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连载
最具潜力佳作《满唐华彩》,赶紧阅读不要错过好文!主人公的名字为杜有邻卢丰,也是实力作者“杜有邻”精心编写完成的,故事无删减版本简述: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三万均订老书《终宋》已完结,量大管饱】......
主角:杜有邻卢丰 更新:2024-01-11 07: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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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杜有邻卢丰的现代都市小说《满唐华彩》,由网络作家“杜有邻”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最具潜力佳作《满唐华彩》,赶紧阅读不要错过好文!主人公的名字为杜有邻卢丰,也是实力作者“杜有邻”精心编写完成的,故事无删减版本简述: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三万均订老书《终宋》已完结,量大管饱】......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阖家安康。
趁这个机会,先感谢一下读者们,非常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满唐华彩》在新书榜第一已经待了很久,万分感激。
今天正好写完本书第一个大事件,晚上就发一万字,好让大家能看到完整结果。
以此祝福大家平安喜乐,万事遂顺。
~~
解释一下更新时间:
我新书期之所以00:01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早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存稿,我也想第一时间发掉。大家什么时间看都可以,早上起来也能看到。
存稿用完以后往往是23:59分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迟的时候,我得守住这个底线。
~~
有一个坏消息,我前阵子阳了,正好赶在刚开书4天,症状很重,持续了半个月。虽然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本就不多的存稿前几天就已用完了,今天这一万字还是昨夜通宵码的。
上架前我尽量重新存一些吧。
阳了之后,丢了上架的存稿,我真的很焦虑。
因为我写书真的非常慢,比我认识的所有作者都慢很多,而且生活里也有很多琐事,所以维持稳定更新已经耗尽所有了。但我确实有努力维持稳定更新,三年来没有断更过。
大家见谅,到时我能存多少存多少,会尽力的。
~~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之前就想表达了。
新书期这些支持对这本书真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的编辑琉星很辛苦地帮我争取推荐位。
我很抱歉确实没顾上和大家互动,都是运营团队在打理,格格巫、斯斯、铛铛。
还有白银盟主、盟主们,很多都是我很熟悉的名字……
白银盟主:捏吗
盟主:
帅的惊动上天
勇敢的西瓜刀
青龙山王老汉
钟离言
两手插袋谁都不爱
色如多
铛铛铛1铛铛
猫咪在屋顶打了个哈欠
书友20201121202749497
浮生且用月酌酒
户口他爹
爱爱他家大可爱斯斯
厌乌及屋
首席天才格格巫
十度烧伤
书友20230510152527075
孤独的小鸽子
Mat rixNEO
团结就是力量
行情步雨
……
也感激所有读者们,名单就不一一列举了。
再次!
小说《满唐华彩》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咚。”
卯正,旭日升,长安晨鼓响,吉温站起身,随着女使去往大堂。
他脸上有悲恸之色,眼眶通红,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才得知自己那个孝顺聪明的大儿子死了。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其实毫无忧虑。
夜里长安虽大乱,但他只是办案时查错了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办的冤假错案早都有上百桩了。
至于这次冤枉的杨慎矜官居御史中丞,那又如何?
韦坚被他查办之时也是御史中丞,还兼刑部尚书、漕运使等数职,只差一步便要拜相。
吉温虽一介青袍小官,绯紫高官也尽是他的阶下囚,凭的就是他知道右相心意,而右相近来越来越讨厌杨慎矜了。
唯有儿子的死讯,让吉温忽然发现事情不对。
有阴谋!
多年的刑狱经验,让他嗅到了可怕的危险气息,背脊一阵发凉,从丧子的悲痛中强行稳住心神,预感到接下来必有一场撕咬。
他必须赢……
~~
圣人已不早朝,国事尽托于李林甫,故而每日早晚官员们都会纷纷到右相府候见,如同小朝会。
今日大堂上却只是右相心腹们一次碰头商议而已。
吉温步入堂中时,李林甫还未到,堂中已有数人。
“吉法曹来了,节哀。”
众人纷纷宽慰,吉温回应了这些虚情假义,目光扫视了大堂,只见御史台主簿罗希奭站在那,便凑过去低声交谈。
罗希奭身穿浅绿色官袍,虽才三旬左右年纪,却已有威严狠厉之气场。
他与吉温齐名,两人号称“罗钳吉网”,罗钳是御史,负责弹劾告状;吉网是法曹,负责捉捕审讯。两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
“有人要害我。”吉温低声道:“四场袭击,皆冲着我来,肯定不是偶然。”
罗希奭迅速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小声应道:“放心,在右相府,没人害得了我们。”
吉温没想到困难之时,能得到一个酷吏如此暖言安慰,不由大为感动。
接着,有人进了堂,吉温目光看去,见是薛白,眼神中便泛起一丝冷意。
“一整夜,哪都有这小子,有些事还用说吗?”
~~
薛白站在角落里,没有去看吉温,而是观察着其它官员。
他如今已学会通过官袍颜色看品阶,知道浅绿是七品,因此认出了与吉温并肩站在一起的罗希奭,并与其对视了一眼,并不回避那狠厉的眼神。
之后又有几人到了。
薛白在大理寺见过杨慎矜,这位御史中丞身披深红色官袍,三缕长须飘飘,是位中年美男子,入堂之后并不掩饰脸上的怒意,径直在前排的胡凳上坐了。
杨钊抵达后则是随口安慰了吉温两句,马上去与杨慎矜打了招呼。
“杨中丞安康,昨夜我有幸见到你那美妾明珠,思慕不已,不知可否转赠于我啊?”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慎矜脸上怒色愈浓,本以为这位红袍高官要发作了。
杨慎矜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淡淡应道:“杨参军见谅,不方便送。”
杨钊一愣。
他见杨慎矜昨夜不敢出头,显然是要忍气吞声,那美妾明珠反正也保不住了,不如作个顺水人情,如此,他便替杨慎矜美言几句。
没想到杨慎矜今日又放不下架子了,竟是不送了。
杨钊于是冷哼一声,左右看了一眼,站到了吉温那边。
薛白则是好奇杨慎矜摆出满脸怒气来到底是想向谁发作?总不能是冲着李林甫来的。
过了一会,右相心腹们都到了。
薛白终于在人群中确定了谁是王鉷,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让所有人都忌惮的王鉷看起来非常谦和,见到杨慎矜之后,微躬着背,口中唤着“表叔”,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杨慎矜身后。
如果不是气焰嚣张的京城第一恶少王准唤他“阿爷”,堂中又只有他身披浅红色官袍,薛白还以为他是个小吏。
若不懂大唐的官制,王鉷看起来确实只是一个户部郎中,区区从五品。
大唐官制有品、有爵、有勋、有阶,以及差遣,王鉷门荫入仕,资历短浅,又无勋爵可继承,因此品阶确实不算高。
但其实看一个官员的权力,不能看品阶,得看差遣。
比如同样是五品官,杜有邻的善赞大夫只是散官,毫无实权。
王鉷却得圣人倚重,圣人认为他是能臣、觉得事情交给他办最放心,因此赐他金鱼袋、金鱼符,短短数年间让他身兼十数职,且十数职皆是要职、肥差。
赋税、和籴、治安、漕运、宫殿修筑、弹劾官员等等,半个朝廷之事务王鉷皆可过问,虽未拜相,称一声“副相”却绝不为过。
如此权柄通天的人物,朝野中人人畏怖。
但让薛白震惊的是杨慎矜的表现。
杨慎矜方才没有对吉温、杨钊这些抄他别宅的人发火,反而敢对王鉷很不客气,直呼其名,语气倨傲。
“王鉷!昨夜之事你亦听闻了,这便是你交的朋友?!”
“表叔息怒,是侄儿错了。”
王鉷竟还真的认了错,好像昨夜是他办的案一样。
薛白留意到,王鉷一开口说话,堂中官员们都安静下来,屏息以待。王鉷躬身认错,堂中官员们都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们。
唯有杨慎矜对这情形视而不见,要么就是故意在利用与王鉷的关系给众人摆脸。
也许二三十年间他们就是这般相处的,也许王鉷受过他无数恩惠,这才使得他敢在堂堂右相府摆着叔父的派头教训他的侄儿,哪怕这个侄儿得到了圣人与右相的倚重。
吉温冷眼看着这一幕。
虽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冷笑。
他更确定自己不会输了,因为一开始就挑选了一个好对手。
~~
堂中诸人的位置有些微妙。
右侧,杨慎矜坐在上方,王鉷、王焊、王准三人站在他身后,薛白、郭千里以及几个金吾卫将领则站在下方。
左侧,站满了许多人。
但谁是真的站在王鉷同一边,却还不好说。
~~
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李林甫到了。
紧接着,一名千牛卫将领匆匆赶来,在门外禀报了一句。
“禀右相,凶徒找到了。”
薛白心中一惊,脸上却泛起些喜意,扬起嘴角笑了笑。
杨钊反应更快,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那千牛卫将领等了一会,才道:“此人在道政坊东北隅受了伤,被追捕时不肯就擒,死了。”
“继续追捕。”
“喏。”
李林甫道:“昨夜诸事,你等如何看待?”
“禀右相。”吉温早有准备,抢跑一般地站到堂中,道:“东宫死士原本正是藏在杨中丞别宅之中……”
“放屁。”郭千里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不雅,大声打断道:“睁着眼说瞎话,我那许多弟兄搜了整夜,有无东宫死士能不知道,你敢……当谁是傻子?”
杨钊笑了笑,他反正没搜到任何军器,这结果也已经报给右相了。因此今天才想卖杨慎矜一个人情,没想到被拒绝了。
但杨慎矜虽找死,吉温确实也是睁眼说瞎话,事到如今还敢糊弄右相。
“请右相听我解释。”吉温连忙道:“东宫死士原本确在杨家别宅,是因有人走漏了消息,才使他们提前逃脱。”
“谁?”
