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苏玉兰王妱娣的其他类型小说《重生婆婆超宠!凝脂美人大院躺赢小说结局》,由网络作家“猫鼬舰长”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格外凶猛。苏玉兰蹲在煤炉跟前扇火,额角的汗水把刘海黏成几绺,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菜汤上浮着的三五片肥肉,吞了吞口水。“二丫头!”王妱娣从厨房窗口里探出头来,手上拿着擀面杖,围裙上沾着面粉:“你大姐说头疼,你把这红糖鸡蛋给她端进去。”苏玉兰洗了手,又甩了甩水珠,转身拿了两个蓝漆斑驳的搪瓷碗,却见锅里头只翻滚着一个糖心蛋。她软乎乎地撒娇:“妈,我的呢?”“吃吃吃,只知道吃,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吃货!”王妱娣一边骂骂咧咧,但还是一边往锅里又下了个蛋。“谢谢妈。”苏玉兰的耳朵只听自己想要的,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巴掌大的小脸笑出俩浅浅小梨涡。她鼓起腮帮子朝搪瓷碗使劲儿吹气,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还有一点点烫,但甜津津的暖意却已顺着喉管滑落...
《重生婆婆超宠!凝脂美人大院躺赢小说结局》精彩片段
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格外凶猛。
苏玉兰蹲在煤炉跟前扇火,额角的汗水把刘海黏成几绺,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菜汤上浮着的三五片肥肉,吞了吞口水。
“二丫头!”
王妱娣从厨房窗口里探出头来,手上拿着擀面杖,围裙上沾着面粉:“你大姐说头疼,你把这红糖鸡蛋给她端进去。”
苏玉兰洗了手,又甩了甩水珠,转身拿了两个蓝漆斑驳的搪瓷碗,却见锅里头只翻滚着一个糖心蛋。
她软乎乎地撒娇:“妈,我的呢?”
“吃吃吃,只知道吃,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吃货!”王妱娣一边骂骂咧咧,但还是一边往锅里又下了个蛋。
“谢谢妈。”苏玉兰的耳朵只听自己想要的,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巴掌大的小脸笑出俩浅浅小梨涡。
她鼓起腮帮子朝搪瓷碗使劲儿吹气,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还有一点点烫,但甜津津的暖意却已顺着喉管滑落心窝里。
筒子楼很狭窄,半个厨房都是公用的。
孙媳妇也在煮饭,见到苏家二女腮帮子一鼓一跳的,忍不住笑着说:“王婶儿,真恨不得玉兰投我肚子里,我怎么没生这么个香香软软闺女!”
“她啊,皮着呢!”
王妱娣被夸的也很高兴,但还是谦虚回:“小时候在乡下养了七八年,尽一身的猴性,天天上蹿下跳的,没个消停。”
“可孙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当不了我妈妈的。”
苏玉兰忽略掉她妈,对着孙媳妇儿煞有其事地点头,直把她逗的眉开眼笑。
这丫头,浑身上下头连发丝都是甜的。
“尽知道耍嘴皮子!”王妱娣第二个蛋已经煮好,催促她:“快点儿给你姐送去。”
“好勒。”
苏玉兰咬了一口溏心蛋,这才用抹布垫着手柄端起另一个搪瓷杯。
一进门,便撞见大姐苏明娟正对着镜子往辫梢上系红头绳,枣红色衬衫衬得她整张脸面若桃花,哪里像是刚被磕破头的模样。
“装病会折寿。”苏玉兰把搪瓷杯搁在掉漆的五斗柜上。
木纹裂缝里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的瓜子壳,但她闭眼当没看见。
苏明娟突然转身,忽地抓住妹妹的手腕:“你把头发梳一梳,跟妈说,你想要嫁那个机械厂的厨子。”
她指尖上还沾着雪花膏,说着就要往苏玉兰的脸上抹:“你不是最一向最喜欢吃?嫁给厨子不好吗?”
“等等,我的蛋!”
苏玉兰护着搪瓷杯生气地跺了跺脚:“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厨子最体面?小顾师傅年纪轻轻就当了三四百人的大厨......”
这年头,平民中最吃香的对象便是军人、司机、厨子三种职业。
若爸妈知道自己抢了这样的男人那还了得?
不行不行。
苏明娟突然攥住搪瓷杯,杯壁上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差点被掐出指痕:“我想通了,天天跟油星子打交道有什么好?”
“那个……姐你……不烫吗?”苏玉兰诧异地指了指她的手。
“啊啊啊——”
苏明娟被烫的哇哇直叫,一边叫还一边埋怨:“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这么明显的白汽,你竟然看不到?”
苏玉兰堵住耳朵吃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苏明娟的声音尖得刺耳,穿透性极强。
楼上楼下那些晒被褥的、摘豆角、煮菜晾衣的三姑六婆七大爷,竖着耳朵往这边凑,眼睛亮晶晶的。
这苏家大丫头以前还挺正常,除了傲气了点,见面不爱喊人,也没啥大毛病。
但自从前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在楼梯间摔了一跤晕了过去,又在大家慌忙送西院的途中醒来,医生说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可这人变得越来越奇怪,若非现在禁止搞封建迷信,他们甚至怀疑她鬼上身……这么想着,好几个人浑身打颤,虽说禁止,这可宁可相信有啊,苏家大丫不会真撞了什么吧?
“二丫不要欺负你姐!”
王妱娣急匆匆走进来:“我的祖宗你小声点,顾师傅可是机械厂里掌勺的,听说三转一响都备齐了。”
“妈!”
苏明娟截断她的劝导,说了一句“在首都干什么机械厂不环保”之类没头脑的话,还说:“我可不想一辈子跟人合住大杂院。”
上辈子,她欢天喜地嫁给了机械厂的掌勺大厨顾立东,妹妹则许了父亲厂里的电工徒弟张建国。
又有谁能想到改革开放后,那个油嘴滑舌的张建国竟然会成为了第一批下海暴富的商人。
而苏明娟跟顾立东,婚前也只见了这么一面,两人结婚后关系就没好过,或者说,从婚礼上那天那个意外开始。
不止有对讨人厌的公公婆婆,还有个跟老相好跑了的嫂子,两个恶心死了的大姑子小姑子,全家挤在三四十平米的合住大杂乱院里精打细算。
高考恢复后,苏明娟立马跟顾立东离了婚,反正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跟寡妇寡夫的生活差不多。
相看两厌。
当然,她没有考大学也考不上,趁着还年轻的美貌还在又寻了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偏偏在八十年代下岗后一厥不起。
而她的美貌也在岁月长河里消失殆尽。
再看苏玉兰,什么都没有做,只靠着张建国下海暴富,便住进了带花园泳池飞机坪的大别墅,五六十岁保养的跟二三十岁一样,两人看着竟像错了两辈!
丈夫体贴,儿女孝顺,吃香喝辣享了一辈子福。
苏明娟临死前,苏玉兰七十岁了还活的像三四十,苏玉兰最小的女儿正光芒四射地在电视上说着对母亲的感谢话。
长的也跟眼前的苏玉兰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妈!”
苏明娟突然抓住王妱娣的肩膀晃了晃:“您看二妹多爱吃,但爸给她找的却是技术岗,让我嫁张建国吧,让她嫁顾立东。”
“作死啊!”
王妱娣听得心惊肉跳:“你给我闭嘴,小顾师傅马上就到了!那张建国有什么好,一级电工证考了三回都没过,得亏家里没多余的孩子肯把铁饭碗让给他,烂泥扶不上墙。”
这些话苏玉兰也不想听,但还是听到了,可能因婚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又见苏明娟抄起架子上的搪瓷脸盆就墙上撞,梳妆台上的友谊雪花膏摔在地上,玻璃瓶在水泥地上碎成惨白的花。
这让苏玉兰想起在家属院见过多次的青年。
张建国人长得还可以,但好讨人厌,白衬衫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钢笔,说话时眼睛还往女工宿舍晾着的内衣瞟了两眼,见到她时也是油腔滑调。
这种男人,苏玉兰一点也不想嫁。
但更不想下乡。
苏玉兰小时候被父母送回乡下过,在西南山区老家,她爸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
爷爷奶奶对她不错,可问题在于,她是五几年被送下乡,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大饥荒众所皆知。
但很多人不知,本就闹饥荒的蜀地还陆续外调百亿粮食去外地,天灾人祸让当地人更是死伤无数。
村里好多人死了。
一开始,还有地瓜吃,但不能煮太久,没有油水会不管饱,地瓜梗和地瓜叶也可以吃,比野菜好吃;
荠菜、苦菜、灰灰菜、折耳根、草胡子,榆树皮榆钱最好吃,榆树皮研成粉煮汤,甜甜的,榆钱更是怎么吃都香;
柳树不好吃,苦的涩的,但饿了也只能大口大口吃,只是吃多了不止会胀气,还有可能发生肠绞痛,被吃死的大队也有好些个;假如能捉到菜虫、青蛙、蚂蚱、蝉,那么这天便跟过年一样幸福。
爷爷也饿死了。
他死在苏玉兰的面前,只为了把观音土草根混着棉籽做的饼留给奶奶跟她。
苏玉兰跟奶奶很幸运地熬过去,但奶奶没过两年也去了,可能是因为心伤吧,但也有可能单纯是那些年伤了身体根基。
谁说的准呢?
苏玉兰被接回燕京,寒冷的冬天终究过去。
可能因愧疚,苏长征和王妱娣对她也还行,但始终隔了一层,不如自幼养在他们的长姐幼弟那样亲切。
但那又如何?
苏玉兰只觉得燕京的生活竟如此幸福,每个月,爸妈都会从厂食堂至少带出来一次肉菜甚至两三次,过年的时候,还前所未有丰盛,还有水果。
她很任性的。
一点都不想下乡,除非爷爷奶奶他们还活着,但很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苏家两女一子,苏长征夫妇俩肯定是不舍得他们小儿子下乡的。
他们虽重男轻女,却也不是完全忽视女儿,不愿见大女儿下乡,对小女儿又心生愧疚,只能张罗着抓紧时间把两个高中刚毕业女儿匆匆嫁出去。
若非苏家条件不错,双职工,承诺聘礼不扣,苏家一对姐妹花也都长得很漂亮,怕是还寻不到像张建国这样的好人家。
得知王妱娣他们也在为自己相看时,苏玉兰实打实松了口气。
假如真要选择一个孩子下乡,三个子女中最很有可能……仍然是她。
比起下乡,张建国再混只要不打人她都嫁。
打人的话,有一说一,谁胜谁负还难说呢。
“除非你们让我跟张建国相亲!”
苏明娟额头抵着红双喜脸盆,狠狠威胁:“不然今天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王妱娣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逼死你?明娟你这是在刮我的心啊。”
“您就知道偏心二妹!什么都偏向她。”苏明娟哭腔恳求,“玉兰,你嫁给顾立东好不好?”
“好啊,小顾师傅若不嫌弃看上我,我愿意嫁他。”苏玉兰脆生生应下了。
“但姐姐不会后悔吗?张建国真不大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喜欢到处乱撩小姑娘,他给厂里李姐姐买过话梅,给白姐姐带过电影票,约她看电影被拒,还有李六妹……”
“闭嘴,你不要乱说诋毁他,我才不会后悔!”
