗外的竹影摇曳,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麻烦…”他低语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却又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这潭水,因陆鸣玉而搅得更浑,更深,也更…让他无法抽身了。
无论如何,静思院那边,不能再等!萧衍抵京在即,王氏随时可能将陆鸣玉推入更深的火坑。秘库线索固然重要,但若人没了,一切皆休!
段玄尘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有决断。他需要更直接地介入,至少,要确保陆鸣玉在揭开身世之谜前,活着!他需要一枚更隐秘、更接近陆鸣玉的棋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听松阁一角,那扇通往更隐秘内室的暗门。琅琊阁的某些特殊渠道,或许该动用了。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解决来自段府内部的…一点小小的“杂音”。
段玄尘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风雨欲来,这建康城的天,是时候再搅动一番了。
琅琊段氏主宅,正堂“崇德堂”。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规整的光斑。紫檀木的案几上,博山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庄重肃穆的气息。段氏族长段正弘,也就是段玄尘的父亲,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紫色云纹锦缎直裾深衣,头戴进贤冠,气度威严沉稳,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下首两侧,分坐着几位族老和段家几位举足轻重的叔伯。段玄尘的生母早逝,如今主持中馈的是续弦的赵夫人,此刻也坐在段正弘下首,妆容精致,仪态端方,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下首那个位置。
段玄尘就坐在最下首靠近门口的位置。他换上了一身极其扎眼的绛红色织金锦大袖袍,袍袖宽大得几乎垂地,衣襟微敞,露出里面同样艳丽的石榴红交领中衣。长发用一根镶着硕大明珠的金冠束起,几缕不羁的碎发垂落额前。他斜斜地倚靠在凭几上,一条腿曲起,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手中还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青白釉蟋蟀罐,罐内传出清脆的虫鸣。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老子就是纨绔,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气焰。
今日的族议,本是商讨江北一处田庄的春耕事宜。几位管事轮番上前禀报,条理清晰。段正弘偶尔发问,几位族老也适时补充意见,气氛本算平和。
然而,这种平和很快被打破。
“父亲,诸位叔伯,”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说话的是坐在段玄尘对面的年轻人,段家二公子,段玄尘的庶弟——段弘业。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竹纹直裾深衣,腰束玉带,头戴小冠,面容俊秀,气质温文,与段玄尘的张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段弘业站起身,朝着上首躬身一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段玄尘手中的蟋蟀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江北田庄之事,管事们思虑周全,侄儿并无异议。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略微提高,“近日建康城中沸沸扬扬,皆在议论一桩惊世骇俗之事,与我段家声誉…颇有关联。侄儿心中忧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神,段正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赵夫人则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
段玄尘仿佛没听见,依旧饶有兴致地逗弄着罐中的蟋蟀,还用一根细草茎去拨弄,引得罐内鸣声更急。
段弘业见无人阻止,便继续说道:“想必诸位叔伯也有所耳闻。陈郡陆氏二小姐陆鸣玉,在谢陆联姻的婚宴上,当众焚毁画作,忤逆潜逃!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陆家颜面尽失,谢家震怒,兰陵萧氏亦被卷入其中。而据闻…”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段玄尘身上,带着探究,“昨夜,有人曾目睹一辆无徽青幔牛车,自谢府附近疾驰而出,最终消失在…秦淮河方向。更巧的是,那驾车之人,身形似乎…与三弟(段玄尘行三)身边的秦护卫,颇有几分相似。”
“哗——” 尽管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段弘业如此直白地将段玄尘与这桩丑闻联系起来,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几位族老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段玄尘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不悦。段家虽为高门,但最重清誉,若嫡子真与别家逃婚女眷有染,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段正弘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如电射向段玄尘:“玄尘!弘业所言,可是真的?昨夜你去了何处?那牛车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段玄尘身上,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段玄尘终于停下了逗弄蟋蟀的动作。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义正辞严的段弘业,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父亲和神色各异的族老,嘴角忽地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玩世不恭的笑容。
“哎哟喂!我的好二哥!”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戏谑,“你这鼻子够灵的啊?比我这罐里的‘常胜将军’(蟋蟀名)还能嗅事儿!”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那身绛红锦袍晃得人眼晕。他提着蟋蟀罐,趿拉着鞋子,几步走到堂中,大大咧咧地转了个圈,展示着自己这身“杰作”。
“不错不错!昨夜小爷我确实去了秦淮河!怎么着?犯法了?”他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混账模样,“谢家那婚宴,闷得跟棺材铺似的!小爷我坐不住,溜出来透透气,去揽月舫听妙音娘子唱个小曲儿,喝点小酒儿,找点乐子,碍着谁了?”他故意将“乐子”二字咬得极重,眼神暧昧,引得几位年长的族老连连皱眉。
“至于什么青幔牛车…秦无咎?”段玄尘嗤笑一声,随手将蟋蟀罐塞给旁边一个侍立的小厮,“他昨夜被我打发去城东‘斗金坊’给我新得的那匹‘乌云踏雪’下注去了!一整晚都在那儿,赌坊老板和几十号赌客都能作证!二哥你眼神儿不好,看错了吧?还是说…”他凑近段弘业,带着一身酒气(出门前特意灌的),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堂内所有人听见,“二哥你也想去秦淮河快活快活,又怕赵姨娘责骂,所以想拉弟弟我垫背?”