“必是薛白!”吉温抬手一指。
他已打好腹稿,当即侃侃而谈。
“薛白与东宫有所勾结,帮他与东宫联络者正是太子良娣杜氏。我察觉此事,故而将薛白暂留于京兆府,并派人扣押杜氏。然而,韩朝宗却帮薛白离开了京兆府,他遂带人杀入我宣阳坊别宅,带走杜氏,通知东宫死士撤离。”
吉温只是得到奴婢禀报,别宅死了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带两个巡卫杀进来抢走了一个貌美妇人。
那貌美妇人是谁,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初时他还以为是儿子抢来的民女,还是在右相府才听说是杜有邻之女。
他当即就以刑狱老手的直觉,认定这是一个咬死薛白、杜宅的机会。
别的都不重要,右相最忌惮什么?
——勾结东宫。
如此一想,一通百通,后面发生的一切便都能解释清楚了。
“辛十二必定是为了阻止此事,故而被东宫死士所杀。之后,必是薛白暗中指引,才使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以至于一夜之间三十余人丧生!连我儿也……我儿……”
话到这里,吉温哽咽了一会,泣声道:“恳请右相,允我拷押杨慎矜、薛白审讯!”
罗希奭头一抬,眼中精光大绽,附和道:“右相,吉法曹所言合情合理,真相大白了!”
杨慎矜、薛白却都很平静,默默等着李林甫问话。
“慎矜,你有何话说?”
“搜也搜过了,右相若认为我置别宅窝藏东宫死士,我无话可说。”
杨慎矜确实没眼色,但却有铁一般的事实。
李林甫故意长叹了一声,道:“本相养的废物啊。”
他近来确实是不喜欢杨慎矜,但毕竟是自己人,不代表马上就要除掉。
这次,他听了吉温禀报,是真的以为找到东宫死士了。结果搜也搜过了,只能说对吉温太失望了!
都什么时候了?圣人已年过六旬。而他当年为了上位,巴结武惠妃、一心助寿王登上储君,曾设计前太子,亲手酿造了三庶子大案,使圣人一天之内杀了三个儿子。
若哪日让李亨登基,他满门抄斩指日可待!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
可吉温在做什么?办韦坚案,东宫却毫发无伤。吉温捞钱捞了整整一年,还不够?昨夜大事当前,还敢拿他傻子哄!
“薛白,你说。”
薛白义愤填膺,道:“吉温主理刑狱多年,罗织罪名的本事太厉害了,我认命,愿死。”
他似乎自觉说不过吉温,干脆破罐破摔的态度。
但这态度又与杨慎矜不同,杨慎矜那是对李林甫摆脸,薛白则只是少年心性,被吉温气坏了。
“本相让你说。”
“是,吉温要扣押太子良娣杜氏,但为何不拿杜二娘,而拿了杜大娘?我从京兆府出来时,杨家别宅都已经被包围了,如何通知死士转移?”
越说越气,薛白话到最后,干脆也不解释,转而攻击吉温。
“还有,吉温说‘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我走到东市时,亲眼看到他刚刚遇到东宫死士寥寥数人,便带着二十余人飞马逃了,照这般拿贼,一辈子也拿不到!”
最后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让郭千里再也忍无可忍,跳脚大喊道:“右相!吉温就是个废物,大废物!末将要被他气死了!此事金吾卫有数十人可为证!”
吉温辩解道:“我只有一队右骁卫护送,是你的金吾卫跟着逃……”
“所有人都瞧见你逃了!末将就不明白了,这般明显的事还有何可论的?找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连拖片刻都不能拖住。有你这样的废物,还如何扳倒东宫?!我们所有人得罪了一国储君,就为了让你们拿麻袋装财宝吗?等到那天,我一门老小早晚要被你这废物害死,嗐!”
“郭千里!”吉温大怒,指着郭千里尖叫起来,“我看你也勾结东宫!”
“你凭何说我勾结东宫?!”
“你个陇右兵……我早就怀疑你是东宫的人了!”
吉温所言,指的其实是郭千里的性格、人品、履历等等,确实不像右相门下。
“你方才说了吧,‘等到那天’,你说那是哪天?!东宫门下。”
“放你娘的大屁!”郭千里大怒。
“你……”
“放你娘的大屁!你张嘴便放大臭屁!”
“右相!你看他……”
“鸡舌瘟,莫废话了,来厮杀一场!我剁了你!”
郭千里这才破口大骂了几句,竟有相府侍卫上前,将他往外拖去。
“右相!”郭千里悲呼道:“为何拖末将?!末将句句实言啊,末将对右相忠心耿耿啊!”
“右相!末将没一句假话啊!”
“……”
声音越来越远,也不知他是被拖到哪里去了。
但能被拖出去,可见该禀报的他都禀报了,李林甫也相信他所说都是实话,没有再留他在堂上骂娘的必要。
皎奴亦是如此,她虽然不在堂上,其实所见所闻必然都已经转述给李林甫了。
正是因为郭千里、皎奴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方才吉温一番分析,就能要了薛白的命。
对质还得继续。
薛白一见郭千里被拖走,登时激动起来。
“吉温!你说我与东宫勾结,还有东宫死士就被你查出来了?就你这办事办得一塌糊,一整日待在京兆府划名字的废物,能查出我与东宫勾结了?!我可去你……”
“放肆!薛白,你太放肆了!”
李林甫开口一喝,薛白立刻老实收声,低下头,嘀咕道:“右相,我无话可说,让吉温活埋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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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是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李林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李林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郭伯达所在的临洮军没有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长枪,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听他们,可是想招揽他们?”
薛白点了点头。
郭伯达大喜,道:“这长安官场势利,不看本事,只看门路。郎君能赏识我们陇右军汉,我也跟着觉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听过他们大名,知他们战功,却不知去哪找他们。”
“他们是军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结交不上,但我的队头老武与他们交情不错。”
“敢问这老武在何处?”
“在金吾卫当差,任巡街使哩……”
~~
薛白出了郭伯达宅子,抬起头,看着天空。
“娘的,边军才出人物。”田神玉出来,忍不住感慨道:“长征健儿是真能杀敌的汉子,啧啧,帐里攒那许多头颅。”
“是啊。”
薛白应了,叹息一声,吐出一口白气。
他这一查,只翻了几个陇右军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场场战,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难得等将领。
若要再继续查下去,还得牵扯多少人?
他不知道。
但大唐的权争与倾轧早就开始了,不为他而改变。
“走吧,找老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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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
傍晚时分,金吾卫左巡街使武康成路过一座大宅前,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武六?”
忽听得呼唤声,武康成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马上,于路口看着他。
“啊,王使君在这边?”
武康成连忙叉手行礼,笑道:“听闻王使君回长安任官了,我便想着能见上一面便好,因此跑来叨拢。”
“说甚叨拢。遥想当年河陇一别,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长安再聚首,也是难得。”
“小人是天宝元年回了长安,当时便想拜见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见着。”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带了酒来,使君饮一杯否?”
“老远便闻到了酒香,新丰酒?”
“使君好灵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来,将酒壶挂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远远却有金吾卫跑来,道:“头儿,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听得“右相府”三字,脸色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坊街那边有个少年郎君踱步而来,他却不相识。
反而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你?薛白?”
“见过摩诘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礼,再看王维那一身深绿色的官袍,觉得这身官袍不衬王维的气质。
还是那身素色的襕袍穿在身上时王维显得更意格高远些,也更自在些。
王维敏锐地察觉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寻武六?”
“是,寻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几杯吧?”王维道:“我亦有话与你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宅院,王维告了罪,先去换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则独自进堂,与武康成煮着酒,对酌。
“薛郎君是来找我的?”武康成架着小火炉,将酒放在火上去温着。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陇右军中效力?”
武康成闻言便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道:“开元二十年从军,至天宝元年回长安,当了十年陇右兵。”
“与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岭立碑会盟之后的几年,也就是大战没有,小战一直都在打。”
薛白问道:“想向武巡使打听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姜卯、姜亥。”
武康成径直摇头,道:“不认识。”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说起了姜氏兄弟参加过的几场大战。
武康成依旧摇头,道:“军中一起打过仗的有成千上万人,我如何能够记得?”
还待再问,王维已换了一身素色的襕袍出来,手里拿着串佛珠,在炉子后坐下。
他年轻时有“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之称,到了中年,风采翩翩之外又添了岁月沉淀。
“你带着华服奴婢、调动右骁卫,在何处高就啊?”
薛白应道:“还未有官身,只是在为右相调查些事情。”
王维淡淡道:“年轻人,学业科举方为正途。”
“先生教诲的是。”
“先谈你的事,你寻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两个陇右兵士,想问武巡使是否认得?”
武康成憨笑一声,道:“不认得。”
薛白笑了笑,顺着这话题道:“我今日问了一名陇右老兵,他说武巡使很可能认得。我便找过来了,倒没想到武巡使与摩诘先生相识。”
“该是,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带着回忆之色,缓缓道:“我以监察御史之职赴凉州,在河西节度幕下兼任节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应道:“开元二十五年。”
王维道:“当时,吐蕃不顾大唐告诫,西击大唐藩属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河西、陇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薛白知道这一年姜氏兄弟还没被募兵到陇右,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我行到凉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节度使崔节帅已领兵支援陇右。”王维说到这里,看向武康成,道:“当时武六便是崔节帅麾下候骑。”
薛白神色一动,脱口而出问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会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点了点头。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念起诗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他语气豪迈,气概不凡。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终于敢放声说话,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
“哈哈哈,‘萧关逢候骑’,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个候骑!‘都护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于青海西大破敌寇,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虽只有应了一声,他却显得有些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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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纸被递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又有美婢拿着它出来,交到了吉温手里。
“吉温也看看吧。”
“是,右相。”
吉温目光看去,只见上面是用毛笔画了道政、常乐两个坊的地图,简单框出了十六户人家的位置。
“这是我根据武康成的巡夜路线推测的东宫死士藏身之处。”薛白道:“东宫的反应,证明了这张图没错。”
“右相。”吉温道:“不必如此麻烦,拿下武康成审一审便知道了。”
“吉法曹若审不出来如何?”薛白问道:“逼得这些死士鱼死网破了又如何?”