苏明娟才不相信这些话,张建国明明上辈子对二妹一往情深。
这时,听见隔壁的王婶扯着嗓子喊道:“苏家大姐,你家俩未来女婿对象来啦,他们带了排骨还有供销社的桂花糕。”
这话一出,筒子楼好多楼前的碎花床单都在扑簌簌抖动,二三十个脑袋陆陆续续从各家窗户探出来。
若是再晚一点换班怕是会更多。
筒子楼层不高,苏家在第四楼,秋老虎又热又闷为了透气窗户大敞开着,苏家母女三人可以通过窗户很清晰地看见,前院停着两辆二八大杠。
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正和门卫大爷说话,他衬衫前胸口袋里别着两支英雄牌钢笔;
另一个穿蓝色工装的青年正在锁车,袖口挽起时,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
也不知他们来了多久,听到多少,看到多少。
想到刚才那一句“嫁他”,苏玉兰脸红成了个大苹果,脚趾也卷缩起来。
忽见,苏明娟半个身子探出铁栏杆,红头绳在暖风中飘荡:“建国哥!”
她的嗓音甜得能拉丝,但过于矫揉造作,听的人起一地的鸡皮疙瘩,两根麻花辫垂在风里。
“我屋里收音机坏了,你能帮忙修一修吗?”
筒子楼里煮饭的忘记添煤,摘菜的掐断了豆角。
正在纳鞋底的刘婆婆举着锥子往窗边凑,哎呦我的乖乖,哪家姑娘有这么大胆?旧社会勾栏院都不会这么招呼男人。
张建国下意识挺了挺胸,英雄钢笔在阳光下反着光:“苏同志,我这就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蹿,手上拿了包桂花糕,车钥匙在腰间晃得哗哗直响。
张建国显然也看见了先前的一幕,也听得一清二楚,从苏明娟闹着要嫁给他开始,两个男人还没到筒子楼已经听见。
他很生气,很愤怒,还有不断涌出来的难过。
张建国也算是和苏家姐妹尤其是苏明娟一起长大的竹马,父母都曾在同一个厂工作,苏家姐妹的美貌也是这片出了名的。
一个艳若桃李,一个冰清玉洁。
好多人都在议论姐妹俩长大后会花落谁家,即便嫁到机关大院也使得。
若非环境不好,机关大院现在都流行娶八代贫民,指不定还真当的了那什么首长夫人。
张建国很高兴能与苏玉兰相亲。
姐妹俩当中他更喜欢妹妹,她跟她的名字一样,像玉兰花般清纯可人。
有一次她穿格子连衣裙从学校门前经过,那裙子掐的腰可真细,腿又细又长又直,皮肤白嫩嫩的,娇软甘甜,跟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不知道有多少男的和他一样看得目不转睛。
偏偏苏玉兰对他,不,她对全部男的都很客气。
只会跟女的甜甜撒娇,哪怕知道师父想要撮合他们两个也一样,他曾经怀疑她只是因为没有开窍,还想着这一朵玉兰终究要在他的手心里绽放。
却不料今日听见苏玉兰口中对他只有贬低。
为什么?
他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吗?他这一个月已经为了她渐渐远离其他姑娘。
张建国愤怒,她不喜欢他,但有的是人喜欢他,瞧一瞧她姐姐,可是非他不嫁呢,他发誓再也不要理这个女人。
可一进门,见到脸上红晕还未退的苏玉兰,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叫他“张同志”。
那清甜的声音又让他整个人心软了下来。
他道:“玉兰妹妹。”
张建国惯性把手中的桂花糕给她。
这是他特意为她买的,只因上回她说了一句“喜欢”,供销社的桂花糕可不便宜,好吃紧俏量又少,天没亮他便去排队。
苏玉兰纠结半秒钟要不要接过来。
不等张建国二次张口,他整个人已经被另一道力量给截胡扯了过去。
哇??!
力气好大!
只见苏明娟拽着张建国的袖口往屋里拖,的确良衬衫绷出窈窕的腰线。
孙家媳妇“啪”地一下关上窗,躲缝里偷看,这跟用手盖住眼睛看有什么区别?
苏玉兰心疼那包桂花糕,刚刚生起的羞涩和尴尬也少了些。
等等!!!
她的白菜煮肉啊啊啊——慌慌忙忙去往蒸锅里添水,她的皮肤很白,后颈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柔光。
“苏同志。”
低沉的男声在苏玉兰耳边响起,让她手颤了一下,却不是吓的,因为她有提前听见脚步声。
可这声音……为毛听得她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呢?
当苏玉兰抬头,撞进顾立东黑沉沉的眸子里,他站到了煤炉旁:“当心烫。”
“哎。”
苏玉兰笑甜甜的梨涡,当看见他手里的排骨,更是甜的能将人融化了。
她上次啃排骨都不知道是几个月前了,肉香,肉排骨更香,酱汁配白馍更是能香掉舌头。
又见顾立东从工装口袋掏出个油纸包。
新炸的麻团在晨光里泛着金黄油光,芝麻粒沾在皱巴巴的报纸上,甜香混着煤烟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递了过来:“不介意的话,这是后厨试新油剩的。”
“不介意!”苏玉兰挠了挠脸回:“我是说,那个我喜欢吃芝麻团。”
“咔嚓”一声,麻团酥脆的外壳在贝齿间迸裂。
苏玉兰慌忙用手心接住掉落的芝麻粒,粉嫩的舌尖扫过指缝,卷起最后一点糖霜,她眯起眼睛雀跃的模样像极了在林子里偷到松子果的松鼠。
顾立东眼睛闪过一抹笑意,他今天在听到苏明娟的那些话后本来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紧跟着听见另一个声音后,他又鬼使神差留下来,直到从窗户看见那道倩影,便再也无法从这道倩影身上挪开。
苏玉兰一边吃芝麻团,一边掰指头数:“我又馋又凶,你若想要寻更好的姑娘……”
顾立东在听见她说自己凶时,差点儿笑出声来,忙表达自己的心意:“没有比你更好的姑娘,咳。”
又自我介绍:“苏玉兰同志你好,我叫顾立东,在燕京机械厂后勤部厨房里工作。家里父母健在,他们性格都很和善友好;大哥在部队,忠诚正直,是个爱国爱家的好军人;大嫂跟小侄女在家,小侄女很乖……”
这些媒人肯定说过,但没有这么详细。
这时,屋里忽地传来苏明娟拔高的笑声:“建国哥,你这衬衫是上海货吧?这领子我表舅在友谊商店见过,供销社还没货呢!”
张建国被香水味熏得晕晕乎乎坐在五斗柜旁,的确良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嘴里巴拉巴拉:“明娟同志有眼光!前儿个帮采购经理家修电路,他们从上海那边带过来的……”
王招娣端着茶盘的手直抖,她原想招呼顾立东坐主位,谁知大闺女一屁股就挨着张建国挤在条凳上,裙摆都快要蹭到人家的裤腿了。
更糟心的是二女儿也跟顾立东蹲在煤炉旁研究起麻团火候。
两人虽话不吵,氛围里都透着一股欢实劲儿。
这都叫什么事!
陪着一起来的媒人一开始也尴尬,不过她可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
不就是姐妹换亲吗?这不是还没处对象吗?结婚后换的她都有见过呢。
“王大姐啊,您今天可真是福星高照!”
媒婆翘起二郎腿:“张同志怕是纺织厂里最年轻的电工了,顾师傅管着机械大厂后勤食堂,哪个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佳婿?”
里屋又传来苏明娟咯咯咯咯的娇笑,混着张建国用英雄钢笔敲桌面的咔嗒声,和自顾自地大声吹嘘,非常大声。
“可这……”
王招娣绞着围裙边,眼风往煤炉扫了一眼,愣住。
煤炉上的蒸锅突突冒着白汽,顾立东正帮苏玉兰把铝锅端下来,粗粝指节垫着抹布,生怕烫着她的手。
他偏那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把旁边的二丫头衬得跟朵茉莉花似的。
“我的大姐哟!”媒人婶一拍大腿:“要我说,您家这两只金凤凰,合该落在合适的梧桐枝上。”
话音未落,苏明娟又忽地从里屋探出半边身子:“妈!建国哥他说供销社新到了十条布吉拉,明儿他要陪我去瞧呢!”
王妱娣脸涨得通红。
媒人口却可满意了:“王大姐您听听!这年轻人多热乎!要我说趁热打铁,赶在国庆前把这喜事办了,张同志就住在前面一条街,回娘家方便,顾师傅机械厂的四合院那在咱燕京也是数一数二的气派。”
王妱娣张了张嘴巴,她倒是不担心二丫,她嫁到顾家过的只会更好。
这丫头刚来的时候小黑炭一个,瘦成皮包骨头,个头不到苏明娟的一半,唯有肚子大大的,却也活了下来,这才几年啊,把自己长得白白嫩嫩。
筒子楼里就没有不喜欢她的,跟个杂草一样,洒哪儿都能适应甚至长出花来,假如有个万一,还有苏父这个当师父的照顾呢。
但大丫不行啊。
张家那房子他们都见过的,的确比筒子楼大些,可年老失修,最麻烦的还是他家里人。
这张建国的家人的确不多,但寡母是好惹的吗?婆媳关系本就难相处,更何况,张建国不止有妈还有个精得要命的奶奶,相当于有两个寡婆婆。
大丫在家里连瓜子壳都扫不明白,平日里和长辈相处也像是要了她命,嫁过去可是相当于伺候两个不省心的婆婆。
能照顾得过来吗?
王妱娣嘴巴有点苦:“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孩儿他爹马上就下工回来了,思邈也快放学了,等他们回来,咱边吃边聊。”
苏长征把铝饭盒往自行车篮子里一搁,哼着跑调的《东方红》拐出厂区。
今天他特意跟车间主任请了半小时的假,先去供销店里头买水果糖。
大丫喜欢吃的话梅糖早卖断货了,二丫倒是什么都不挑,儿子小时候吃出过蛀牙现在不喜吃糖,但他今天又不是主角。
玻璃罐底还剩几颗黏糊糊的橘子糖,可论颗卖,他称了六两。
进家属院时,苏长征撞见刘奶奶在槐树底下纳鞋底,锥子尖在头皮蹭得油亮。
六奶奶和平时一样那张嘴叭叭叭个不停:“老苏家可算出名了!大闺女扒着窗户喊情郎,比戏文里的崔莺莺还浪三分!”
立马有人反驳:“人家男未婚女未嫁正经相亲,你瞎说什么呢!瞧瞧你说的这破烂,小心那啥会的寻上门抄了你。”
本来这男女相亲该在外面的,可这段时间不是查的严又混乱又着急吗?
于是都约定成俗地去男方或女方家里看,定的也十分匆匆。
孙家媳妇从三楼探出半个身子晾床单,水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落,探头探脑地说:“要我说还是二丫头不愧是小机灵,顾师傅扛来那扇肋排得有五斤重!油纸包掀开那会儿,我家虎子馋得把铅笔都啃秃了。”
“小顾师傅这身板也是真结实。”楼上晾被单的刘寡妇也笑眯眯露出个懂都懂的表情,“瞧那工装都绷出腱子肉了。”
“没脸皮!”摘豆角的李婆婆直撇嘴,“看男人身体羞不羞?人家是正经国营厂的掌厨,少说也有四五十块的月工资,能差得了油水?”