“你…!”段弘业被这倒打一耙和污言秽语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段玄尘,一时语塞。
“够了!”段正淳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显然被段玄尘这副惫懒无耻的模样气得不轻,“段玄尘!你…你简直不知廉耻!整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马,章台买醉,丢尽我段氏门风!如今竟还敢攀诬兄长!来人!把他给我…”
“老爷息怒!”赵夫人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带着劝解,“玄尘年轻气盛,贪玩了些也是有的。弘业也是关心则乱,怕家族声誉受损。那陆家小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想必是有人看花了眼,误传了消息也未可知。” 她轻轻拍了拍段正淳的手臂,目光扫过段弘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段正弘胸膛剧烈起伏,看着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打了个酒嗝的段玄尘,再看看温婉劝解的妻子和脸色难看的段弘业,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滚!给我滚回你的听松阁!禁足半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门一步!再敢惹是生非,家法伺候!”
“得嘞!谢父亲大人开恩!谢赵姨娘求情!”段玄尘嬉皮笑脸地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顺手抄起小厮手里的蟋蟀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崇德堂。那身刺目的绛红,在肃穆的厅堂中划过一道嚣张的弧线。
堂内一片沉寂。段弘业攥紧了拳头,眼神阴鸷地盯着段玄尘消失的方向。几位族老摇头叹息,满脸失望。段正弘疲惫地闭上眼,揉着额角。赵夫人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听松阁内,段玄尘关上房门,脸上那夸张的嬉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那价值不菲的蟋蟀罐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眼神冰冷如刀。
“段弘业…赵氏…”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想探我的底?想看我的笑话?呵…”
他方才在堂上看似胡搅蛮缠,实则滴水不漏。否认了牛车(秦无咎确有赌坊人证),点明去秦淮河是寻欢作乐(有妙音娘子这个“证人”),反咬段弘业污蔑,将水搅浑。成功激怒父亲,换来“禁足”,反而给了他名正言顺闭门不出、暗中行事的掩护。
段府的暗箭,暂时被他用“纨绔”的盾牌挡了回去。但这试探,也给他敲响了警钟。府内,有人坐不住了。陆鸣玉那边,不能再拖!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一支狼毫笔。略一沉吟,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迹。字迹与他平日的飞扬跋扈不同,显得内敛而沉稳。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素笺仔细折好,塞入一个不起眼的细竹筒中。
“来人。”他对着门外轻唤一声。
一个穿着普通灰布短褐、毫不起眼的小厮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将此信,送至‘琅琊阁’,交给‘观云先生’。”段玄尘将竹筒递过去,眼神锐利,“告诉他,按‘丙字三号’预案,即刻启动。目标…静思院。”
“是。”小厮接过竹筒,贴身藏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院外。
段玄尘重新望向窗外,眼神幽深。风雨欲来,建康城的棋局,他段玄尘,要落子了。
静思院的夜,死寂得能吞噬心跳。白日里王嬷嬷刻薄的训斥和门外健妇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窗外偶尔掠过巡夜人灯笼的昏黄光影,如同鬼魅般在钉死的窗棂缝隙间一闪而过,短暂地切割开室内的浓墨。
陆鸣玉蜷缩在冰冷的硬板榻上,薄薄的草席无法抵御地面的寒气。她闭着眼,呼吸却异常清醒。指尖在粗糙的草席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藏着一枚冰凉坚硬的东西——青竹冒险送来的三枚磨尖铁簪之一。
时间,如同粘稠的泥浆,缓慢流淌。她在心中默数着心跳,计算着门外值夜健妇换岗的间隔。白日里她已通过送食口传递的纸条,向青竹确认了大致规律:子时与丑时之交,是守卫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换岗前会有片刻的空隙。
当心中默数的数字终于指向那个临界点时,陆鸣玉猛地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毫无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寒与决绝。
她如同灵猫般无声滑下床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移动到房间最内侧、离门窗最远、也最黑暗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被王氏下令丢进来的、林氏生前遗物的“垃圾”——几个破旧的藤箱,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陆鸣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最上面的一个藤箱,露出下面一个被灰尘覆盖、毫不起眼的乌木小匣。匣子不大,仅一尺长,半尺宽,表面没有任何纹饰,边角处已有磨损,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这正是她之前整理母亲遗物时,藏匿于此的唯一未被王氏发现的旧物。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拂去匣盖上的厚厚积尘。然后,用力扣动匣盖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如同木瘤般的小小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在死寂中清晰可闻。陆鸣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凝神屏息侧耳倾听门外——鼾声依旧平稳。
她松了口气,轻轻掀开匣盖。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桐油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匣内铺着褪色的暗红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柄连鞘短剑。
剑鞘是朴素的鲨鱼皮,早已磨损黯淡,没有任何装饰。剑柄是温润的乌木,握持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显露出其经常被使用的痕迹。陆鸣玉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将短剑捧出。触手冰凉沉重,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涌遍全身。
她握住剑柄,缓缓用力。
“锃——”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在狭小的囚室中骤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锋锐!一道森冷的寒光,如同暗夜中乍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陆鸣玉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剑身长约一尺二寸,比寻常女子所用更短,却更显精悍。剑脊笔直,刃口在微光下流转着一泓秋水般的冷冽光华,寒气逼人。靠近剑格处,用极其古老的错银工艺,嵌着两个细如蚊足的古篆小字——“惊蛰”。
惊蛰!春雷始鸣,蛰虫惊醒,万物复苏!