“依你的意思,一家家找过去吗?你当调动南衙十六卫轻易?”
“我只知吉法曹忙了一整年,杖死的尸体堆积如山,东宫之势却不减反增。而我虽不才,却已快要拿到东宫命脉。”
“你!”
正在此时,苍璧又来禀道:“阿郎,郭千里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盔甲的铿锵声起。
“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郭千里,本相问你,前夜你与薛白巡查道政、常乐二坊之后,可有依薛白所言,派人暗中盯着十余宅院?”
“有!”
郭千里大声应了,道:“右相,薛小郎君做事可仔细着,末将看着没甚异样,薛小郎君非要再查一遍。”
“至此时,是否曾见可疑之人离开这十余宅院?”
“没有,武侯们都看着,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些宅院!”
说着,郭千里一拱手,又问道:“右相,末将是否带兵去搜?!”
李林甫略略沉默。
宰相通过尚书省下文,南衙十六卫发十人、十马,军器出十,不必待圣人敕书。
之前李林甫便是直接调动了二十余右骁卫出城捕姜卯、姜亥,但没想到他们能悍杀了好几名右骁卫,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震慑。
这次要捕的却是十几、甚至数十个凶悍老兵,怕要调动上百人。
以右相之权势当然有办法,但也不能让上百兵士在长安城里随意闯入官宅,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指责谋反了。
至少消息该是准确的。
到最后,他终究是拿不出大搜长安的魄力。
“郭千里,带你的人继续盯紧此二坊。”
“喏。”
“吉温、薛白,由你二人查,用尽一切办法,本相要准确的消息!”
吉温连忙行礼,问道:“右相,可否将武康成交给吉温?”
“本相说过,用尽一切办法。”
“喏。”
吉温一喜,连忙应喏。
“薛白。”
“在。”
“尽快办完此事,本相等你改口。”
“一定不负右相期望。”
吉温冷眼旁观,心里五味杂陈。
此事若让薛白办好,便要一步登天,成为相府女婿。但同时,右相也没忘了他吉温,敲打薛白,让其配合他。
这是督促他们,务必要咬死太子。
~~
右相府前院。
辛十二弯着腰,匆匆迎上吉温,唤道:“阿郎。”
迎面便是一阵臭气扑鼻,吉温一把拎过辛十二的衣领。
“查清薛白的底细没有?你可知右相起意招他为婿了?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得右相重用,他看我不顺眼你没感觉出来吗?!”
“是,小人也看他不顺眼。”辛十二屏息应道。
“我家大郎风度不凡,几次向右相府提亲,他都不答应,竟看上薛白了?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来历不明、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
因杜家的案子,双方已有积怨,吉温岂能让薛白在自己眼前争了右相的宠往上爬,不由有些烦躁。
辛十二小心呼吸着,道:“阿郎,小人有些奇怪。”
“说。”
“哪有人真失忆了,还行事如常?那竖子死活不肯自报家门,怕是有隐情吧?”
“你以为我不知吗?你以为右相为何让我查他底细?!”吉温指了指右相府门外那重重守卫,压低声音道:“右相担心他是仇家,你可知右相有多少仇家吗?我正是这般考虑,因此以为薛白必定会接受东宫的安排,没想到,他拒绝了。”
辛十二接过吉温递来的一纸情报看了,道:“他不认?长安可没有哪家更显赫的薛姓人家丢了儿子了啊。”
“平时故意隐瞒,今日却说要找回亲生父母。”
“阿郎,小人有个主意。”辛十二道:“如果查不到,不如,我们也给他安排一个身世?东宫做得,阿郎有何做不得?”
吉温目光闪动,思忖起来,末了,道:“附耳过来。”
辛十二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脑袋凑了过去。
“确有一户姓薛的,门第比薛仁贵后裔还高,被右相抄家灭门了……你去安排。”
“阿郎妙计!”
吉温微微笑了笑,暗道那些狗屁卷宗也不必再查了。
还是按自己的办法做事来的爽利。
“再派衙役给我去拿下武康成,我要好好审审他!”
~~
薛白也出了右相府。
田氏兄弟当即便迎了上来。
“薛郎君,我们去拿那些逆贼吗?”
皎奴却先冷哼了一声,道:“如今倒好,到手的功劳让人抢了一半。”
李林甫让她跟着薛白,本就是为了太子死士,此事若办成她也有功劳,此时让吉温分功,她显然颇为不爽。
她看懂了,东宫拉拢薛白,害得右相不得不跟着拉拢,此事惹得右相不高兴了。
“无妨。”薛白道:“让吉法曹先查清楚了,我们再与郭将军去拿人,更好些。”
“呵,你倒是大方。”
田神功忙开解道:“薛郎君说的对,那些陇右老兵彪悍得很,查清楚了也好。”
田神玉则是撇了撇嘴,对兄长所言不以为然。
他看着薛白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已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要与那些人再碰面了,这次,他绝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走吧。”薛白上了马,道:“我们再去道政坊看看。”
~~
“薛白今日去何处了?”
杜宅,杜有邻难得召杜五郎闲谈,开口问的却是薛白。
“阿爷怎么关心这个?”杜五郎才被两个姐姐喊过去长谈了一场,以有些试探的语气问道:“伯太公家又遣人来了?”
“混账,还不到你问为父话的时候。”
杜五郎脖子一缩,应道:“是,薛白去见右相了,说我中午若有空,可以与他一道去青门用午食。”
“青门?”
“是,青门有家酒楼鱼脍做得可好。”
“在何处?”
“道政坊。”杜五郎道,“坊北门,临着春临门大街,有家王家店,是长安有名的酒家。”
他目光看去,却见杜有邻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嗯,为父知道了,去吧。”
杜五郎如蒙大赦,马上便出了书房,绕过小竹圃,跑到东偏厅里。
却见杜妗正坐在那儿饮茶。
“二姐。”杜五郎道:“阿爷果真问我了,我现在去青门找薛白吗?”
“不急。”杜妗放下茶杯,道:“你在此等我。”
杜五郎有些不安,问道:“你真要去?不怕万一惹恼了阿爷。”
杜妗微微一笑,道:“阿爷可与你提了他自己的前途?”
“那他当然不会与我提啊。”
“他不仅不与你提,也不会与伯太公提。我不劝他,我们家白白为伯太公出力,往后只喝西北风吗?”
“哦。”
杜五郎挠了挠头,道:“那我等你啊?”
杜妗点点头,又稍坐了一会,才往书房而去。
台阶上,全瑞正守在那儿。
“二娘。”
杜妗道:“五郎如何晕倒在院里了?”
全瑞吃了一惊,连忙赶了几步往后院奔去。
杜妗则不慌不忙走到书房门外,伸手一推。
“哎,二娘你……”
书房中,正在对座而谈的两人转过头来,目光冷峻。
杜妗却不怕他们,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阿爷,你糊涂啊。”
……
杜五郎不安地往偏厅外看了一眼,只见全瑞急急跑向书房还摔了一跤。
他愈发忐忑,心道二姐还当自己是太子良娣呢,这次只怕是闯了祸,也不知是否要被阿爷打一顿。
但过了一会,杜妗竟是从容踱步而来。
“二姐,阿爷生气吗?”
杜妗笑了笑,递了一个物件到杜五郎手里,道:“去吧。”
“哦。”
杜五郎又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未见有人追出来,这才匆匆往马房跑去,选了一匹马,骑着赶去青门酒肆。
他却未留意到,今日升平坊中的武侯们巡街,盯着的都是杜宅的方向。
“记下来,杜希望派人见了杜有邻之后半个时辰,杜五郎离开杜宅……”
~~
道政坊,王焊别宅。
“过来看。”
“何事?”
“那小子又来了。”
姜亥皱了皱眉,登上小楼,只见有几人正牵着马站在宅院外的巷曲里往这边张望,正是薛白。身后除了一个女婢,还跟着两个右骁卫。
“是他吧?”说话的是个名叫拓跋茂的大汉,有些阴狠地道:“我觉得是他,我亲手活埋的。”
“嗯,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若是他能确认,奸相的人早便动手了,我估计他是有所怀疑,打探清楚便要动手了。”
“那我们就准备大杀一场罢了。”
“别急,等命令。上面说已经有办法让这小子别查了。”
拓跋茂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忽然皱了皱眉,匆匆下了小楼。
此时薛白还在这宅院东边的小巷,而西面的侧门却有一人来访,是个身着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
“裴先生怎此时过来?”拓跋茂匆匆开门迎了对方进来,道:“奸相的人还在盯着。”
“无妨,我也在盯着他。”来人神色从容,道:“情况有变,武康成已被拿了,你们得马上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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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迎祥观。
迎祥观原名景龙观,因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见老子留言“吾乃汝远祖也,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乃命人访求,果然在闻仙峪得到一座高三尺余的老子玉像,遂将它安置于景龙观,改名为迎祥观。
“咚。”
到了午时,钟声在道观中响起。
钟挂在三重高楼上,乃睿宗景云二年所铸,故名“景云钟”,上刻铭文,其声清亮悦耳,犹如凤凰鸣叫。
伴着这钟声,杜希望踱步进了观内阁楼。
“杜公。”
阁楼中一位年轻的道士起身,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句。
这道士不过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质温和,显然不凡。
他叫李泌,字长源,出身赵郡李氏辽东房,乃北周太师李弼之六世孙。
李泌七岁有神童之誉,得到圣人召见,当时圣人正与燕国公张说观棋,以赋“方圆动静”试之,李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圣人大悦,让他为太子伴读。
“薛白去道政坊了。”杜希望开门见山道。
“杜公请坐。”李泌稍稍摆动着手中拂尘,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道政坊中住的多是右相党羽,他过去实属正常。”
“就不怕他真找到什么?”