“苏师傅回来啦?”门卫老李头刻意踱了过来,“您家大姑娘嗓门真敞亮,刚才喊那声‘建国哥’,震得我茶缸子都晃荡!”
苏长征怎么说也是厂里四级电工,拿四十七块两毛的月工资,平日里大家见面都叫他一声苏师傅。
此时听见自家女儿就差出现在荤段子里,耳根子烧得那叫一个通红,他手足无措,攥着水果糖的手指节发白。
不是说张建国说给二丫?顾立东说给大丫吗?为什么张建国和大丫搅一块儿?
这是怎么回事?
苏长征闷头往筒子楼里钻,在楼梯口撞见背书包的苏思邈。少年白净的脸涨成猪肝色,飞鸽小白鞋狠狠踢着墙根:“姐她们疯了吧?现在全部人都知苏家闺女倒贴男人!”
苏长征低喝:“闭嘴!”
他仰了仰头,望见四楼自家窗户这么热的天只看了半扇,但大闺女的声音本来尖,自打磕到头越来越尖,她自己却好似耳聋一样,越笑越大声。
愤怒又郁闷。
但苏长征还是在楼梯间又把苏思邈警告一番,现在有重要客人在家里,不许乱说话,直到儿子应下,父子俩才前后脚往家里走去。
王妱娣见苏父回来了,忙上前迎接,解了他的脏工服放到盆子里,帮他递上新衣。
厨房里,苏玉兰已经跟顾立东一块儿备晚餐最后几步。
铝锅掀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扑了满屋。
苏玉兰把盘碟挨个摆上桌,蒜泥黄瓜切得薄如蝉翼,酱萝卜丝码成小山,搪瓷盆里白菜粉条炖肉咕噜咕噜冒泡,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单单是这些,她都觉得今个儿这相亲值。
更别提顾立东还把自己带过来的排骨切了一半。
油花在铁锅里噼啪作响,八角桂皮的香气混着豆瓣酱的咸香,勾得门外整栋楼的孩子直咽口水,还有被这红烧排骨香的哇哇的小孩哭声传来。
苏玉兰又往桌上摆碗筷,不经意间瞥见男人挽起的衣袖下小臂肌肉微绷,锅铲翻飞间酱色排骨裹着晶亮糖色,油汪汪的汤汁浇在焯过水的白菜帮子上,让白菜叶都比筒子楼过年时分的杀猪菜还要馋人。
苏玉兰吞了吞口水,又吞了吞口水,强制自己把注意力先放在男人身上。
顾立东人长得本来不错,浓眉大眼,头发剃的很短很清爽,这样更显硬朗的五官和身材,有点像当兵的。
个子很高。
她有张显嫩的鹅蛋脸,但实际上个子不矮,有一米七呢,厂里好些个男的个子都比不过她,但站在顾立东身边,又觉得自己其实还不够高。
哎哎哎,更重要的是他这一手厨艺,比外貌身材更亮眼,厨子嘿嘿。
正开心着,顾立东盛了一小碗汤给她:“尝尝味儿。”
苏玉兰发誓她真的鼻子对眼睛很认真品尝,但汤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眼巴巴再瞅向男人。
“咳咳,最后一次。”
顾立东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硬汉,家里小妹大侄女都很少能让他破例。
“二姐,什么时候好啊——”苏思邈托着长长的调子,总算打断这一回又一回的尝味。
顾立东耳廓子发烫,苏玉兰倒是泰然自若,眨了眨睫毛,笑眼弯弯:“咸淡适中,香辣适中,可好喝了。”
“都坐下吃饭吧。”
苏长征把装有米酒的杯子拿起来,敬了顾立东和张建国一杯,又对顾立东竖起大拇指:“小顾师傅你这厨艺是这个,国营饭店的大师傅怕是都比不上!”
顾立东谦逊:“叔过奖,不过是家常菜罢了。”
又见苏明娟忽夹了一筷:“建国哥,你尝尝这个。”油汪汪的排骨落在张建国的碗里,腕上刚系的红头绳扫过青年手背。
张建国手一抖,搪瓷勺“当啷”掉进汤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的确良衬衫,慌忙去擦:“对不住对不住。”
苏思邈嗤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开口:“大姐不是说头疼?今儿你咋一直假笑,太丑。”
苏明娟气的歪嘴。
“吃你的饭!”苏长征连忙呵斥,“小顾师傅和建国是客,你倒吃得欢实。”
苏玉兰捧着碗躲了躲,但啃红烧排骨的速度可一点不减,在她的邻座,顾立东默不作声把汤碗往她那边推了推。
媒人也觉得今儿这菜太好吃,吃的满嘴流油,待桌上什么都不剩,这才又开始了正经说媒,当着面把餐桌上的四个年轻人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苏玉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好过,媒婆的嘴,即便黑的也能描白。
苏长征和王妱娣一样,知道事已至此,顾立东不可能再看上大丫,还不如和二丫事成,这块不错的肥肉入自家田里。
大丫这事……也耽搁不得,知青点那边盯着呢,她年纪马上满了,也需尽快把证领下来,否则就得下乡。
这事算成啦。
媒人欢喜地收礼,不是钱,收钱怕被人举报,女方这边给了十五张工业票,可买好几口大铁锅。
“明儿让玉兰上你家去,若你的父母没意见,这个星期天就是好日子。”苏长征吐了个烟圈,看着顾立东眼睛发亮却绷直的嘴角,叹了口气说:“玉兰的性子看似软绵,但实际上有点倔……”
“我惯着。”
顾立东回答的十分干脆,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怎么有人这么帅?
苏玉兰脸又红成了大苹果,眼睛却越来越水亮,盯得男人耳廓也红了。
张建国看被那抹羞意也愣了神,握了握酒杯,苦涩酸辣再次涌上心头。
怎么说呢?
他觉得苏明娟也挺好,长得漂亮,身材丰腴,声音又娇,在他面前说了多少顾立东的坏话,可见苏明娟真的只纯粹喜欢自己一个人。
即便张建国自己,也不敢说他的条件比顾立东强,不管是工作,还是长相。
这让他很感动。
可张建国对苏玉兰的心动也从未消失。
今天一开始便是奔着她来的,见她和顾立东说亲,有一种失去了重要东西的感觉,很难受。
张建国突然开口:“师父,我跟明娟她……”
苏明娟脸色刷一下都白了,但张建国话没说完,已被苏长征瞪了回去:“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管好你眼珠子!”
青年讪讪退后,这年头师生关系很被看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住楼房虽然让人羡慕,可筒子楼终究面积小。
苏玉兰跟苏明娟同住一个房间,中间隔了个床帘,后来蔓延至门帘。
这一日,两人不约而同早起。
苏玉兰平时便起的挺早,苏明娟自打拿到高中毕业证不上学以来,今天这还是头一回。
两人各自梳洗,基本上不打招呼的。
苏玉兰把两条麻花辫盘成低髻,红头绳绕了三圈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沾着搪瓷杯里的水,把翘起的碎发也抿得服服帖帖。
再把蓝衬衫领子浆得笔挺,蓝布工装裤昨晚上也用烧火钳熨得裤线分明。
“二丫你穿这么素净做什么?”王招娣推开门进来,“你过年那条红色布吉拉瞅着多喜庆。”
苏玉兰对着缺角的镜子再抿了抿鬓角,对着镜子里的妈解释:“红色我怕太招摇,不讨长辈喜欢,等领证或办酒的时候再穿。”
其实她也藏了私心,上周顾立东那靛蓝布料染得极正,想着这般搭配才协调,衬衫更衬得她的脖颈纤长如天鹅。
“嗤。”
门帘里的苏明娟不屑,自己多讨人喜欢啊,偏偏那对癫公癫婆就是讨厌她。
他们只能看见自己儿女,当顾家媳妇都是在受罪,难怪大嫂子跟人跑了呢。
“妈!”苏明娟对着镜子跺了跺脚,拉开帘子,“你看我这条百褶裙的腰好像又紧了。”
她明明对着缝纫机改了三回的裙子发愁,为什么镜子里照出来的腰身这么浑圆?为什么就是不能跟苏玉兰一样瘦!
“祖宗呐,大早上的你又在作什么妖!”王妱娣回头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苏明娟穿了一条连衣裙可以理解,腰间紧紧束着条军用皮带,勒得胸脯鼓胀胀的,这出门怕是不直接给逮去坐牢。
“哇。”
有一说一,苏玉兰想要上手Rua下手感,但她们俩的关系没好到这样。
“快脱掉。”王妱娣差点扑上去扒下来。
“真没眼光。”
但苏明娟终究妥协,她记得现在好像不能这样穿,即便新娘子也不行。
街道上来来回回的都有学生小兵,他们几乎逢人就抓让背语录。
问题是她真的已经很久不碰书,天知道什么语录,有次若不是苏玉兰背出来她差点被抓,被他们抓走即便出来也会脱层皮,比警局审讯室里还可怕。
不过话说回来,她始终觉得自己现在有些胖,一米六三九十斤,比苏玉兰矮一个头不说,体重跟她差不了多少。
“求求你别瞎折腾。”王妱娣近日里心累次数实在太多。
在她看来,或者说时下大多数长辈看,二丫过于高了,女孩子家家的身高一米七,不好配男人,也亏的顾立东也是一米九的大高个,这才压得住。
二丫也太瘦了点,屁股够圆够翘但不够大,只有大丫的二分之一。
王妱娣劝:“人家张建国就喜欢珠圆玉润的,前儿不是还夸你像年画娃娃。”
苏玉兰这次看得很清楚,苏明娟听见这夸奖,差点没昏过去,捂嘴偷笑。
“哈哈哈……”
但实在没忍住,笑了出声,笑的辫子都在颤。
“苏玉兰你A……你现在只有B,我可是D!”苏明娟抓狂地丟枕头,胸还往前挺了挺。
苏玉兰侧身边躲过袭击,回头见到苏明娟被她妈捂嘴捂得差点晕了过去。
什么ABCD,都这个节骨眼,说什么英文?不怕全家被送去乡下农场吗?
筒子楼的工人们还未全部上工,楼下就传来自行车铃铛声。
顾立东跨在二八大杠上,车把挂着铝饭盒,蒸笼缝隙里溢出小茴香的辛香。张建国今日也穿了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光光生生。
“小顾师傅带什么好吃的了?”刘奶奶举着煤炉钩子凑过来,鼻尖耸得像觅食的鼹鼠,哪有八卦哪有她。
顾立东抬头望了望楼梯口:“茴香馅包子。”
楼上孙家媳妇扒着窗台笑:“哟,这还没过门呢就知道疼媳妇!”