陆鸣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剑身,抚过那“惊蛰”二字,指尖传来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悸动。无数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那是幼时一个同样清冷的月夜。小小的她躲在母亲林氏身后,看着母亲手中这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玉儿,看好了。” 母亲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带着一种她当时不懂的凝重,“剑,不是玩具。它很重,也很冷。握紧它,需要勇气,更需要…敬畏。”
…母亲的身影在庭院稀疏的月光下舞动。没有大开大合,只有短促、精准、迅捷如电的刺、抹、削、点。剑光如同灵蛇吐信,围绕着几个插着草人的木桩游走,每一次寒光闪动,都精准地命中草人的咽喉、心口等要害。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记住,玉儿。剑招不在繁复,在于‘快’、‘准’、‘隐’。快如惊雷,准如鹰隼,隐如…尘埃。” 母亲收剑回鞘,气息平稳,额角却带着细密的汗珠,“我教你的,不是杀人之技,是护身之道。在这深宅之内,有些时候,唯有它…能给你一线生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于人前!”
…她懵懂地接过母亲递来的木剑,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手温暖而有力,纠正着她的姿势,引导着她的发力…
“娘…” 陆鸣玉的指尖停留在“惊蛰”二字上,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剑脊上,瞬间洇开。
那些被遗忘在岁月尘埃中的记忆,那些母亲手把手教导的每一个动作要领,那些关于“快”、“准”、“隐”的箴言,此刻如同被这把“惊蛰”唤醒,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和身体深处!
她猛地握紧剑柄!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如同母亲的叮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软弱与迷茫!
门外,巡夜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笼的光影再次扫过窗棂缝隙。
陆鸣玉眼神一凛,瞬间收敛所有气息,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完全隐藏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惊蛰”短剑被她反手紧贴小臂内侧,冰凉的剑身紧贴着肌肤,寒毛瞬间立起。她甚至能感受到剑刃透过布料传来的锋锐气息。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伴随着健妇粗重的呼吸声和几句含糊不清的抱怨,然后渐渐远去。
危机解除。
陆鸣玉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闪出!她没有丝毫犹豫,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摆出了记忆中母亲教导的第一个起手式——**流云回雪**!身体微侧,重心下沉,剑尖斜指下方,如同流云低垂,暗藏回旋之势。
没有呼喝,没有破空声。只有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内无声地移动、旋转。每一次出剑都短促而精准,手腕翻动间,剑光如同毒蛇吐信,迅疾地刺向虚空中的假想敌要害——咽喉、心口、肋下、手腕!
“快!” 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她腰腹发力,脚步如猫般轻捷变换,短剑刺出的速度骤然加快,化作一片模糊的寒光!
“准!” 目光如炬,锁定黑暗中想象出的目标,剑尖每一次点出,都带着无比的笃定!
“隐!” 动作幅度极小,发力只在方寸之间,剑光乍现即收,绝不拖泥带水,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
汗水迅速浸透了她的粗布襦裙,额发黏在脸颊上,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紧绷和快速发力而酸胀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炽烈!
没有宽敞的庭院,没有陪练的木桩,只有这方寸囚笼和冰冷的墙壁。她的剑锋无数次险险擦过墙壁,在坚硬的砖石上留下浅浅的白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她毫不在意,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身体的记忆与这把名为“惊蛰”的短剑之中。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夜,母亲就在身边,用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一招一式,从生涩到逐渐流畅,从笨拙到找回一丝昔日的灵动。剑光在她周身流转,如同暗夜里无声绽放的致命花朵,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惊心动魄的锋芒!
不知练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手臂几乎抬不起来,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她才猛地收势。短剑“惊蛰”在她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为这久违的苏醒而欢欣。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下颌滴落。黑暗中,她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柄依旧寒光凛冽的短剑,指尖再次抚过“惊蛰”二字。
冰冷的剑身,滚烫的汗水,剧烈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母亲…您留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是“惊蛰”!
是蛰伏之后,那一声撕裂黑暗的惊雷!
陆鸣玉将短剑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与力量。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苍白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抹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笑意。
静思院依旧死寂。
但囚笼中的困兽,已悄然磨利了爪牙。
惊蛰已至,只待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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