“与杜公实言吧。”李泌道:“年初,皇甫惟明回长安,曾带了一批陇右老兵,目的是追查租庸调一案,与东宫并无半点瓜葛。”
杜希望反问道:“无半点瓜葛?”
李泌郑重其事道:“我敢担保,即使李林甫拿到这些陇右老兵,也找不到任何东宫把柄,只会引火烧身,引出租庸调大案。”
“原来东宫并不担心?看来,是老夫白忙一场。”
“薛白若肯罢手,自是最好。”李泌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显出些悲悯之色,道:“杜公岂不明白?若追查下去,遭殃的,依旧只有那些将士。”
杜希望闭目长叹。
他当然明白这是何意,圣人并无废太子之心,却愿意看到右相与东宫争斗。这是一场极难看到结果的斗争,
李林甫是一柄刀,斩的始终是那些将社稷之希望寄托于未来之人。
这些人之所以寄望于太子,那便有可能是对圣人心有不满、觉得圣人近年来做错了。
死的永远都只会是这些无力自保之人。
“薛白该罢手了。”李泌方才从东宫的角度说,此时换了个角度,道:“此案办到最后,牵扯出租庸调大案,查出那些税赋尽入了天子私库,到时圣人大怒,第一个死的绝对是薛白,李林甫有‘索斗鸡’‘肉腰刀’之称,岂有一丝可能保他?”
杜希望道:“能扳倒王鉷也好。”
李泌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圣心不改,他们都毫无办法。
“薛白年少聪慧,不该成为权争之祭品,杜公该劝他认祖归宗,往后安身立命。”
“听闻,李静忠曾要活埋了他。”
“太子听闻此事,亦是大怒,已重罚过李静忠,并保证会向薛白赔礼。”
杜希望点点头,认为堂堂储君能如此表态,已足够了。
但他今日来,却是代旁人转达。
“破镜不可重圆,杜家也好、薛白也罢,如今要的,无非是活下去。”杜希望缓缓道:“杜有邻遭了无妄之灾,丢了官职。却对家中后辈寄望甚深,不知薛白、杜誊二子,明岁秋闱能否过贡试、后岁春闱又能否及第?”
李泌微微一愣,笑道:“他们还小我十岁吧?我尚且未入仕,他们何必急在一时?”
杜希望揪着花白的胡须,道:“那不知可否让杜有邻官复原职?”
李泌苦笑道:“泌年少,况且乃化外之人,杜公高居鸿胪寺卿,如何问泌要官?”
杜希望笑笑,不说话。
太子看似无权无势,却能在挚友皇甫惟明被贬之后,让义兄王忠嗣接替河西、陇右节度使,可见暗中是有大助力的。
李泌沉思良久,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岁的明经及第,少年人心太急了。”
他摇着头,但还是应承下来。
“此事,泌会想办法。”
“好。”
“李林甫必不会为他们做这些。”李泌自嘲一笑,问道:“如此,可让金吾卫撤了?”
没想到,杜希望竟是再次摇头,道:“薛白能罢手,他与杜家却得罪不起李林甫。”
“何意?欲左右逢源?”
“老夫这般说吧,陇右老兵可以不被查到,但在李林甫眼中,此事得是旁人的疏忽,而不能怪到薛白与杜家头上。”
李泌道:“这在我听来,他依旧是想双方的好处都拿。”
杜希望年迈,谈到此时已有些累了,叹道:“祸事能消,也便是了。”
“可这般一来他们又是谁的人?”
“谁的人?”杜希望低声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圣人的,还管谁是右相府的人,谁是东宫的人?”
李泌默然半晌,道:“具体如何做?”
杜希望拿出半枚玉佩。
这玉原本雕了个双鱼,如今已被掰成了两瓣。
“老夫已将另半枚交与薛白,让道政坊之主事之人与他接洽便是。”
李泌并未马上接过,眼神中闪过些怀疑之色,道:“莫不是他们引蛇出洞之计?”
杜希望微微笑了笑,道:“长源也要考虑杜有邻的立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全。
薛白年少,且连身份都无,不论是右相府、东宫都随时有可能抛弃他,唯有杜有邻一家与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换言之,薛白随时可能会背叛李林甫或背叛太子,却不至于转手卖了唯一能信任的杜家。
李泌接过玉佩,下了阁楼,转入正殿,招过一个小道童。
“交给道政坊的裴先生。”
~~
道政坊。
薛白已驻马在一条小巷之中看了很久。
“你在看什么?”皎奴终于问道。
薛白抬手一指,道:“你看,这座宅院后方的阁楼,能否看到坊北、坊东的望火楼?”
皎奴点点头道:“能看到。”
薛白道:“我今日观察了一下,我标注的十六户宅院之中,九户有阁楼能与望火楼互相传递消息。”
“你是说,他们利用望火楼传递消息。”
“猜测罢了。”
皎奴略有些失望,但想到若右相问起薛白今日做什么,已有很好的问答,她也安心不少。
她催促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立功。”
“先解决午食吧。”薛白道:“去问问那人附近有何吃食。”
田神功笑道:“不用问,出了坊门,便是青门,酒肆最多。”
“问问哪家好吃也好。”
薛白依旧去向正在巷口闲聊的武侯问了路。
其后,他们一行人牵马离开。
不多时,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向那武侯问道:“叨扰了,敢问方才那少年郎君向你们打听了什么?”
“问青门哪家酒楼好吃,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他偏问我王家店的鱼脍如何?”
“还有呢?”
“他说那就去王家店吃,你说他既有主意,问我做甚?”
那着青袍官员听了,反而有些疑惑起来。
~~
出了道政坊的北门,便是春临门大街,也就是长安酒肆最繁华的青门。
薛白牵马走过长街,忽然一声清脆的大喊。
“神鸡童!是神鸡童!”
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辆奢华奚车在康家酒楼前停下,一个穿华丽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从车上下来。
很快,有许多孩童围过去,齐声唱起歌谣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忙让人撒铜钱给那些孩童。
见此情形,薛白想到了虢国夫人,向皎奴问道:“那是谁?”
“斗鸡神童,贾昌。”皎奴道:“此人自幼家贫,但天赋异禀,擅长斗鸡,他十三岁便在长安出名,在圣人面前表演斗鸡,一到鸡场,鸡都主动到他身边,至今他已伴圣人二十年,斗鸡从未输过,圣人赏赐无数,甚至亲自为他作媒。”
“圣人喜欢斗鸡?”
“嗯。”
田神功死死盯着贾昌那奚车前的几匹骏马,移不开眼。
田神玉则听得羡慕不已,道:“早知如此,还学甚武艺。我若去斗鸡,也许早大富大贵了。”
“去。”田神功踢了兄弟一脚,“莫以为斗鸡简单。”
皎奴忽然目光一凝,下马行了个万福。
“怎么?”
“十郎也在。”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华服年轻人迎了贾昌,想必其中之一便是右相府十郎了。
那李十郎却没看到皎奴,已进了酒楼。
“还有几人是谁?”
“那个在拍贾昌肩膀的是王准,户部郎中王鉷之子,是长安城中出名的恶少,莫轻易得罪了。”
薛白还是初次听皎奴说哪个人不好得罪。
他再次看去,发现那王鉷之子神态张扬,举止间似乎比李林甫之子还嚣张些。
“说来,王焊便是王准的叔叔,他的别宅就在不远处?”
皎奴听出薛白言下之意,道:“你疑谁都可以,王鉷却是阿郎的左膀右臂,不可能与东宫有勾结。”
“若是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那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皎奴愣了愣道:“否则,得罪了王鉷,你……”
此时他们已走到王家店前。
有胡姬见薛白携美婢,带兵士护卫,还当是甚了不得的大人物,笑意吟吟地挽过他的胳膊,将他往里引去。
“郎君请。”
落了座,皎奴拿出一串钱将她打发了。
薛白问道:“接着说,若我指证王鉷之弟,会如何?”
“你若搞错了,那可不是活埋你那么简单。你身上有几根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下来敲碎。”皎奴低声道:“我不是威胁你,是真的把你的骨头敲碎给你看。”
“若我对了呢?”
皎奴道:“如此说吧,东宫党羽恨王鉷至深,一旦让太子得势,必定抄没王鉷满门。他绝无可能窝藏东宫死士。”
“方才说了,若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皎奴往日颇嚣张,但这次仔细一想,脸色却渐有些苍白,摇了摇头。
薛白笑了笑,对局势愈发了然。
一个能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出巨额财物供奉天子的人,会是何等阴狠?又何等滔天权势?
王鉷虽是李林甫的人,但只怕连李林甫都忌惮他三分。
这般一想,吉温才是那个真正的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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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又响。
薛白身处于右相府,已不太在乎宵禁。
也难说是更自由、还是不自由。
李林甫每日此刻都在府中处置朝政,今日却抽出空见了他。
“你那笨法子,竟还真能查到人?”
薛白应道:“宗卷总会留下踪迹,只要有耐心,必然能找到痕迹。”
“吉温便查不到。”
“吉法曹做事太过浮躁了。”薛白直言不讳应了,又道:“既然都查到武康成与姜氏兄弟相识了,他却想都不想径直否认。另外,他故意闲聊,把我拖到宵禁,有可能只是想拖慢我的进度,也有可能是借助金吾卫巡街使的身份在宵禁时去通知陇右老兵。我们可于金吾卫中安排人暗查。”
李林甫咳了两声,自有人安排下去办。
其后,他似转了性,主动提起了要给好处。
“此事,你办得不错。本相有意举荐你为官,但不知你可曾回忆起身世,家中可有门荫?”