她刚说完就被自家男人一把拽回去。
苏玉兰拿着军绿色挎包下楼时正撞见这场面,晨光里顾立东的工装洗得发白,却透着股皂角清香,他把饭盒递了过来:“茴香馅包子,还加了黄花菜、木耳,和一点猪油渣。”
力是相互的,有这么一句是:“别人是你的风景,你也是他人的风景。”
下楼时,碎金似的晨阳打在苏玉兰的脸上,搪瓷娃娃般白净的脸蛋透出淡粉,像抹了一层甜津津的蜜。
顾立东不着痕迹往前两步,挡住了因太过惊艳而怔住的张建国视线。
又有苏明娟穿着红裙子踩着锃亮的牛皮鞋走出来,像一朵潋滟的玫瑰,比往日还更要光彩照人。
筒子楼偷偷看这一幕的人都在叹,不愧是苏氏姐妹花,长得多标致啊。
苏明娟看着顾立东拿着的饭盒愣了下。
上辈子可没这出,怎么?他这么快就看出苏玉兰的贪吃属性了?
哼,装什么好男人。
不过是妈宝男罢了,他妈他哥哥他嫂嫂他姐姐他侄子侄女那个不比他媳妇儿重要,苏玉兰嫁过去有的是苦吃。
苏明娟又夹着声音叫“建国哥哥”,把张建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对于张建国老见苏玉兰愣神,苏明娟虽不服气,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男人是个长情的,上辈子多次在公开场合对苏玉兰表达爱意。
不过如今这样的好男人是她苏明娟的了,“建国哥哥”,苏明娟得意地叫了声,捂着裙子侧身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苏玉兰完全不知道大姐的想法,友好地跟大姐和未来大姐夫挥了挥爪子,虽然这两人一个也没回她。
继续吃包子。
平时在众目睽睽下吃东西也没什么,上学时食堂座位不够,经常蹲墙角。
可今天,被众人盯着吃包子却忽然有些羞涩,搞不明白的苏玉兰加快速度。
但咬得太急,舌尖被汤汁烫得发麻,忙用虎口抵住下唇,蒸腾的热气熏得鼻尖发红。
“慢些吃,可烫的严重?”顾立东忙问。
门房老大爷笑眯眯看着两人:“小顾师傅可真会疼人!玉兰丫头这吃相,活像街头有只偷油的小花猫!”
”没事的,谢谢……‘立东’哥关心。”
苏玉兰耳尖绯红,偏那包子馅实在馋人。
剁得细碎的茴香裹着黄花菜,木耳丁嚼起来咯吱响,掺了猪油渣的面皮被汤汁浸得透亮。
顾立东这次比她脸红的还厉害,都红到脖子根那里,他也是有妹妹的,却头一回被一声哥叫给失了魂魄。
刘奶奶跟门房大爷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年轻人,他们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的青涩又甘甜。
苏玉兰坐在顾立东的自行车,扯上他的衣角,平日里他骑飞车都比六十年代修的阜成门无轨电车还快还稳,今天却是头一回起车就开始弯弯绕绕。
等苏玉兰因为怕摔脚,咬牙环上他结实的腰,摸到腹肌,那自行车更是绕出了弯弯曲曲的蛇形。
好在旁人看着风险,但硬生生没倒,终于在一刻钟后,恢复正常。
苏玉兰偷偷松了一口气,她不怕摔,但怕疼,顾立东他原来不会骑自行车啊。
顾立东恨不得把自己塞回他妈的肚子里回炉重造。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顾家比苏玉兰想象中的还要威风些,住在燕京中心,附近骑自行车二十分钟不到便能去看升国旗呢。
好神气。
巷子深处有一间三进四合院,里面住了一二十户人家,顾家一人占了四间半。
能这么分配还因这房子是他们从上一个主人那里买的,黑纸白字写着,而现在很多住四合院的户,他们是由街道或国营厂安排免费入住的,房子的真正主人可能被打为老臭九。
也因顾立东他哥顾卫丰是个军人,还是一个营长,所以那些人没能来砸他们家,相对安全。
苏玉兰听得眼睛都亮了,羡慕地说:“可真好呀,你打小有自己的房间。”
顾立东翘了翘嘴角,不喜欢笑的他,这几天一直在笑:“以后也是你的家。”
苏玉兰回答地也干脆极了,一点不扭捏:“哎!”
有家啦。
青砖墙上的爬山虎耷拉着叶子,苏玉兰跟顾立东刚下自行车,迎面就听见中院炸开中气十足的叫骂。
“马春花你个老虔婆!上个月拿我家搪瓷盆装猪油,今儿连煤球都敢顺!”
三进四合院的朱漆门半敞着,十几个街坊探头探脑地围在垂花门下,果然,围观看热闹在哪儿都有。
顾立东一听见自己妈的名字,后颈汗珠在蓝布工装领口洇染开来,一边匆匆往前跑,一边向苏玉兰解释:“这是东厢房的赵婶在骂咱妈,上个月她家小子偷吃我炸的酥肉……”
刚绕过弯儿,便见穿灰蓝色的确良妇人攥着铁勺就冲了出来,鬓角碎发被汗黏在脸上,活像一只炸毛的母豹子。
“放你娘的罗圈屁!赵菊花你瞅瞅,那煤饼印上明晃晃着着顾字戳儿,你真当我老眼昏花啊?”
铁勺“当”地敲在门环上,惊得院子里的麻雀喜鹊燕子扑棱棱四处乱飞。
苏玉兰眼冒星星:“哇!”
顾立东惊在原地,瞳孔地震:“!!??”
“谁知道这是不是马春花你今天新戳的?”
赵菊花突然抓住躲在顾母身后的年轻女人:“晓梅你也来说道说道,你妈拿了我的煤饼该不该赔钱?上回你给的红糖我还没能好好谢谢你呢!”
被点名的年轻媳妇刚才完全被顾母马春花遮挡住,这时才现了出来。
她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怯生生抬眼时,泪珠在杏眼里打转:“许是我昨儿帮妈搬煤,不小心混在了赵婶家的煤堆里。”
话没说完就被马春花甩开,铁勺“当啷”砸在青砖上,惊得院里老槐树落下几片嫩叶。
马春花简直满身怒火,后槽牙咯吱响。
上辈子周春梅就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只知道装好人骗得所有人团团转,转头就拿了他大儿子的津贴跟野男人卷钱私奔也不知跑哪儿去,害她大儿子因在任务上分心而牺牲。
是的,马春花重生了。
今儿一早,正为了迎接二儿媳,她向早早爬起来好一顿忙活,又是扫地又是擦桌,还把屋里头床单被子也洗了一遍。
在院里晾被子时,好多记忆一下子涌入脑子里。
这一次,马春花绝不上当,开口就骂:“看来老娘把这个白眼狼喂太饱!昨儿晌午你抱着搪瓷缸子说头疼,躲在西厢房听收音机,你什么时候搬过煤?”
周春梅诧异自家婆婆一向都以“和气生财”为重,基本上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今儿为何不给自己面子?
她愤怒婆婆不给自己面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都是我的错。”
本来还对她有所怀疑的围观者,部分围观者,又纷纷倒在了她那一边。
“春梅丫头也是好心见不得吵架。“
穿藏蓝色中山装的郑大爷捏着烟袋锅踱过来,他是这三进四合院的一大爷,在街道处挂上号的四合院管理长,袖口别着个红袖章:“要我说,春花你该给年轻人改错的机会。”
西厢房门口嗑瓜子的王婶翻了个白眼:“老郑头又当和事佬,上回刘家小子偷我晾的腊肉,您也说什么‘孩子还小’。”
她突然揪住儿子李卫国的耳朵:“瞪什么眼?再看你春梅嫂子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疼疼疼!”李卫国踮着脚哀嚎。
穿劳动布工装的朱大山搂着媳妇嗤笑:“娘们就是事多,要我说,”他腰间皮带扣映着太阳光,他怀里的媳妇抖了一下,“谁家煤饼不都一个样?顾家婶婶拿错就还回去,犯不着——”
“妈。”
顾立东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不管是和善,还是爆碳,都是她的妈。
他站了出来,宽厚肩膀往前面一横,将马春花和苏玉兰护在身后。
顾立东的个子很高,精壮也是院里出了名,小时候顽皮和他哥在整个家属院都可以算是打架无敌手。
朱大山一下子萎了,结结巴巴:“立东你回来了啊。”引发好多人嘲笑。
但现在大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立东身后。
“哎呦,立东带它对象回来啦?这姑娘长的可真标志,难怪你看不上枣儿。”
其实老早有人就留意到苏玉兰。
乖乖,这也太标致了,难怪看不上家属院的姑娘,多少人跟他递媚眼啊,他们这院便有过三个。
当然,也有部分人觉得这样的闺女不太好生养,太漂亮容易招惹是非。
马春花举着铁勺愣在原地,油渍斑斑的围裙上还沾着几点葱花,一副茫然失神的模样。
儿媳?
她的儿媳不是好吃懒惰还愚蠢又坏的苏明娟吗?为什么换成了漂亮善良贴心懂事的她妹妹苏玉兰?
天降红雨了吗?
苏玉兰可能不知,前世她帮过自己两回。
一回是她老伴顾满仓意外去世,苏明娟跟顾立东吵的很凶闹离婚,马春花那刺对来的苏家人太多很差,苏玉兰却不计较,婶儿婶儿地叫,出钱又出力。
第二回是在大儿子去世后,因有周春梅这个私奔娘,大儿子唯一的骨肉天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当时竟也犯傻埋怨孙女,酿下一辈子都无法挽回的损失,幸运又碰上苏玉兰。
苏玉兰完全不知马春花的茫然又惊喜,笑的很甜,两朵梨涡在嘴角绽放:“婶儿。”
“哎。”
“婶儿?”
“哎!兰丫头你别怕,妈,不,婶儿不是坏人,只是这院里头啊——”马春花眼风扫过看热闹的众人,尤其是周春梅,嗓门亮得像敲铜锣,意有所指,“连耗子都戴着人脸皮呢!”
“瞧你这小手热的!”她掌心粗粝得像砂纸,握着苏玉兰却轻得像捧雪,“东子快去把井里冻着的西瓜给打捞出来!还有把我新扯的的确良料子,那色儿正衬兰丫头这身白皮肤。”
苏玉兰听见西瓜口水都流出来:“婶儿我没事,婶儿你对我可太好了,您肤色跟我差不多,这料子衬我也衬您。”
“哎呦这小嘴甜的。“
马春花被这话甜的脸上褶子都乐开了花儿,哪里还有刚才暴怒母豹子的模样。
还在抹眼泪却完全没人注意的周春梅帕子一顿,一抹委屈闪过眼睛。
在她看来,这个新媳妇简直在抢自己饭碗,长得更年轻漂亮,还会闭着眼睛说瞎话。
也难怪自家婆婆只差把“偏心”刻在脑门上了。
而苏玉兰完全不关注生人,也不想当被人围观的猴子,只想吃西瓜,今天这事还是早一点解决的好。
她的目光落到煤饼侧面凹凸不平的纹路泛着暗光,侧身笑意盈盈地问:“赵婶,您家煤饼可是新买的?”
