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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田记

鲤鱼大大 著

现代都市连载

古代言情《归田记》,是作者“鲤鱼大大”独家出品的,主要人物有许娘子安抚声,故事节奏紧凑非常耐读,小说简介如下: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孟婆汤喝一半洒一半,记忆懵懂,今世平庸,不过平庸并不令人害怕,靠着勤劳的双手,依旧可以将日子过好。韩家小郎:我娘子家穷,但她品行高贵。苏家绘之:你离我远点,我不想跟你玩。...

主角:许娘子安抚声   更新:2024-01-15 09: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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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许娘子安抚声的现代都市小说《归田记》,由网络作家“鲤鱼大大”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古代言情《归田记》,是作者“鲤鱼大大”独家出品的,主要人物有许娘子安抚声,故事节奏紧凑非常耐读,小说简介如下: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孟婆汤喝一半洒一半,记忆懵懂,今世平庸,不过平庸并不令人害怕,靠着勤劳的双手,依旧可以将日子过好。韩家小郎:我娘子家穷,但她品行高贵。苏家绘之:你离我远点,我不想跟你玩。...

《归田记》精彩片段


绘之见过邻居韩家的小孩子,皮皮的,上蹿下跳,嘴里学着大人的话,天天把衣裳弄成泥,可她不记得自己那样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便晓得自己是“爹娘赔钱养着的”,所以她没有撒娇胡闹的资格,只有勤勤恳恳,喂鸡,跟着爹娘去地里干活,拔草,捉虫,做饭,洗衣裳,种种大人做的活计,她都努力的,把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可就是这样,如今看来竟然也是不够的。

如果跟着亲生父母,都是一场苦难,她想象不出,若是去给人当童养媳,那是什么样的遭遇。

在坚硬的床板上翻了个身,右眼的眼泪不慎倒灌进鼻腔,呛得她闭着眼猛得咳嗽了起来,那声音就带了嘶哑的涩意。

便是害怕又如何呢,他们都舍得了,想来也是知道她会害怕的吧?可是知道又如何?世道吃人,并不因为一个人半个人的想法会改变。

流泪是因为自己伤心,并不是为了获得爷娘的怜悯,绘之的泪水流干之后,眼睛慢慢的恢复了清明。

屋里再次出现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撩了覆盖着额头的头发,抬眼望去,就见自己面前竟然放了一颗长生果。

一只老鼠,坐在木板边缘,正定定的看着她。

苏家是没有长生果的。

绘之有点惊讶的愣住了,而后又想笑,家里的老鼠胆子可真大。

她这样想着,就见那老鼠伸出小爪子,往前推了一下那颗大大的,仅仅凭着外表就能判断里头有两颗饱满果子的长生果。

长生果滚到绘之眼前,被她的手指挡住。

绘之想笑一笑,张嘴想问“这是给我的吗”?可她的鼻腔还有泪,一动弹,就想汹涌而出,想起老鼠并不会说话,她便低下头,将长生果拿在手里。

小老鼠见状飞快的跳下床板,跑掉了。

长生果是炒熟的,味道很美。这样的美味,很久以前过年的时候,她曾在邻居韩家婶娘那里吃过一颗。婶娘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比绘之年纪还小,却比她长得都粗实。

婶娘有儿子,娘没有,所以婶娘的命比娘要好。

她曾经也偷偷想过,自己要是托生到婶娘的肚子里头……

这样的想头,不过是一丁点的幻觉,既不顶饿,也不能叫人快活太久,活还是要干,日子还是要熬着。

穷人家是生不起病的,药比人值钱,生了病也没钱买药去。

到了中午绘之强拖着病体起来做饭。

夜里她又听到她娘在同她爹说话。

“你看她瘦的,再给孩子吃点好的,养养她……”

爹不同意:“养了也是给人家,再说养白了养胖了,那也不会多给粮食!到了人家里,还不得被嫌弃吃的多?”

绘之听了这话便把祈求的话都牢牢的锁在了肚子里头。她放开了心思,身上的病也轻了不少,便没有同她娘说自己曾经病过的事。

不过第二日,她娘还是给她做了一碗鸡蛋糕,一个鸡蛋,加半碗水,上锅蒸出来满满的一大碗,略放一点盐,便是世间美味。

“吃吧。”

绘之低下了头,拿起勺子。

她娘出了门,跟她爹絮叨:“也是个养不熟的,都不知道让让人。”

听到这话的绘之仰起头,将即将流出的眼泪又逼了回去,这次仍然被灌进鼻腔,不过她却没哭出声来。

吃完了饭,爹说带她出门走亲戚。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绘之半路上看着她爹也撑不住饿,拿了饼子在偷偷的啃。

或许不能用“偷”,因为那是他“赚”的,本也没有她的份,她没有出力么。

一路上,绘之好几次都想鼓起勇气,跟她爹说不要将她卖了,她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就只在家里住住,而且还能帮他们干许多活,可看着她爹含着饼子的腮帮子,终于还是偃旗息鼓了。