薛白忙作受宠若惊之态,应道:“确实是想不起。”
他知道以李林甫的多疑,这般回答很容易让其误以为他是在故意隐瞒。
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信任由此更加支离破碎了。
“无妨,慢慢想。”李林甫道:“陇右老兵之事,你督促着办。”
“喏。”
薛白转身出了堂,于前院的庑房坐下。
他在等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再过去督促。
不多时,有人探头进来,却是杨钊。
“听大管事说你要去金吾卫,我说这两日怎不见你,可有甚收获?”
“查到些线索。”
“谁问你这个了。”杨钊道:“我听说你到王维宅中去了,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便未给你些好物件?”
薛白摇了摇头。
杨钊道:“莫怪哥哥未提醒你,替右相办事,好处你得伸手捞。如此,有本钱打点,你方好上进。像我,常给三位夫人送礼,她们则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待圣人要用人了便能想起我来。否则你卖力做事,只等着右相为你封官不成?”
他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今日哥哥这一句话,值千金。”
薛白一时无言以对,但如今官场气氛如此,圣人好奢靡,右相便是凭着一手打理财赋的本领青云直上,上行下效,到了杨钊这里难免直接了些。
他只好谢了杨钊赠自己的千金,问道:“国舅怎在此?”
“我是右相门下走狗嘛。”杨钊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道:“有桩大喜事,贵妃回宫了。”
“哦?”
杨钊在薛白身边坐定,以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说起来。
“我与你说,听说贵妃出宫后,圣人连御膳都未食,怒笞了左右。高将军见状,便呈上了你为贵妃代笔写的诗,圣人说诗不好,却把御膳赐给高将军了,高将军遂请旨召贵妃还宫。”
薛白问道:“国舅如何知晓得这般细致?”
杨钊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低声道:“虢国夫人自能打听得清楚。”
薛白点了点头。
杨钊又道:“贵妃说了,你送诗一事,她记下了。”
如今这世道,倘若再有一次杜家之事,杨贵妃这一句话或许便是能救数十条命。
薛白遂道:“我该多谢国舅给机会。”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杨钊反正已返了薛白一句价值千金的话,自是不客气的。
“此事了了,虢国夫人终于能放下一桩心事。待你为右相办妥了差事,我再带你过去拜会一番,为你指点前程。”
“国舅提携我太多了。”
杨钊道:“这是好机会,你捉牢了,莫学你今日见的那王维。”
“哦?”
“你不知吗?”杨钊看了薛白一眼,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下,遂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去,问道:“可知玉真公主。”
“不甚了解。”
“你啊,这般还想上进。”杨钊轻声埋怨了一句,道:“玉真公主乃圣人之胞妹,深得圣人恩宠,尊贵无比。”
薛白知道当今这个圣人,对儿子说杀就杀,对兄弟姐妹却是好的。
毕竟这位圣人的生母在朝见武则天之后就被秘密处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他从小便是与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
“玉真公主并未选驸马,而是出家当了女道,来往的都是才子名士,李白便是因玉真公主举荐,方得以供奉翰林。”
说到这里,杨钊摇头笑了笑,道:“我亦是听说的,传闻那年王维落了榜,得岐王引见给了玉真公主,穿了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在席上为公主演奏了一首《郁轮袍》,公主见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向岐王问这是何人,岐王笑答‘知音者也’。公主乃命宫婢带王维到内室换了彩衣华服,升上客座,以贵宾之礼善待。席间,公主眼看王维风流蕴藉,不由一再侧目。”
薛白听了,对此情形并不陌生,倒是想起了那日在虢国夫人府中见闻。
无怪乎王维会说那一句“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
杨钊道:“似乎那年玉真公主已答应推举张九皋为状元,是日见了王维之后,却又改口‘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谓国华矣’,招试官到公主府,遣宫婢传教,王维遂一举登第。”
薛白不由问道:“科举结果,公主可一言而决?”
“当然。”
整个传闻之中,最让薛白震惊的部分,杨钊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两个字应了。
至于其它传闻是真是假,反而不知真假了。
“那年王维年方二十,玉真公主刚过三旬,一个是多才多艺的俊少年,一个是身份高贵的美道姑,发生了什么我不说,你自己想。”
杨钊说得来了兴致,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看得出来,他平时与虢国夫人等人闲聊,聊的多是这些名士、贵胄之间的风流韵事。
甚至难得显得博学多才了起来。
“可惜啊,王维不识抬举,呵,‘莫以今日宠,而忘昔日恩’,大概是这么首诗吧,他违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氏。没多久,便被找了个由头贬到济州去了。你看,后来他妻子死了,他不肯续弦,说是痴情吧,却为何连一首悼亡诗都不敢写?”
说罢,杨钊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些提点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啊,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总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见,杨钊与王维确实是天壤之别。
但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维这般的家世、才情,还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结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径”。
寻常人,连门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杨钊,却也不是王维。
再脏、再崎岖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相府的家仆过来道:“薛小郎,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
“多谢提醒,走吧。”
~~
夜幕降下,长安城处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东市的望火楼,举目看去,只见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火光如棋盘一样整齐。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岁的大胡子金吾卫将领大步登上了望火楼,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来人啊?”
张口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来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访些事。”
“嚯,好年轻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惊一乍的样子,把大脑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经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没想到,金吾卫之中,转投李林甫的是这么个莽撞的汉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问一句“我看你像是个好人,怎么替右相做事啊?”
“郭将军辛苦,他可有异动?”
“没呢,他正带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会,夜色中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坊楼后隐隐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点点头,问道:“郭将军可否与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陇右回来的老兵,我从陇右调到长安那年,他还没过去哩。”郭千里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左金吾卫薛将军曾在陇右建功,不少陇右老兵都是他安顿的。”
“薛将军?倒与我同姓,是哪位薛将军?”
“左金吾卫薛徽将军,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将薛仁贵,他父亲便是大败了吐蕃的平阳郡公,薛讷薛节帅。”
说到这里,郭千里酒气上来,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节帅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写诗赞过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没想到这长安城内凡是遇到一个人都有这般不凡的经历。
“哦?”
“开元二年,我随薛大节帅大战吐蕃!是役,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吐蕃军死伤数万,尸横遍野!你等等啊,我给你念李太白给我写的诗……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郭千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想必是常与人念诗的。
郭千里清咳了几下,高声念起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他声音很难听,但李白哪怕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也能显出飘逸豪迈来。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从那张沧桑的脸上看出些故事来。
长夜寂静,武康成还没有异动,他们就干脆在这望火楼上谈论着陇右战场的旧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谁,郭千里说什么,薛白就听什么。
“那一战啊,王将军为先锋,追吐蕃大军到壕口,进战长城堡,身陷重围,诸将嫉妒王将军的战功,不肯来救,最后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死了。”
“哪位王将军?”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海宾王将军。”郭千里道:“王将军战死之后,他的儿子便被圣人收为假子,赐名忠嗣,也就是太子义兄,如今的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薛白于是愈发清晰起来。
从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陇右军中与东宫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节度使可以换,但这个关系网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听郭千里的语气,该也是这关系网中的一人。
“你说太子蓄养死士,且与陇右有关联,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卫中陇右老兵多了,近年来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却从未发现线索,那武康成也从未有甚不寻常的举动。”
此时有人赶到了望火楼,禀道:“将军,武康成巡夜结束,回家去了。”
“他有异动吗?”
“没有。”
郭千里遂问道:“薛郎君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薛白再看向面前浓眉大眼的郭千里,却觉得是不是李林甫搞错了,眼前这人分明像是太子一系?
“不,没搞错,该是武康成动作太隐秘……他用什么传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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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门开大酒楼!”
天光初亮,杜五郎翻身而起,颇有斗志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全听杜妗说了,今日要去盘下那个暗赌坊所在的宅院。
家中只有他知道那里有多大。
脑中忽联想到那个丰满艳丽的妇人,杜五郎认为她那夜应该也没出事,当时金吾卫很快便到了。
眼下他要做的,是助薛白与姐姐们一臂之力,将这酒楼撑起来,也是将杜家的门户撑起来!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出,满是少年志气。
但转头一看,有人踏着晨光进了院,杜五郎愣了一下,连忙缩回屋中,关上门。
“嘭。”
踹门声响起,是隔壁薛白所住的屋子,还能听到细碎的翻捡声。
杜五郎想了想,还是老实打开了自己的屋门,走到院子里,站得远些。
“他在哪?”皎奴从薛白屋中出来,冷着脸问道。
“女郎怎来了?”杜五郎岔开话题,“女郎的气色看着比以前好了很多啊,真的!对了,可用过早膳?”
提到早膳,皎奴愈发不悦。
“你们好本事,炒菜不献右相,敢往别处献。”
“啊,炒菜……哦,女郎想吃炒菜?我这就让十三娘来炒一个。”
皎奴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叱道:“尽快老老实实说了,他是否不愿入赘?”
这种话哪是好回答的,杜五郎为难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灵机一动,眼睛一闭、头一仰,装作吓昏过去。
皎奴又气又无语,松手一把推开他,杜五郎踉跄两下,差点摔倒,爬起来就跑。
“我去给女郎炒个大菜!”
皎奴似有片刻的犹豫,但想到今早刚吃了十七娘赐的玉露团,她还是赶回前院,驱马离开。
……
过了小半个时辰,杜五郎随着杜妗出门,已是忧心忡忡。
“右相府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怕是要找薛白麻烦吧?”
“早晚要知道的。”
“二姐不担心啊?那就是没事了……”
杜五郎话到一半,忽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见巷子里有几人往这边指指点点,见他回头,他们又纷纷走开。
“他们是在议论炒菜吗?”他心想,不由有些得意,心思又回到正事上来。
今日去盘下酒楼,往后改变天下人的饮食!