穿蓝布围裙的妇人眼睛一吊,不确认顾家这个未来媳妇儿肚子里卖什么管子,她吞吞吐吐地回:“我家的煤是昨儿街道刚发的定量。”
“那您来瞧这个。”
苏玉兰蹲下身,葱白指尖轻点煤饼边缘:“顾字戳儿是拿铁模子印的,煤末子还湿着就盖,这会子煤渣都嵌在凹痕里。可您说您家才刚新领的煤饼,戳记该是鲜亮的才对。”
顾立东也是也凑过来,还把煤给拿出来让大伙看:“赵婶,这煤灰里掺着枚榕树叶,您家煤票领的该是煤场新制的吧?怎么会有西胡同口的榕树叶呢?我家这煤是咱妈去特意换的,也是为了我对象上门。”
如此明显的证据,马春花没发现,主要还是她刚重生,一大堆记忆涌入,谁还记得这煤饼是个圆的扁的?
真相大白。
赵菊花说过的话收不回去,如此一来,也再也不能狡辩,她讪讪回:“可能是我看错了吧,这煤黑不溜秋全长一样。”
“看错?”马春花冷笑,“你这双眼睛怕是真的治一治,上个月看错搪瓷盆,上上月看错咸菜缸,每个月都这么来一回,去年腊月还讹了五块钱。”
围观的人想对啊,每个月赵菊花都要说顾婶错拿她家什么什么。
今天这是假的,那以往也有可能假的。
难怪顾婶今天爆发呢,这是太太多次了。
赵菊花当然死不承认,而且也不心虚,那些早没了证据,而且马春花以前被冤枉,为什么不站出来给赔钱呢?
赵菊花当然死不承认,一梗脖子,蜡黄的脸皮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她将豁牙的嘴撇成八字,食指几乎戳到马春花鼻尖上:“凭啥往俺头上扣屎盆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派出所都结案八百年了!”
话音未落,她的人忽地矮了半截。
褪色的蓝布裤管蹭着青砖地,两腿麻花似的绞在四合院当间,枯树枝般的手掌“啪啪”拍着大腿,灰白头巾随着她甩头的动作滑到肩上,滑稽可笑。
“我那短命的老头子哎——”
哭嚎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鸟雀:“你两腿一蹬倒是清净,留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吃人的地界,天天被人欺负,你这狠心的为什么不带我们一块儿去啊!”
墙根底下纳鞋底的孙婆子撇撇嘴,得得得,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全武行了。
上回为着半簸箕煤球,赵菊花生生在王婶家门槛上赖到后半夜;前日为了水龙头排队,愣是把李会计的涤纶裤子扯开线,露出红色大裤衩。
这四合院里谁没被她碰过瓷,但架不住这一招有用啊,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就在这时,大伙儿突然闻到一丝肉香。
这年头吃肉不容易,哪怕机械厂这样大厂也不行,不是没钱,便是物资短缺,这肉味还属于特香那种。
好多人都在吧唧吧唧嘴,也渐渐品出来了:“谁家荤这么香?茴香味的?闻着像是哪个大师父的手艺。”
连地上哭嚎的赵菊花动作幅度都在减弱。
众人吸着鼻子一顿找,却见顾立东带来的姑娘正捧着个大敞开的锃亮饭盒,一脸无辜。
包子早没了。
可单单残留混着茴香味儿的油星子,惹得七八个孩子眼巴巴盯着看。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娃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得啧啧作响。
“哎呦喂,这油渣香得我心窝子都馋了。”
王婶打趣着,眼风却不忘记往赵菊花那边扫。
又见那泼皮婆子正瘫坐在地,裤裆上还沾着方才撒泼时蹭的煤灰。
苏玉兰可算是耳根子清净,她扯了扯顾立东的衣角问:“立东哥,你们院里的规矩真新鲜,犯了错打个滚就能赖账呀?”
又看了一眼赵菊花:“赵婶儿,也许你真的不是故意要讹诈人的……”
这话说的,让好几个媳妇笑出了声。
什么叫“也许”、“故意”、“讹诈”,这姑娘好一张锋利的刀子嘴。
偏偏她长得甜唧唧的,声音也软糯糯的,这让赵菊花以外的人根本生不起恶意来,今天这场闹剧本来也已证明是赵菊花的错。
苏玉兰小嘴叭叭:“但小学生都知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突问:“赵婶你有儿子女儿吗?”
噗,这是在骂人孤家寡人吗?
“东子未来媳妇你不知道,这赵菊花的孙子赵小宝,今年都七岁了。”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正是刚才的王婶。
“谢谢婶婶。”
苏玉兰一点不扭捏应下“媳妇儿”这个称呼,红着脸的看了眼顾立东,转身对赵菊花继续叭叭。
“赵婶,这也是给您孙子做一个好榜样啊,免得他也在您的‘无心’影响下,走了弯路可就不好了。”
“放你娘的狗屁!”
孙子是赵菊花的逆鳞,她听到这话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张着乌黑的指甲直愣愣朝着苏玉兰冲去。
却见苏玉兰灵活跟个猴儿一样,顾立东也下意识张开双臂。
苏玉兰头都不敢露,小嘴还在不停地叭叭:“立东哥我怕,你们院里怎么还有人讹诈不成反打人的?还骂我妈呜呜呜……”
“不行,这样的风气是坏风气,我还去派出所还是哪儿啊,我有个学姐爱人是公安呢,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罪名,是要吃牢饭还是下农场……”
马春花一看苏玉兰被欺负这还了得,又骂了赵菊花一顿,拉着苏玉兰的小手:“派出所!对,咱去派出所,让公安同志看看谁才是贼骨头!”
这年头没人乐意进警局,听见马春花这么一说,又见赵婆子由愤怒到慌乱,大家心里也有数。
这赵婆子真不是东西,讹人这么多次!
但他们也不乐意让赵菊花真坐牢。
乡里乡亲,假如赵菊花真坐牢,丢脸的何止他们四合院,整个机械厂家属院都得连坐挨批。
这时,郑大爷又咳嗽着出来,声音倒是比上次大:“赵菊花,你还不赶紧给顾婶道歉。”
苏玉兰从顾立东背后探了头出来:“一大爷好,您可真牛气,您得做主让赵婶把讹人的钱退回来。”
“我婶儿这都吃了多久的苦啊,换我被说成小偷早拿根麻绳上吊不活了,哎,婶儿,你这半年日子简直泡在苦水里啊。”
围观群众被点名也反应了过来,对啊,尤其是那些曾经倒霉被冤枉过的,更是感同身受。
唯有马春花却只顾着用粗糙的手安抚作戏的苏玉兰,泪眼婆娑:“婶不苦,苦了你啊。”
苏玉兰:“?”
顾立东也心疼他妈,但总觉得妈刚刚看瞅他的那一眼带着嫌弃?
郑大爷被一口一个“一大爷真牛气”灌的晕晕乎乎,开口便要主持公道,可碰见赵菊花的一个飞眼,又把他定在原地。
这时,郑大妈,也就是一大妈,同样也是四合院的管理员拎着个来不及放的菜篮子匆匆走了过来。
她已经听了前因后果,利落地作出审判:“赵菊花同志,你赔顾婶六块钱,多的一块是补偿。”
“你也别瞪我,不赔钱,去不去派出所且不论,但必须寻街道主任来问一问、评一评理,咱们院里可容不下坏风气!”
赵菊花不怕马春花,但对郑大妈这个人还有点恕,因为一大妈是真的赶过一户人家,只因那小俩口不讲卫生乱拉屎。
“赔!我赔还不行吗?”
赵菊花抖着手从裤腰暗袋摸出个油纸包,数钱时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给钱的手都在抖,声音比蚊子小:“对……不起。”
马春花抽了两下才把钱抽过来:“再大声一点,早上没吃饭呢这是?”
赵菊花声音大了一点点:“对不起。”
“再大声点儿,我,听,不,到。”
赵菊花吸气吐气,吸气又吐气:“马春花你不要太过分,我,说,对,不,起!行了吧?”
“这才对嘛!”
郑大妈满意拍掌:“赵婶你也不要怪我多事,小苏说的对,你要给你家小宝做个好榜样,省的他跟大了跟你跟他爹一样混蛋。”
“不要瞪我!你儿子那副德行,为什么娶乡下媳妇儿你也不是不知道。”
众人一片哄笑。
郑大妈又对苏玉兰说:“小苏啊,以后你跟立东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和郑大爷说,我们啊最公正不过,立东对象第一次上门,今儿就都散了吧。”
“好勒,谢谢一大妈,你可真是热心肠啊。”苏玉兰亮晶晶眼睛里写满崇拜。
郑大妈忍不住从篮子里掏了个番茄,递过去:“供销社刚买的,据说是地里新摘的,你尝个鲜儿,欢迎你成为咱大杂院光荣的一份子。”说着又瞪向赵菊花,“再敢作妖,下回可不止赔钱这么简单!”
“谢谢一大妈。”
苏玉兰的声音越发清甜,院里的长辈,赵婆婆啊,王婶,会计媳妇之类,竟也慷慨解囊。
这人一根葱,那人半块饼,眨眼间,竟凑出一小捧时令鲜蔬。
“婶儿,东哥,你们院里的婶子姐姐们,可比这番茄还甜呢。”
苏玉兰这话也让听着的人心里熨帖到不行。
顾立东也钦佩。
时下物资少,平日里大家半桶水都能起争执,还不是因他对象太讨喜?
苏玉兰已被马春花亲亲热热拉着往前走去,早把儿子忘一边,东西倒是全丢到他手里拎着。
更别提周春梅。
见顾家人走的影子不剩,周春梅更是委屈,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她也不是故意的,邻里间何必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小事斤斤计较,大家和睦相处不好吗?
周围围观热闹的还还未全散场,见周春梅哭的伤心,也不忍,劝了两句:“周大姐快别哭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只不过是好心办坏事罢了。”
谁料这么一劝,周春梅竟哭的更伤心:“都怪我,误会了娘,可我也不知赵婶能把煤饼认错,娘不是常对我们说‘和气生财’吗?”