马蹄跶跶,往道政坊而去。
~~
道政坊。
邻着暖融阁有个宅院,院中有阁楼。
坐在阁楼上能看到青门的热闹一角,达奚盈盈拿起一封准备好的契书看着,向下人问道:“是杨玉瑶要买?”
“眼下风声还未过,只有虢国夫人府敢买。”
“不卖于她,把椒墙给我刮了,花木拔了,贱价出售。我不许长安还有能与我的新赌坊同等奢华之处。”
“喏。”
“慢着。”达奚盈盈问道:“你先前说她买来做何用?”
“酒楼。”下人遂说起了昨日详情,“昨日许多长安贵人在她府上品了炒菜佳肴,纷纷夸赞,今日已有不少人准备请她再开宴……”
达奚盈盈此时才注意听着,待听得一个隐隐听过的名字,问道:“你方才说谁?”
“薛白,此子风采才情甚佳,怕是早晚要名动长安……”
“这种美少年,我睡得多了,出身既不高,身后必有主家。说后面一个名字。”
“杜誊,此人出身于杜良娣娘家,是杜家第五子,昨日献菜亦有他在。”
“我便说这名字有些印象,肚疼,真是好记。”达奚盈盈皱了皱眉,思忖着自语道:“在何处听过呢?”
此时有人赶来,是她的管事施仲。
“夫人,他们到了,若决定不卖,小人这便去回绝他们相看。”
达奚盈盈目光看去,从这里正好能看到暖融阁门前的街道。
忽然,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个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指点着街市,意气风发。
她微微愣了愣,其后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
“夫人?”
“卖。”达奚盈盈道,“卖他个面子。”
“喏。”
施仲离去,达奚盈盈自饮了杯茶,已想起在何处看到过杜誊的名字。
她命人去查吉祥打死过哪家书童,名单很长,最近的一个便是杜家第五子杜誊。
也正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呆丑的少年,在他的书童被打死的一个月之内让仇家身死,还不止,吉家可是满门落罪。
如今竟连她的赌坊都能盘下来,为何有如此能耐?
不急,往后当了邻居,慢慢相看……
~~
“我来过此处,今日才知道知道它有大堂、雅间、厨房、院落、阁楼,正是办酒楼的好地方。只是端菜太远,咦,那条小径可以用竹圃隔出来,只用来端菜。”
杜五郎进了大宅,边看边指点,听得邓通、施仲连连点头。
今日邓通是从城外直接过来的,先与杜家姐弟碰头,薛白却还未到。
往后邓连依旧要在虢国夫人府上,这酒楼的主厨会是胡十三娘,他们带着胡十三娘看了厨房,杜五郎于是更显出本事来。
“我与你们说,原来这赌坊的点心也是极好的。我走前带了几块,枣糕甜而不腻,皮脆味沙,用的一定是正宗的西域大枣,且出自名厨之手……施管事,你说是吧?”
“这我便不知了。”施仲道:“我家阿郎在外任官,这宅子租于旁人,不曾想他们用作赌坊,不仅让官府抄了财物,还连累了阿郎清名,只好卖了。”
他已有些看不透这个杜五郎了。
终于,薛白到了。
施仲目光看去,觉得如达奚盈盈所言,薛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风流逸士之一,相貌好才情好,他们见得多了,长安城每年都会出几个这样的人物,早年的王维、李白、李适之、崔宗之、颜真卿,今年风头正盛的还有岑参、高适。
如杜五郎这般深藏不露的才稀奇。
“薛白,这里!”
杜五郎却已转过身,喊道:“你来得好晚,我与邓管事都仔细相看了。”
“再请邓大伯看过,若满意便定下吧。”
薛白不易察觉地看了施仲一眼,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知道这施管事的主管权势了得,这么大的暗赌坊被发现了,还能把宅院留在手上发卖。
还有一个小细节,薛白来时观察过,发现施仲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车轿,是步行前来的,由此可见施仲的主家就在这附近还有个产业。
往后大家还有打交道的机会,但眼下则不必,他实力还太弱小,稚子抱金过市容易被大人物一口吞掉,留一个隐藏的人脉即可。
不急。
至于此处的地段如何?薛白不擅经商,也不在乎地段。
也不知谁透露了要开酒楼的消息,这一上午虢国夫人府收到的订席帖子就有二十七封,且都是要把酒楼全场包下,下帖者都是权贵,想尝炒菜者有之、想讨好虢国夫人者更有之。
若一天能安排两席,生意已排到上元节后。
说是商贾低贱,朝廷征收商贾的人头税,使得小民经商门槛颇高,但朝廷又不收商税,不计商贾赚多赚少。因此,这商贾贱业其实是把持在贵人手中,大商贾背后皆是权贵,权贵门下皆有产业。
闭着眼睛挣钱。
薛白迅速立了契,且让邓通不必还价,卖对方一个小人情。
办过此事,他招过杜妗单独聊了几句。
“酒楼之事便交于你们了,我还得去右相府一趟。”
“有麻烦?”
“不妨。想到一桩要紧事,你附耳过来。”
杜妗抬眼瞥了他一下,凑近了些。
“你注意下,有没有能听到各个雅间说话的暗室,若有,则留着;若没有,你想办法。”
“嗯。”
薛白转身走,却又回过头来,问道:“大姐没来?她如何了?”
“那些话你也听到了?”杜妗明白他为何这般问,马上会意过来,“她不要紧,你呢?也有说你的。”
“无妨。”
“那就好。”杜妗道:“你忙你的。”
“走了。”
薛白离开前才扫了一眼这个即将成为酒楼的地方。
它将连接他与虢国夫人府、杜家,是他织出的第一个关系网。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在大堂见过客,重新转回闺房,已是面若凝霜,将一个大花瓶用力推倒在地。
“瑶娘息怒。”明珠连忙上前柔声安慰。
“住在我府上的人也敢要回去,李哥奴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
“小人得志便是这般。”明珠顺着她的意,也跟着骂道:“杨慎矜私下里说李哥奴字都认不全,给人上贺表将‘弄璋之庆’写成‘弄獐之庆’,这般蠢人也配当宰相?暗称他‘弄獐宰相’呢……”
杨玉瑶这才消气不少。
不过话说回来,她刚得了明珠,正在兴头上,也恰恰就是右相府派人来找薛白,让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很想要薛白。
她享受着明珠的温柔解语,气性渐消了些,却终究还是不甘。
“说来也怪,我明知道薛白贪慕权势,却偏想让他知道我的权势不输李哥奴。”
“瑶娘是神仙人物,他有眼不识,自该让他知道错了。”
“嗯,且等着,再过段时日,我要他摇着尾巴来讨好我。”
“瑶娘……让明珠先来讨好你……”
明珠看似柔弱羞涩,上了榻却又十分大胆,着实是尤物。
这日之后,杨玉瑶愈发喜爱她,决定到哪里都带着她。
~~
平康坊右相府永远有一种压抑的气氛。
从森严的守卫,再到每一个仆奴战战兢兢的举止,各种细节都透露出这个家的主人极难相处。
可见有叫错的名字,但没有起错的外号,索斗鸡、肉腰刀,名不虚传。
薛白转过回廊,这次却没有很担心。
他知道李林甫暂时没心思管他,今日是李岫把他喊来的。
“薛白,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岫抬手一指,开山见门,颇为严厉地叱喝。
“杨钊访亲走友便罢了,你也敢跟去,虢国夫人还不是你家亲戚。”
“十郎所言甚是。”薛白不卑不亢应道:“我没有亲戚,年节将至,不该访别人的亲戚。”
这正是他比杨钊弱势太多的地方,杨钊身后有人脉,他没有。
但没关系,他已经开始经营了。
李岫没想到会被他顶一句,愣了愣之后教训道:“你还敢不满?你有炒菜之技,不献于阿爷,反而献于虢国夫人,何意?!”
薛白有很多种好听的回答,比如顾虑到右相近来公务繁忙、考虑到炒菜还不完善。
但他开口,却是非常坦诚地道了一句。
“我不想入赘。”
“什么?”
李岫再次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薛白如此大胆。
“呀,十七娘?”
屏风后忽然有女子的小声惊呼。
之后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一连串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跑远。
“十七娘,你等等眠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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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岫愕然片刻,回过头来以森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我不想入赘。”薛白语气坦然,“因此我到虢国夫人府献炒菜,希望她能为我求一官半职,好让我配得上相府千金。”
他前夜拒绝服侍杨玉瑶而站在院中、昨夜一直在教邓连炒菜,这都是许多奴婢看到的。
杨玉瑶不像李林甫这样严格地管治府中奴婢,以至于议论她的谣言满天飞,比如说她养的小猴变成了美男子之类,她也不在乎……总之,薛白相信右相府一定能打听得到。
那他既然没踏出那一步,就不会被杀。
李岫认为自己应该勃然大怒,但没有。相反,他终于有一点点能理解薛白了。
都是有心气的男儿,谁愿意寄人篱下、窝窝囊囊过日子?
这念头才浮起,李岫转念还是觉得右相府门第不凡,非别家可比,薛白太不识抬举了。
“愚蠢!”
李岫抬手一指骂道:“你当自己是李太白、有人举荐即可供奉翰林?你才多大年岁,又有何名望?须知我为你做的才是最好的安排。”
“或许是我心高气傲。”薛白道:“实话与十郎相言,我自诩能为相府所做的,远不止成为相府赘婿这么简单。”
“傲,未经挫折之前,谁都自命不凡。”李岫淡淡道:“右相府不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地方。”
薛白就是来讨价还价的。
他认为一桩政治联姻能不能成,要看双方对各自价值的估量。
在他看来,着实认为李林甫不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数历朝宰相,且不论忠奸、才干,以嫉贤妒能、打压属下而著称者,怕是无人能出李林甫之右。动不动就拿下属开刀,每日就盯着看谁太过出色,有可能威胁到相位。
在圣人眼中这是不是最好的臣子不知道,却肯定是最差劲的上司。
再说,李林甫有政治遗产吗?