“实在是这半年被赵婶冤枉的太狠吧?顾婶平时对你这么好,也不是故意跟你生气的。”
周春梅脖子缩了一下,怯生生说:“我…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但还是怕娘和…三弟妹恼了我。”
“不会吧?苏同志看上去还是挺好说话的。”
“顾哥好福气,也不知道嫂子有没有姐妹……”
周春梅往日里也和人诉苦,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些人的劝解话非但没有让她心头好过,还更像是往心窝里刺一样。
其实只是因今天劝她的人和平常不大一样。
往日周春梅因出手大方不计较,又是军嫂,在男女老少中人缘口碑都行,但今天留下来劝的却都是男人。
女的也有,但她们只是在默默旁观呢,她们品着品着也品出点门道来。
顾家未来二儿媳虽不是个好惹的,但维护孝顺婆婆有什么错,倒是这个大儿媳,每次赵菊花冤枉顾婶时,都有这人在场,还是胳膊往外拐。
过年赔钱也是,那一次闹很大,若非顾婶拦着,顾家父子真能大过年的把片儿警给寻上。
现在也是,周春梅哪里是不跟人计较的,分明更像话里有话,她的确刚刚有跟顾婶道歉,可也因平常里拉着个人就对不起,这样的道歉总让人觉得廉价。
顾家在四合院第三进的东南拐角。
除了四间半的正屋,靠里侧还有一个青砖围起来的长方形小坝子,过去是旧社会是下人耳房拆的,并不大,长估摸着有八米,宽度不到五米。
这年头没什么违建不违建概念,顾家便修了一个厨房和一处小小的浴室间,浴室间小到一个人呆里面都挤,但总算可以不用去挤机械厂的大澡堂子。
苏玉兰虽不知为什么跟未来婆婆第一天见面聊天就聊到澡堂,但也体会到她的关心,心里暖暖的:“真好,我也不喜欢大澡堂子,那里人太多。”
又白又嫩的她很容易被这个捏一下,那个捏一下,她又不是面粉团子。
且不管男女,澡堂子这种地方,都是很容易讲荤段子的地儿,公共环境讲荤段子的人也往往不在乎有没有小孩。
马春花理解,这么标致的闺女,她也忍不住想要上手捏。
她想了想,现在的生活和未来相比唯一遗憾是:“可惜啊这地下没埋污水管,还是得去外面上厕所。”
苏玉兰未体会过便利,筒子楼也是公厕,懵懵懂懂跟着点头。
也因厨房单建在外面,房子更大,院里其他户有祖孙三辈七八人挤两间房的,顾家现在每人或每两人能分配到一间。
马春花夫妇一间,顾大嫂和女儿住一间,顾小妹住一间,顾立东住一间。
这一间是真正的一间房,不是苏家那种一间房隔成两间,苏思邈看似一个人一间,实际上苏玉兰苏明娟苏思邈三姐弟一间,中间用木头隔开,晚上对面上爬起来去上厕所,乃至翻身咯吱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剩下半间当客厅。
虽只有半间,客厅也很宽敞,打了两排的餐边柜,比普通五斗柜更大些,正中一张酸枝红木的八仙桌。
“兰丫头快坐!”
马春花从餐边柜里掏出个铁皮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哗啦啦倒在玻璃茶几上:“东子他哥上月寄来的,说是部队特供。”
说完,又指挥前脚进屋还没来得及将东西搁下的顾立东:“还不去把井里的西瓜捞上来。”
转头却对苏玉兰十分温柔地说:“等会儿让东子做一个葱油焖鸡,这是他的拿手好菜,鸡也是昨儿特意跟屠宰场老刘留的,听说是吃槐花籽长大的。”
“婶儿真好。”
苏玉兰剥了一个丟嘴里,好甜!舌尖抵住糖块在腮边顶出个小鼓包,忽然听见门帘后窸窣响动——
半旧蓝布帘下探出双鹿皮小鞋,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正探头探脑。
“妞妞!”
马春花声音发颤,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走失的小孙女活生生就站在眼前,羊角辫上还系着她清晨新换的红绸带。
她虽然恨极了周春梅,也怨大儿子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对大孙女,只有满心的愧疚想弥补。
可再怎么弥补,这也不是前世的大孙女,大孙女前世被寻回来后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跟个冰坨子一样,有些事情,即便花一辈子也难弥补。
妞妞名叫顾兰茹,她的胆子很小,生性敏锐,察觉到马春花厚重的情感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抓着门框小小地叫了一声:“奶奶。”
“你叫妞妞吗?长得可真漂亮。”苏玉兰杏眼弯成月牙,又招了招手:“来,姨姨这里来吃糖。”
小女娃犹豫着往前蹭,布鞋在青砖地上磨出细响。
苏玉兰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她移过来,弯下腰,在她面前摊开手心,上面是五颗不同颜色的糖果:“妞妞喜欢什么味道的呀?”
小女孩这次动作快了点,指了指橙黄色。
“橘子味儿的啊。”苏玉兰睁大眼睛,“这么巧啊?姨姨也很喜欢橘子味的。”糖纸剥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小老虎张嘴——嗷呜。”
“谢谢姨姨。”
小丫头终于甜出了笑容,沾着糖渣的小手揪住苏玉兰的的确良衣角。
马春花看着这一幕,喉头突然哽住。
前世在玉兰这里见到妞妞,孩子已经不大会笑了,一直往墙角缩。
“婶儿,今儿初次登门,我也备了点小心意。”
苏玉兰从军绿色挎包里取出个蓝印花布包裹,细麻绳结在她葱白的指尖间灵巧地滑动:“我娘在纺织厂里工作,托她攒了些零碎的料子做的,您们别嫌弃。”
她备的礼不算齐全。
大哥大嫂都没有,为什么没有?她之前并不确认具体相亲对象会是谁,都是一点一点碎布凑的,也没法子人人都有,但有妞妞的不就够了吗?
“谢谢姨姨!”
扎羊角辫的女娃扑到苏玉兰膝头,眼睛亮晶晶盯着她手里的毛线手套,“蝴蝶!有紫色蝴蝶!”
“妞妞喜欢吗?”苏玉兰蹲下身给女孩试戴,有一点点,绒线在掌心开出两朵鸢尾花,“跑快一点的话,蝴蝶会飞哦。”
“好孩子,这哪能嫌弃,这针脚怕是熬了不少夜?瞧瞧这花这蝴蝶绣的,放在供销社橱窗里都使得。”
马春花看着外孙女蹦跳奔跑时颤动的蝶翼,却忽地瞥见门帘下露出的半截藏蓝裤脚——周春梅正死死攥着帘布,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门框里。
“谢谢婶儿,嘿嘿,我也觉得手艺还不错。”
苏玉兰说这话时脸颊飞红,忙从包里掏出两条毛线围巾,蓝色的给二姑姐,鹅黄色的给小妹。
马春花想到两个糟心的闺女也有点糟心。
大女儿那婚姻,比苦情剧还跌宕起伏,二女儿追着人跑了二三十年却孤独终老,他们顾家上辈子究竟得罪哪路神灵?
“还有这个,是婶儿跟顾叔的。”苏玉兰已经又拿出两双靛青布鞋。
鞋口密密匝匝滚着云纹,鞋帮里子絮着新棉花,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马春花忙用围裙擦了擦手去接:“这是——?”
“这叫鸡婆鞋,看起来丑是丑了点,但寒冬腊月里穿特暖和。”
鸡婆鞋,鞋底很厚看上去像母鸡孵化小鸡的窝,这对川渝人来说,有妈妈的味道或奶奶的味道。
苏玉兰也曾有过奶奶纳的鸡婆鞋,但现在已经尺寸小到穿不上,缝制这两双时,心都暖的。
“好孩子,让婶看看,你这手咋这么巧呢?”
马春花知道她小时候在西南山区待过。
未来在那儿修了不少的希望学校,成立慈善基金,做了很多好事。
她也不管秋老虎热不热,当下套着旧报纸试穿,两双尺寸都有些大,但稍微大一点没关系,多往里面垫两层鞋垫便是。
顾立东早回来了。
他手上拎着个湿漉漉的网兜,青皮西瓜还沾着井水凝的水珠,微笑地看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亲密互动。
刀尖碰上瓜脐,瓜便“咔”的一声发出脆响,橙红瓜瓤裂成了莲花状,黑籽好似嵌在蜜糖里的玛瑙珠子。
顾立东把第一块西瓜给马春花,马春花接过儿子的西瓜却给了苏玉兰。
“谢谢婶儿。”苏玉兰从听见有西瓜便一直在馋,狠狠地咬了一口。
“姨姨吃西瓜要吐西瓜籽儿。”得第二块瓜的妞妞焦急地说,还做了示范,生怕苏玉兰又吞了西瓜籽,然后肚子上长出西瓜藤。
“……”
苏玉兰脸一红,马春花和顾立东露出善意的微笑。
第三块马春花自己吃了,她现在看都不看周春梅一眼,周春梅泪眼蒙蒙地看向顾立东。
顾立东早已避开。
他不喜欢这个大嫂,这个大嫂曾经对他有过非常隐晦但的确出格的动作,自那后他便很少叫“嫂子”。
但这些动作又太隐晦说出来还有点自作多情,再者大哥这些年即便回来也是匆匆离开,入伍后,军人便把忠诚献给国家。
顾母体贴军嫂不易,一直护着她,如今终于看清这人真面目,不会再被欺负,他只有高兴的。
又见顾立东将剩下的瓜刷刷刷切几块,给顾父留了两块,自己吃一块。
剩下的周春梅大可以自己拿。
但周春梅一直没好意思伸手,可马春花也不会跟以前一样递给她,还是妞妞见妈妈没有,哒哒哒跑过去给了她一块。
她心里憋着气呢,扭扭捏捏拒绝:“妈妈不爱吃,妞妞自己吃……”
谁都知道这是客套话,但小孩不知道,马春花听了就差冷笑说:“妞妞可真孝顺,既然妈妈不喜欢吃西瓜,那妞妞自己吃。”
妞妞:“嗯!”
西瓜并不大,在马春花和顾立东的谦让下,苏玉兰和妞妞两个都一人得了三块,而周春梅一块也没分得,气到眼红,却还是不得不强忍着微笑。
马春花今天当真一眼都不理她,为什么?难道因为有新媳妇让她当好婆婆自己就不重要了吗?
午饭是顾立东主厨。
马春花本来不想让苏玉兰帮忙,但惦记着这是小俩口单独相处的好时机,也没阻止苏玉兰去小厨房。
“坐着烧火就成!”
说罢又往她怀里塞了捆干树枝:“这做饭可不只是单单咱们女人的事儿,男人也一样使得,让东子今天给你狠狠露两手。”
“滋啦——”
炼好的猪油在铁锅里化开,青烟腾起,顾立东抓了一把葱白扔进去。
整只鸡贴着锅边滑入热油,表皮瞬间泛起了金边,香味也溢了出来。
苏玉兰馋得直流口水,嘴里的糖再甜也压不住喉头滚动的馋意。
但尽管有吃的在前,她竟还是注意到了灶台前男人挺拔的身影。
麦色小臂随着富有节奏的动作绷出结实而流畅的肌理,汗水在蓝色衣服上洇出深色痕迹。
苏玉兰忽地拿出一块蓝色灰色拼接的手帕,上面绣了朵玉兰花,还有一个小小的“东”字。
“伸手。”
她耳尖泛红,指尖绕着干柴枝打转:“有点简单,但给婶儿他们不一样,这是昨天刚绣的。”
话没说完就被顾立东攥住手腕,粗粝的指腹蹭过她手背细嫩的肌肤。
两人俱是一震。
松手后,他把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收了起来,也从内兜掏出个小木盒。
盒子里是一枚印有五角红星的劳动奖章。
“哇!”
苏玉兰知道拿到劳动奖章有多难,必须要打败同厂里四百名员工,何况顾立东还是个后勤厨师:“立东哥你可真厉害。”
“给你。”
锅里的汤滋滋冒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顾立东泛红的耳廓,他这份礼物显然也不是临时准备的。
苏玉兰扯着他衣服提醒:“肉——别炒糊了。”
顾立东笑了:“好。”
“婶儿对我这么好,你以后可不许欺负我,做更多更多好吃的,不然的话——我跟婶儿告状。”
“好。”
他像一个变成了只会说“好好好”的机器人,苏玉兰趁机提了好多不靠谱的要求也应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顾立东第一反应:“你喜欢吃什么?”