想必是有很多的……抄家、流放、杀头。
当然,进步的途中,绝不能主动去堵死任何一条路,越艰难的道路,越可能是捷径。薛白认为还是要看李林甫的诚意。
谈,争取,不择手段。
他要的很多,得引旁人竞争,让右相府认识到他的价值。
“我知十郎不信我的才能,这才去了虢国夫人府,借势开了一间酒楼,虽说商贾是贱业,日进斗金却不难。”薛白道:“右相府的聘礼,我给得起。”
李岫脸色一沉,顿觉压力。
他原本是真心认为薛白只配成为相府赘婿,但现在情形似乎不同了。
~~
屏风后,有个胡凳倒了,地上还掉了一个团扇。
李十七娘跑开之后,皎奴还坐在那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转向后院。
绕过一重重庭院,一座精巧的花阁前,眠儿正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表情。
两人很小声地交谈了几句,皎奴登上花阁。
有个女子正立在栏杆处,穿的是素雅洁净的白色罗裙,身形有些娇小。
“十七娘。”皎奴低声唤道。
李腾空转过身来。
再等几天过了年她才十六岁,正是二八年华,有着白玉无瑕的少女肌肤,脸庞略有些清瘦,美丽中带着出尘之气,生人勿近的模样。
当今别的女子往往将裙子束在颈胸上方,她不同,衣带束在腰间,勾勒出纤细的腰,使她失了些丰腴之美,多了份清冷。
她发式也与寻常女子不一样,茂密而乌黑的头发挽起,如莲花瓣一般的头冠围着发髻一圈,仿佛莲花朵朵。
很难有人能想到,精神刚戾的李林甫有如此仙气飘飘的女儿。
此时她表情微有些落寞,眼神却很倔强,扁了扁嘴,道:“莫再劝了,我不嫁人便是,往后家中若容不下老姑娘,我出家当个道士。”
“十七娘莫恼,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既不愿娶,还能是哪样?”李腾空道,“我知道你担忧何事。安心,必不会将你打发回阿爷身边,我带你到道观去,可好?”
“奴婢并非为了这个。”
皎奴在李腾空面前毫无戾色,甚至有些慌。
此前她尽心办事,却未能脱了贱籍。还是因为李十七娘想召她问话,才将她讨要到身边来,回话时她虽只是正常叙述,落在旁人耳里却像是一直在大力称赞薛白,若这桩婚事不成,她免不了又要受罚。
“十七娘,薛白并非不愿娶十七娘,而是不愿入赘。”
李腾空微微一愣,似乎在修道或嫁与那人之间犹豫了一下,微微抿了抿嘴,“嗯”了一声,抬起漂亮的眼睛轻快地问了一句。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他愿娶?”
此时,李岫登上花阁,答道:“真的。他语气还很狂,说右相府的聘礼,他给得起。”
李腾空气质虽仙,终究是少女情怀,闻言略微羞涩,不由背过身去。
“我才不想嫁,父兄非要苦苦相逼。”
“总是要成亲的。十七娘眼光不俗,若单论他这个人,确比我预想中有才干。”李岫凭栏而立,说了薛白的酒楼一事。
“这般而言,他去虢国夫人府上,原是为了此事……那他……他……他可有与……”
“没有。”李岫道:“他回绝了虢国夫人,我让人查过,虢国夫人府的奴婢都在议论,薛白拒绝侍奉在雪中站了许久。他还写了一句诗,确是把自己当作相府的人,这点很不错……”
李腾空低着头,小声道:“他说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说些好话,以免得罪人嘛。”
“诗写得却是不错,可惜没有全篇。”
“我不是来夸他的。”李岫柔声道:“他懂变通,只待阿爷亲自教训过他便会懂事,你不必因此不快,明白吗?”
“为何要教训他?男儿志气,不愿入赘才是应当。”李腾空道,“阿兄不妨帮帮他,让他不要入赘,可好?”
她说不要入赘,却不是说不要这桩婚事。
这点李岫还是看得懂的,叹息道:“就知你会这般心软,实无必要。不提相府的门第,只说若何时他亲眼见过你,原来是如此才貌双全,性情又是最好的一个,他一定心甘情愿入赘……”
“不。之前是我不明白,今日仔细想过,我才知自己不想要个赘婿。我若嫁人,当嫁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丈夫才是。”
“他门第必定不高,岂有高门大户丢失儿子这么多天不找的?”
“不管,千挑万选,唯此一人超然出尘,何苦逼得他委曲求全?若父兄想要个唯唯诺诺的赘婿,父兄嫁了吧,我不嫁了。”
李岫听得一愣。
他目光落去,难得见到这个妹妹双颊上微微泛起了些许红晕。
她素来眼光极高,选婿窗里看来看去,从未有一人能入她的眼,唯独私下里说过“那个薛白倒是不俗,气质超然,自成一格,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李岫虽看不出薛白到底有多不俗,却知若错过了这次,十七娘必是再也不嫁人了。
“唉,拿你没办法。”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走开。
李腾空回头看去,知阿兄自会去想办法,得意一笑。
她再想到阿兄说的“他若见过你”如何如何,心念一动,招过皎奴,很小声地说起来。
“这样吧,上元节我能去赏花灯,可以不小心偶遇他一下,你来安排……”
话到后来,上元的灯火、俊逸的少年、对未来的幻想,在少女眼中更添了一点亮光。
皎奴听了,却只想到韦坚案就是这么发生的。
~~
薛白听李岫说“有人有礼物给你带回去”,坐等了一会儿,却见是皎奴捧着个大包裹出来。
“这是什么?”
“前日十郎裁新衣,给你也裁了一件。”皎奴道,“我给你带过去。”
“十郎太照顾我了。”
由此,皎奴又跟着薛白,像是来看管他这个右相府的女婿,以免被谁抢了。
薛白并不抱怨,能被监视,反而说明他还有价值,否则右相府大可一刀宰了他。
酒楼既然已开了,实力自然会慢慢增长,他已不再着急。
接下来务必安生些,朝中斗得正激烈,这种时候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走到前院,正遇到许多官员进了右相府,为首穿深红官袍者正是杨慎矜。
杨慎矜身后,则是一众他在御史台的下属,王鉷、罗希奭亦在其中,浩浩荡荡仿佛要去打仗,好不威风。
薛白避到一旁,目光看去,正对上了人群后方的裴冕。
他礼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对所有人打招呼。
裴冕则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跟在王鉷身后。
官员们走过,薛白便打算离开。
“薛白。”
杨慎矜回过头来,唤了一句。
走在他身后的侍御史卢铉不知道他会忽然停下来,正好撞到了他身上,被他瞪了一眼。
薛白面容平和,一板一眼地行礼道:“杨中丞有礼了,不知有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打算让人挑出一点错处来。
杨慎矜则是一脸正气,语气凛然,道:“我昨夜亲自审讯了吉温,发现了被旁人所忽略的重要证词,与你有关。”
一瞬间,众人都惊愣了一下。
罗希奭心中暗恨,因为他就是杨慎矜口中忽略了重要证词的“旁人”。
裴冕眼神古井无波,心中已是惊疑,他自诩比谁都更想杀薛白灭口,如今尚且在忍耐,杨慎矜却为何忽然出手了?这种时候……
“既有此事,我定会配合调查。”薛白应道。
“明日午时,到御史台问话。”
杨慎矜脸色高深莫测,说罢背过双手便走。
身后一众官员纷纷跟上。
其中,侍御史卢铉回想着刚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皱起。
今日杨中丞不仅召了薛白询问,同时还招了杨钊……两人都是如今长安城风言风雨里说的,与杨中丞结了私怨之人。
在卢铉这种好不容易以权术晋身的人看来,当前的势态下,但凡知道右相的心情,都不该节外生枝。
杨中丞政绩极为出色,继承父职、掌管太府收支时,州县的征收调拨从不曾断绝。能有如此治才,绝非蠢人。
那为何要如此行事,暂时忍忍私怨不行吗?
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通,想不通……”
~~
薛白出了右相府,脸色依旧很平静,脑中却在不停思考。
他能够想象得到,吉温在那个大牢里一定招供了很多东西。
在严刑之下,配合着承认了与东宫勾结、窝藏死士,但也一定说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薛白,是这小子,我发现他是逆贼薛锈的儿子,所以他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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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杜宅前堂燃着灯火。
杜家姐妹正在下棋。
她们从暮鼓响之前便在这,一直对弈到了晚上。
棋局摆在那,却很久没有变化。
杜媗拈着一枚黑棋,仿佛是在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但眼神根本没落在棋盘上,心事重重。
“宵禁了,阿爷怎还不回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宴饮没这般快就结束。”
“嗯。”
终于,前院传来动静。
棋子遂重新落回棋笼当中,姐妺二人无心再下棋,当即起身赶过去。
只见杜有邻、杜五郎骑马在前,仆役们则赶着马车在后,胡十三娘抱着铜锅坐在车辕上,乐呵呵的模样。
“阿爷回来了。”
“嗯,老夫不过去尝尝炒菜,虢国夫人偏送了许多物件,让全瑞搬下来吧。”
可见,杜家这种清流愿意表态亲近杨玉瑶,她还是满意的。
杜媗问道:“薛白是又醉了吗?他在车厢里?”
杜有邻淡淡道:“让五郎与你们说吧。”
也不等奴仆提灯笼引路,他自往后院走去,独自在假山后坐了片刻,排解了今日受的郁气方才回房。
待卢丰娘迎上前,他开口便痛惜道:“啖狗肠,眨眼便输了七万钱!老夫要立下家规,凡杜家子弟敢赌博者,驱出家门!”