苏玉兰竟也不客气:“太多了,韭菜盒子、红烧肉、什锦酥盘儿,米饭饽饽烤红薯,甜的辣的酸的,苦笋苦瓜我也爱吃……”
厨房里的空气里好似飘着蜜。
马春花去了隔壁浴室间,耳朵贴在墙上偷听,笑得牙齿呲出花儿。
“奶奶,你乐什么?”
稚嫩的童音在两间屋子同时响起。
空气静得诡异。
“咳咳,奶奶冲地呢。”马春花从水桶里舀了盆水,像模像样冲了地,牵着妞妞的手去了前院。
她把家里窗户支棱起来,门也大敞着。
这年头谁家炒肉不拿湿棉被堵着门缝?但今天可不一样,他们家肉吃的光明正大,也是在表达顾家对苏玉兰的重视。
肉香跟长了脚似的,在四合院里横冲直撞。
也撞得隔壁赵菊花家的铝锅盖哐当直跳。
她家七岁的赵小宝扒着门框淌哈喇子,撒泼打滚那个一个熟练:“奶,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吃吃吃,跟你娘一个馋痨样!”
赵菊花抄起笤帚疙瘩往门框上抽,却舍不得打孙子,又气不过,转眼抽到儿媳田小红的身上。
前院的孟大妈正晾着咸菜,被这味香得手一抖,整串萝卜干掉进洗脚盆,忙打捞起来:“作孽哟!”
对面李会计家媳妇正晾着尿戒子,闻着味儿便把竹竿敲得梆梆响,大叫一声:“马婶子,您家这是要开国宴呐?”
“可不咋的!”马春花叉着腰立在窗前,“我儿媳妇头回上门,得吃顿体面的!”
这中气十足模样和过往的确很不一样,众人叹这院里最和善可亲的婶婶以后也一去不返。
十二点半,顾立东的父亲顾满仓踩着沉稳的步伐,回到四合院。
他是机械厂的一名七级机修工,忙碌的时候还会兼职钳工打磨零件,更准确说他是一名机修钳工。
华国的工人,八级钳工对零部件的精细打磨,已经达到高精密机床水准,夸张一点,他们能给原弹装铀球,手搓航空母舰。
顾满仓遗憾自己主攻的是机修,他认为自己距八级钳工还差还很远,机械这边更进一步知识又不够,还是吃了读书少的亏。
机械厂的技术工比其他国营厂更吃香,工资是二十八块五毛起。
每往上加一级别都会加工资,每一回至少加五块,最多能加十二块,若有其他秘密项目,项目成功后还有额外的奖金。
在大儿子顾立丰没去参军前,全家一个人的生存压力几乎在他肩上,技术也是那时候逼出来的。
马春花当年也工作过,但只是实习工,累还赚不了几个钱,再加上家里娃一个个串出来,便辞了职在家专心带娃,日子过得可比现在难多了。
现在他工资已经八十块钱一个月,偶尔还有外快,几个孩子都大了,日子过得也更轻松。
回家里,周春梅在扫院子,脸上疑似有泪痕,脏兮兮的,看见他眼睛又红了一圈,委屈叫了声:“爸。”
“你妈呢?”顾满仓开口第一句,把周春梅的怨言硬生生给堵回去。
坐窗户前的马春花一声嗤笑。
顾满仓听到声音,入了屋把饭盒交给她。
马春花接过来打开,五花肉煸出灯盏窝,青椒丝被热油激得微微发褐,蒜末味道很浓郁。
“老刘炒的?”
“对。”
马春花夹起一筷子在光下照,肉片薄得能透光:“火候倒是比上回强些。要搁咱们东子手里,这青椒得用灶灰余温煨软了再下锅,那才叫入味。”
顾满仓这下子察觉老伴不对劲,眉毛拧的比绳粗:“相亲对象不满意?让东子重新找一个。”
“滚一边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马春花照着手臂给他一巴掌:“兰丫头现在就是我新闺女,东子要是不满意,他可以卷铺盖走,但兰丫头必须给我留下。”
顾满仓想不明白:“那你怎了?”
马春花把上午赵菊花的事说了一遍。
顾满仓怒气冲冲:“赵一鸣想要转机修工组,这件事没门。”
他本来也看不上这小伙子,成天游手好闲不说,还打老婆。
院里不止他们私下报过妇联,妇联的人也上过门,偏偏赵一鸣从乡下娶的媳妇儿田小红也支棱不起来,每每都回“没事”,倒是显得他们这些人多事。
多来几回,也没人再插手管赵家的家务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顾满仓的的工作还很难被替代,往工厂多塞一个人可能不容易,但拒一个人还不简单?
“挺好的,你们就不该收他!省的误事。”
马春花再也不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事儿,退退退,退个鸡毛:“赵家那就是欺软怕硬的软蛋,这一次闹狠了,量赵菊花她也不敢乱来,再说,马上还有兰丫头进门来陪我。”
说完又瞄了院子里的周春梅:“家里这头白眼狼才最可恨。”
顾满仓对周春梅踩着婆婆的名声做好人好事也很不满意,但到底没想到离婚上头去。
毕竟这离婚和相亲不一样,大儿子还是名军人,两人间又有了个崽,日子能往前面走便往前面走,哪里有后退的道理。
“行了,你也别苦瓜脸,瞅着心烦,东子兰丫头给你留了两块西瓜,一身臭汗先去洗了回来再吃。”
马春花补了一句:“别去后院影响小俩口相处,你皮糙肉厚的,前院随便寻个角落冲一冲便是。”
想到顾满仓上辈子的死,虽然跟病没多大关系,她还是犟着嘴再补一句:“多加点热水。”
“好。”皮糙肉厚的顾满仓利落地拿桶去。
午饭是在蝉鸣与碗筷声中一点点铺开的。
一只鸡有两个鸡腿,马春花给妞妞夹了一个,转头却见苏玉兰抢先给自己碗里夹了一个。
她还笑眼弯弯地说:“这葱油焖鸡虽是立东哥掌厨,但也勉强算我一份功,婶儿,你跟叔都尝尝看。”
顾满仓:“懂事。”
马春花嫌孩儿他爹夸的不够,照着他腰间的肉拧了一圈,顾满仓再憋出一个词:“孝顺。”
马春花给苏玉兰夹了块带脆骨的鸡翅尖:“咱们兰丫头该吃这个,鸡翅扑棱棱会飞,以后过好日子。”
周春梅的筷子僵在半空,讪讪夹了块鸡脖子。
她盯着苏玉兰碗里油亮的鸡中翅,突然觉得前几日婆婆给的碎花布都成了笑话,这丫头才来半日,倒比她在顾家七八年还金贵,眼睛不知不觉中又红了一圈。
又见顾立东忽然起身,从碗柜最上层取出个铁罐,雪白的糖霜裹着金黄油渣簌簌落下,甜香混着荤香在屋里炸开。
“东子藏了半年猪油渣!这会儿倒大方。”
马春花笑着捶儿子后背:“喜事就当配甜食,后日初八,宜嫁娶,亲家还真算了个好日头。”
苏玉兰耳尖的红晕漫到脖颈,筷子尖戳着碗底的饭粒,对面顾立东也一样,僵硬的像石头。
“会不会太赶?”顾满仓话音未落,桌下就被老伴踩住脚背。
“赶什么赶?当年咱俩见面第一天就扯证了。”
马春花转头握住苏玉兰的手:“兰丫头放心,席面定叫你风风光光。”
“咱也不是那磋磨媳妇的恶婆婆,你们夫妻房里的事我绝不插手,你要是和我们住的不开心,让东子给你们小家单申请分房子也行,当年立丰当上副营长允许家属部队随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对你大嫂说的……”
她也是当儿媳过来的,自然明白,这女人嫁人好比二次投胎,正因如此,她才一心一意当个好婆婆,只盼着全家和睦。
苏玉兰虽然没把这话全当真。
但她人生头一回体会到种被人捧在手中的温暖,这是她截止目前为止能够寻到的最好选择。
夕阳把斑驳的红砖墙染成了蜜糖色。
苏玉兰跟顾立东挥挥手,抱着鼓胀的军绿挎包拐进筒子楼,油瓶与玻璃罐在网兜里叮当作响,像是奏着支满载而归的小调。
楼道里飘着各家晚饭的炊烟,孙媳妇探出头来惊叫了一声:“兰丫头这是把供销社搬回来了?”
“他们院的人都特热情友好。”苏玉兰仰起沁着薄汗的小脸,碎刘海被晚风吹得翘起一绺。
“准是他们稀罕你。”孙媳妇炒菜的动作不停,“若不是虎子只有七岁,我都让你当我儿媳。”
苏玉兰:“这可不成,上回虎子跟说,他长大后要娶个文艺兵媳妇。”
“小苏啊,上面那个玻璃瓶装的是油吧?”眼尖的李婆婆笸箩差点打翻。
这年头菜籽油多金贵,筒子楼里谁家不是拿着油瓶去副食店,售货员抖着手腕哆哆嗦嗦给倒个瓶底。
苏玉兰回:“顾婶说要给我爸妈尝尝机械厂食堂新榨的菜籽油。”
三楼晾衣裳的刘寡妇撇嘴:“到底是国营厂掌勺师傅家,手指头缝里漏的油星都比咱家锅底厚。”
酸话裹着皂角味飘下来。
苏玉兰闻言一笑,踮脚把沉沉的挎包往高处抬了抬,继续爬楼。
当她推开家门时,撞见苏明娟正站在搪瓷盆跟前绞毛巾,衬衫的前襟好像被水渍打湿了?
“我回来了。”
“哟呵,稀客啊,这都什么时间了?你竟然还知道回来呢!”
苏明娟甩辫子的力道像是在抽陀螺,当她目光扫过苏玉兰怀里的挎包,后槽牙磨了又磨。
上辈子她也从顾家带了不少东西——都是顾母为新媳妇准备的,还在苏玉兰面前炫耀了好久。
但这辈子,苏玉兰从顾家领的东西可比她多多了,连挎包盖都盖不上,旁边还补挂俩网兜。
而上辈子,苏玉兰从张家出来好歹也有两张葱油饼呢,这辈子苏明娟却混的一根葱的影子都不见。
这不公平!
苏明娟一想到张妈妈明里暗里都在对自己表达“不满”,张奶奶嫌弃自己长得太妖,这都建国多少年了,什么叫妖,这老不死的还当自己在旧社会呢!
默念好多遍“跟着张建国的福气还在后头呢”、“这老不死已经没几年可活了”,她这才平静下来。
捡着苏玉兰前一世的事情来说:“临走前建国哥他奶奶特意烙了两张葱花饼,非要我带上,烙的时候还加了俩鸡蛋。”
苏明娟把“肉”这个字咬得清脆,又描补:“但我想着爸妈不爱吃这些,路上分给纺织厂的女工了。”
王招娣从厨房里端着蒸锅进来,闻言皱眉,这葱花饼可是细粮:“一张饼加点咸菜能当一顿午饭呢,更何况还加了两鸡蛋,你啊都快嫁人了,还不知节省。”
苏明娟恼羞成怒:“我的东西我乐意,你否管。”
“大丫……”
王妱娣还想说什么,转身却看见二闺女哗啦啦倒在八仙桌上的东西。
腌黄瓜的玻璃瓶底沉着蒜瓣辣椒,有个油纸包上还印着“为民副食”的红章,更不要说那些时令蔬菜,和玻璃瓶满满当当的菜籽油。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闺女哪里得了什么葱油饼,她这是在那里葱插鼻子装大象呢!
但借口越寻听着越心酸,王妱娣叹了一口气,不忍去戳穿。
偏偏她有个不会读空气的儿子,苏思邈鼻尖皱成一团:“大姐,你裤脚好像沾着鸡屎。你不是说张建国他妈不是街道办模范?咋还偷偷摸摸养鸡?”
“噗。”苏玉兰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
果不其然,尖叫声让筒子楼都在震。
苏明娟苏思邈姐弟俩在狭窄的空间里开始了新的一轮猫捉老鼠,上蹿下跳,中间夹着王妱娣的骂声。
苏家俨然成了整个筒子楼的八卦中心。
苏明娟每日从不避讳的大嗓门,关上门都挡不住,这可不怪他们。
此时正是晚餐时间,百余户人家全把苏家的事儿当今天的下饭菜,不得不说,很对胃口,比那电影院的戏还精彩,就着这出闹剧扒完了碗里的饭。
暮色四合,筒子楼的喧闹正达到高潮。
……
而四合院这边,今晚的热闹才刚刚上演。
顾满仓冲了个凉水澡进屋子,还没坐稳,便被老伴扯到床上。
关于重生,马春花对儿女可能不说,但不会瞒着老伴,一个人憋着也闷得慌,怕憋出那什么乳腺癌。
铺盖一扯,把两人都包了进去,裹成一个茧蛹,顾满仓还当枯木逢春,耳根子烧得能烙饼。
——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今儿怎么这么热情?怎么还学小年轻搞这出?
殊不知迎接他的不是孩儿他娘的胭脂口,反而从口里吐出个旱天雷。
重生?
啥玩意?
死人复生?
顾满仓相信了一辈子科学,从没听过这么离奇的词,跟神话似的。
孩儿他娘莫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顾满仓以迅雷掩耳之势,鹞子翻身就把人打横抱起,粗布背心还歪斜着,抬脚就要往外冲。
“东子!快……”后半截话被马春花蒲扇似的手掌闷在了喉咙口,汗津津的掌心糊了满嘴咸涩。
“作死的老棺材瓤子!”马春花拧着他招风耳转了三匝,疼得顾满仓直抽冷气,“撒手!听见没?你把老娘当麻袋扛呢!”
“呜卫…所…找医…生……”顾满仓从指缝里挣出半句,喉结在婆娘掌心里上下打滚。
“医医医,医你个毛线球!”马春花快气晕过去,“你才有病。”
顾满仓顾不上自己被捂的喘不上气,忙不迭顺着她脊梁骨往下捋:“都赖我榆木疙瘩。”
虽然他暂时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顾满仓刚刚那一声是真大,顾立东这边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
他也担心父母,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布鞋摸到正房门外,敲了敲门,关切问:“爸?妈?没什么事吧?可要搭把手?”
屋里搪瓷脸盆哐当撞翻,噼里啪啦,马春花嗓门亮得能震落房梁灰:“数你耳朵尖!滚回去挺尸!”
顾立东:“……”
次日,院里还黑咕隆咚的,顾立东就被前院大黄“汪”叫声吵醒。
他也睡不着了,索性也爬了起来,今天的事情还很多,要去国营商店补买聘礼,还要布置新房。
出了门却发现不对劲,他爹竟没去上工。
?
说到劳动奖章,顾立东一直认为他爹他娘这样的才该得。
这两人都闲不下来。
他爹周末会主动上半天,有时和平日里一样上全天;而他娘,他们家房梁从来不见蜘蛛网,每天把锅刷的都能照人。
可今天,他爹蹲在门槛那里使劲儿磨刀,只差把菜刀都磨薄了一圈,刀刃上还缺了个月牙口,活像老太太的豁牙。
“爸,怎了?”
“没事。”
顾满仓咣当一声把菜刀拍在磨刀石上,溅起的水花惊得院里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和往日一样说话像下令:“你坐下吃饭!”
玉米面粥混着腐乳在粗瓷碗里打转,顾立东刚端起碗又看见他娘马春花正用笤帚疙瘩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炕沿,那笤帚穗子都快秃成蒲公英了。
“妈,怎了?”顾立东想到昨晚上。
沉默半响,马春花终于开口了:“你把苏家姐妹换亲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你爹和我娘细说一说。”
老头子说的对,这苏家姐妹换亲透着一股不对劲,她也不能因喜欢兰丫头,而害了人家兰丫头。
顾立东心里一咯噔:“爸,妈,玉兰她真的人很好。”
“兰丫头当然很好!”
马春花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她这是怕自己儿子配不上人家。
即便是她也不敢说,顾立东能比张建国好。
张建国未来可是全国有名的富豪,还出了名的还老婆,不知道上了多少节目啊采访啊夸兰丫头。
儿女们也个顶个的厉害又孝顺,兰丫头当了一生热衷于慈善事业的富太太,享了一辈子福。
的确,他们儿子现在是个让人羡慕的掌厨,但时代变化很快的。
顾满仓听见说未来人人都能吃饱饭、顿顿都有肉,都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
更何况孩儿他娘还说张建国身价百亿千亿,这全燕京的国营厂加起来有这么多钱吗?苏丫头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也是十亿起步。
孩儿他娘还说,未来资本盛行,那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一个厨子又如何比得过亿万富豪?
顾立东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张建国,他舀了勺辣椒酱抹窝头,酱渣里零星几点肉末是上周炼油剩的,把前天在苏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末尾,他红着耳朵再三强调:“玉兰不喜欢张建国,她就稀罕我颠勺。”
马春花面一沉:“你的意思是那苏家大丫头魔怔似的,见着那张建国就好像苍蝇见着蜜?”
顾立东:“……?”她妈哪里来这么多比喻。
“好个苏明娟!我就知道那是个缺德带冒烟的。”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上赶着倒贴男人,癞蛤蟆抢金蟾还当别人瞎呢?”
马春花“啪”地一下,手上竹筷拍在掉了漆的粗瓷碗上,油星子全溅到墙皮剥落的土墙上。
顾满仓眼见媳妇快去把擀面杖抄起来了,替她描补:“你妈她昨天又打听里些苏家消息,激动。”
本来马春花也犹豫过要不要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给儿女们,从而避开前世那乱七八糟的灾难。
可顾立东这阴差阳错的姻缘,让她决定不把这事暂且咽到肚子里,主要怕影响孩子们相处。
若是顾立东知道上辈子娶了苏明娟,兰丫头知道上辈子嫁给张建国。
这多尴尬?
顾立东虽知爸妈有点不对劲,他爸越描补越黑,但这年头的人真的没有“重生”概念,鬼附身倒有,但那是封建迷信。
马春花再三确认:“你说兰丫头不喜欢张建国?”
顾卫东嗯了一声:“这话张建国也听到了,玉兰说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马春花终于咬了口馍:“兰丫头放弃那么好的对象跟你过日子,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知道不?”
张建国?
=好对象?
顾立东也不知这等号怎么划上,他爹娘以往不是最不喜欢这类人,但娘说的对,好好对玉兰。
他们院共三进,中院最大,前院最小,前院共有六户人家。
往北住了一对老夫妻,儿子媳妇都是烈士,孙子竟又继承爸妈遗志跑去当兵,剩爷奶在家里。
占了前院一小半的老夫妻俩还都不是机械厂的人,但家里俩烈士,还有一个当兵的孙子,谁敢强制他们搬家?或撵他们?
那些戴红袖章天天不上学只知道捣乱的学生兵也曾眼瞎找上过门。
但白老爷子家养了一只大黄狗,也是他们这胡同里唯一一只,平时很亲人,对恶人又很凶。
在大黄帮助下,白老爷子老当益壮地把这些人狠狠揍了一顿,这些学生灰溜溜爬走了。
还有人把这件事告诉给其中几个学生兵的家长,这可不得了?这年头的爱国情怀可不是说的。
这些家长立马给自家熊孩子来了个混合暴揍,比白老爷子还要狠,听说有的都被揍尿了,第二天鼻青脸肿的拎着半篮子鸡蛋或一罐麦乳精,上门道歉。
白老爷子平日里虽不常出门,但他人可是这四合院真正的定海神针。
白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到现在还接活呢,街道办事处的人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春花想着玉兰这丫头嫁给他们儿子本来就是吃亏,趁着家里还有点东西,可不得尽力筹备一番,多长长脸面。
早饭后,便去前院请白老爷子帮忙。
“两斤全国粮票就够了,其他的当给东子的礼金。”白老爷子又要把那花花绿绿的票子给退回来。
“这怎么行?”
马春花其实也早料到这样,粮票钱其实对方都不缺,干木匠纯属于手痒,已经差使顾满仓去供销社买麦乳精鸡蛋糕之类的东西,这对方总不好不收。
白老爷子来顾家去顾立东的房间转了一圈,心里顿时有数:“桌椅还成,榆木的,这料子得是前清的老物件,当年从拆城墙的废料堆里淘的?”
顾立东正捧茶缸子过来,闻言差点手滑,如今敢这么明着说“老物件“的可真的不多了。
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老爷子,眼立一等一,六五年鼓楼后头还能摆摊那会儿,我跟人换的。”
“柜子可不成。”老爷子蹲下身,指甲盖在樟木箱角掐出个月牙印,“虫蛀得跟蜂窝煤似的。”
又掀开床板敲了敲榫头:“这槐木芯子都酥了,年轻人火气旺,你夜里动静大一点怕是要塌。”
动静大?顾立东耳尖腾地烧起来。
白老爷子从蓝布衫兜里摸出烟丝卷,笑得豁牙透风:“当年我打婚床使的是河套运来的紫檀木,二十斤小米换的料,刨了整一冬。”
三人折返前院的白家,西厢房南墙立着对闷户橱,漆面虽有些斑驳,铜活页却锃亮如新。
“这临时打柜床怕是来不及,我现在不比年轻时候,少说得三个月。“
老爷子掏出黄铜钥匙捅开暗屉,木香混着樟脑味扑出来,牡丹缠枝纹里还嵌着半片褪色的喜字:“款式简单了点,但现在来说更安全,红小兵上门也挑不出大错,料子实在,一溜的花梨木,够传三代人。”
马春花直搓手:“这怎么使得?白婶儿陪嫁的物件,该留给峰子他媳妇...…”
“他媳妇啊现在毛都不见一根,见了也未必喜欢老物件,喜欢老物件我这里还有不少,老婆子年轻时嫁妆二十抬,更好的那些拿出来还怕你们出事呢!堆在这里生灰不如多积点德。”
白老太太不知何时立在门框边,蓝布围裙兜着晒干的槐花。
她是裹了小脚的,建国后虽然放开,但双只脚都已变形,走路慢悠悠的,说话做事也慢悠悠的:“给孩子添点喜气正好。”
白老太太踮脚取下梁上悬的红漆匣子,铜锁扣当啷作响:“这些妆奁也不一样复杂,用来装新媳妇的胭脂水粉……雪花霜蛤蜊油正合适,只一点,都是旧物,你们新婚可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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