……
那边,杜妗已径直掀开车帘,却只见到一箱箱礼物,未见薛白。
“薛白他没回来。”杜五郎挠了挠头,“他留在虢国夫人府了。”
杜妗早有预料,应道:“也好,他又做成了。”
话虽如此,她柳眉一皱,却是莫名地感到十分不快。
于是自嘲地想到,自己这是在嫉妒虢国夫人的权势,原本这一生的志气,即使当不成皇后,也想当个青史留名的贤淑妃子,如今却只能朝不保夕地苟活。
“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我们到偏厅说吧。”
姐弟三人到偏厅坐下。
杜五郎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感受到气氛有些怪怪的,看了杜媗一眼,她低着头,大概是困了。
“今日到了虢国夫人府,阿爷先出口夸赞了炒菜,薛白笼络了名厨邓连,胡十三娘掌勺。我则打点厨房,着人烧火、备菜,你们莫以为简单,这是事最杂的部分……”
“说有用的。”杜妗道。
“我说的都是有用的,我们的炒菜味道可好吃,众人都夸好吃。待散了宴,虢国夫人还夸了我好多句,赠了我们财物,薛白却说不要财物。”
“他如何说的?”
“因名厨邓连说,这炒菜技艺值万贯,神鸡童又嫌菜量太少,薛白就借着这理由向虢国夫人提议开个酒楼。她相赠的财物便是本金,占四成利;由杜家安排管事经营,占三成利;炒菜技艺既是他的,他也占三成利。除此之外,他还要教邓连炒菜,好让虢国夫人在家就能吃到炒菜,邓连需帮忙改进技艺,每月亦有一笔分润……”
杜妗道:“往下说,这些我知道。”
“二姐如何知道的?”
“薛白在意的不是有钱财,而是与杨玉瑶合操商事这件事本身,明白吗?”
“不明白,我当时就在想,虢国夫人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操持商事贱业?她才不差那几个银钱呢。却没想到,薛白一说,她便笑着应了。”
杜妗听到杨玉瑶太快答应,反而有些不悦,道:“说甚操持商事,添个产业,每年让薛白去给她送钱财,她有何不肯的?”
“阿爷却不肯。”杜五郎道:“阿爷说杜家名门望姓,绝不操持贱业。虢国夫人只是笑笑,让人把阿爷赶出去了,又与我说‘明日请杜二娘到我府上稍叙’,怪的是,这次阿爷却又不说什么了。”
杜妗默然了片刻。
她其实明白,她这身份已改嫁不了。但她心气又高,总归想做些事,她阿爷拦也不妥,不拦也不妥,干脆当是不知道罢了。
“既然谈妥了,薛白为何不回来?你与阿爷将他带出去,便不知带回来吗?!”
“他得留下教邓连下厨啊。”杜五郎道,“哦,薛白说了,我们只要与虢国夫人有了合伙的产业,那些不开眼的人就不会再敢欺上门了。”
杜媗听得这句话,手指颤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惘然。
“大姐,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后面一句。”
“那些不开眼的人不会再欺辱我们了。”
杜媗吸了吸鼻子,别过头,以手背抹了抹眼,却是也不说一声便离开偏厅,独自回屋。
“唉。”杜五郎脸上是很懂的表情,向杜妗解释道:“大姐最近因那不开眼的而心情不好。”
这夜,杜妗却难以入眠。
想来想去,薛白也是个势利的,没权势的女子对他百般花心思才让他看一眼……比如青岚,而他对虢国夫人却格外用心,万般体贴。
可见女儿家立于世间,终究得要自强,杜妗暗下决心。
但翻了个身,她不禁又想到他此时在虢国夫人府做什么?
~~
虢国夫人府。
香闺掩雾,绮席凝尘。
炉子架在闺阁外面烧着,闺中只有熏香,闻不到半点烟气,却颇为暖和。
杨玉瑶穿的很轻薄,正由侍婢服侍着擦洗着她的胳膊。打湿的手帕抹过她白里透红的肌肤,酒气散了些,脑袋却更不清醒。
“你不敢看我?”
薛白正坐在榻边,只以侧脸对着她。
“夜已深了,瑶娘也该歇了,府中可有客房?”
杨玉瑶抬起脚勾住他的腰,不让他起身走开,悠悠道:“过来服侍我。”
她既让他留下了,藏着掖着无趣,气氛已到了,她只要等着由他服侍。
薛白没动。
他不介意与杨玉瑶欢好,却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玩物。他来是为了建立关系,而不是来当面首。
婢子们退了下去,关上屋门。
玉足勾着薛白的腰轻轻拉了拉他,又游离到别处,杨玉瑶慵懒地倚在那,却是满意地微微一笑。
他已动情了。
她自恃美貌,相信她的荣华富贵全因她姐妹四人的美貌而来,也相信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下一刻,薛白却撤步让开,背过身去。
“羞了?”
杨玉瑶稍稍一愣,起身上前,搂住薛白的腰,取笑道:“小郎子可是第一次?”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任由她抱了好一会,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升高,方才开口。
“放手吧,我不是你能碰的人。”
“只有我不想碰的人,没有我不能碰的……你不用紧张,姐姐来教你。”
薛白握住她的手,拿开,走了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杨玉瑶再次一愣,不由恼火起来。
“这是为你好。”薛白道:“很快,我就会成为右相府的赘婿。”
“嘁,李哥奴,我岂怕他?”
“瑶娘自是不怕,不论如何,右相都不敢得罪瑶娘。但我又如何?为这一夕欢好,触怒右相,日后瑶娘弃我如敝履,右相却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哼。”
杨玉瑶依旧着恼。
她才不会许诺一辈子护他周全。她被惯上了天,素来骄纵,此时只觉得薛白不肯为她担这风险,便是薛白的不对。
偏偏,薛白转过身来,又道了一句。
“今日能将佳肴献上,得瑶娘一笑,我已知足。”
他眼神已恢复清明,不为她的美色所惑,气格高洁,自有清正之气。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再抬头,神情中又多了一份怜悯与不舍。
杨玉瑶忽想起他说“我特意为瑶娘准备”,蓦地想到,他其实待自己很好。
但她的气性却不会就这样完全消了。
“我要的可不仅是几道菜。”
“我会再留几日,将炒菜之法倾囊相授于邓长吏。往后余生,我虽入赘相府,却知瑶娘随时可尝到我的炒菜……夫复何求?”
“我才不信你,当我不知你野心有多大?你是故意要与我合伙个产业。”
“不错,大丈夫立于世间,自该胸怀大志,顶天立地。”薛白道:“我想要的前程右相能给,因此答应了入赘。”
“傻瓜。”杨玉瑶道:“你被哥奴骗了,人称他索斗鸡、肉腰刀,他岂能给你甚前程?”
说着,她上前两步,扶着薛白的腰,好言好语地又哄了一句。
“你这小郎子虽说聪慧,毕竟涉世未深,不知谁真待你好,落入了那虎狼窝。”
薛白道:“我失了身世,脖颈后有烙印,怕还是官奴。安身立命也难,当时哪有选择?”
“来,我看看。”
薛白在胡凳上坐下,将上衣往后扯开些,感受到杨玉瑶的手指在脖颈上的伤疤上轻柔地抚过。
“莫怕,有伤也未必是烙印。”
“但我也因此不敢寻访自己的真实身份,唯右相府可庇佑我。”
说罢,薛白起身,往屋门走去。
“你,”杨玉瑶指尖还有他的温暖,恼道:“你当虢国夫人府之势不如右相府吗?!”
薛白已拉开了屋门,迈过门槛。
杨玉瑶怒气本就未全消,此时更有种被戏耍之感,火冒三丈,心境起伏,不能平息。
怒上心头,她多的是手段惩罚他。
“你给我站住!”
薛白于是立在院中,任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回过头,依旧倔强地不服软,只给她留了一句诗——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明珠稍稍瞥了一眼独立院中的那道人影,目光回到前方一个婢女的裙摆处,跟着她们进了闺房。
地上碎落着许多瓷片,她持帚打扫,偷眼看去,杨玉瑶正抚着额头在喝闷酒。
感觉到有人偷看,杨玉瑶回过头,见明珠模样娇美,身段窈窕,招手让她上前。
“你过来,与我说说话。”
“娘子可是有烦心事?”
“他竟敢忤逆我……”
明珠听了一会,小心翼翼伸出手给杨玉瑶捶着肩,想到薛白曾替自己求过情,低声道:“男人见了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多如饿鬼扑食,薛郎君能有这般矜贵,想来是不缺女人的主。可他对娘子却是用心,可见是不重色,而重情。”
她是会吹枕边风的,说的不全是好话,只用最后几个字来触动主人心意。
杨玉瑶冷哼一声,依旧恼火,道:“他重权罢了。”
但此时再回想薛白那句诗,她感触已些有不同,向婢女吩咐道:“他还在院里?给他安排间客房。”
婢女们退下,明珠不再多言,边捶肩,边劝慰,给杨玉瑶排解心绪。
“你按得舒服。”
“奴家就是伺候人的。”
明珠羞怯地应,待杨玉瑶目光看来,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奴家……奴家其实也可以服侍娘子……”
~~
醒来时天已大亮。
杨玉瑶睁看眼,有些爱怜地抚着明珠的青丝。
得到的已得到了,还未得到的依旧让她耿耿于怀。
“右相府赘婿?呵。”
杨玉瑶终究不甘心,起身,招过一名心腹侍婢问道:“可有哪家门户,既不怕哥奴势焰、又能老实听我安排?”
“这可不好找。娘子虽高贵无双,可终究不比右相这种办俗事者更让人生畏。若要找这般门户,恐怕还得……”
“那便去备份贴心的小礼,我要求见贵妃。”
“是。”
安排了此事,她当即便想要召薛白来、给他个许诺。转念一想,该待事办妥了再让他惊喜才能更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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