就算这次不被卖,迟早也还会有下一次。

走到绘之几乎走不动了,两条腿灌满了泥浆似得,终于到了“亲戚家”。

到了之后,她便站在门口的一处墙角。绘之不说话,她明白这些人在打量她。

她也在打量亲戚家。

看宅子比他们家要过的好,再看那男孩子壮的像小山,可见是吃的饱饭的。

看过这两样,再看别的,就叫人心里发沉了。

亲戚家只有一家三口,男女都粗实,女的能顶她娘两个粗,男人女人脸上都是刻薄的相,别问绘之怎么知道的,她从小惯会看人脸色,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这样一个能吃饱饭的亲戚家,其实,叫绘之说,她宁愿自己去地里挖草根度日。

这家的女人像打量牲口一样将她打量一番,还扯开她的衣领看她身上的皮肤,闻她头发的味道。

绘之忍着恶心,装作憨呆的任凭她动作。

而后她见那女人出去对她爹说:“不是个傻子吧?我们家可不要傻子!”

爹的声音没了平常面对她的那种高高在上:“不是,不是,在家干活可勤快了。”

屋里的绘之嘴角扯了扯。

就算爹说的是实话,此时说出来,也没人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卖主自然是把东西往好里夸,可买主们也都希望自己能捡漏能买到好东西。

只是买卖双方讨论的商品是自己,这种感觉就不太美妙了。

心里嗤笑一声,她望了望屋子,算计着要从这个家里逃离的可能性有多少。

其实要是真的决定做一件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绘之几乎是下意识的模仿她见过的那些虫子或者其他小动物,它们惧怕人的时候,会装死,会表示温顺无害,可一旦人背过身,它们则会瞅好了机会飞快的逃跑。

她没读过书,可这并不妨碍她增长生活中的智慧。

外头又传来声音:“你这要走了,父女俩不再见一面。”

“呵呵,见啥,她在这里吃饱穿暖的,我们两口子也算放心了。”

绘之往窗户那里走了两步,最后一次打量那个她称为爹的男人的长相。

男人果然没有告别就打算走。

这家人给了他一辆独轮车,车上放了两袋黄豆。

他笑得很开心,就好像他说的是真的,绘之是来享福的,他很欣慰。

其实他才是一个读书人,祖上还是有点积蓄,从小在学堂里跟着念书到十几岁的,只是世道不好,后来渐渐落魄,完全沦为粗鄙。

绘之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拐出门口,走到老远处,她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女人又进了屋,“叫绘之是吧,走,跟我去做饭,我试试你的手艺。”

绘之照旧没有做声,低着头跟了她出去。

小说《归田记》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绘之在苏家十年,从四岁起就开始生火做饭了,做饭的味道先不说,火候是有数的。

这家的女人尝了尝,还算满意,等男人跟儿子吃了,见他们未说难吃,便对绘之道:“以后一日三顿的饭由你来做,除了做饭还会做什么?”

绘之瑟缩了一下,垂头:“不会了。”

“有没有缝补过衣裳?”女人问完就盯着绘之的衣裳看。

绘之迟疑的摇了摇头,她家用的布都是她娘织的,麻布衣裳很结实,她也不敢弄坏了,一件衣裳是可以穿四五年的,当然需要一开始就做的大些。她倒是纺过线:“纺过麻线。”

女人嗤笑一声。

这家的男人瞧见,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慢慢教嘛。”

不知为何,绘之听了男人的声音,觉得还不如女人带刺的笑声,那语气里头沉淀的那种东西,如同滑腻腻让她想逃得远远的。

女人这才让绘之吃饭,锅里没怎么有粥了,她便舀了一瓢水倒进去,用刷锅的炊帚一刷:“吃吧。”

绘之垂着头蹲在炉灶旁的地方吃了。

那家的儿子不住的看她,只凭着目光,绘之觉得他应该是很不满意她。

到了晚上,女人将她领到西屋,并不介意教她看见手里拿着的锁链,绘之叫住她:“婶子。”

女人回头看她,脸上似笑非笑:“你爹没教过你?以后喊我们爹娘。”

绘之乖巧的点头:“我记住了,您是不是要锁门,我先出去一趟,免得夜里憋难受了。”

如此识趣,不哭不闹,叫女人眼底多了一分诧异:“去吧。”

绘之很快去而复返,听到锁链穿过房门的声音,她闭上眼,翻身睡着了。

然而没睡多久,就听到隐约的说话声。

“以后做饭也做了她的吧。”这是男人的声音。

“哟,这媳妇可不是给你买的,儿子没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女人的声音偏尖利。

绘之下意识的一缩,接着又听到有了熟悉的嘎吱声,过了一会儿,听见男人喘着粗气道:“老子不是怕大小子一翻身把她压死?”

绘之明白他们先前做了什么事。她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把枕头抽出来蒙到耳朵上,这才睡了过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女人还是防备着,却渐渐让她吃饱了,只是也越发的支使起她来。

若仅仅是这样,绘之还能受的了,可正如她心里揣摩预感的一般,那家的男人瞅着女人不在跟前,总是捏她。

起初是拍她肩膀,后头有两次,更为过分。

绘之再等女人出门去割草的时候,不等饭吃完,便站起来道:“我也去割草。”

女人皱着眉,绘之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但若是察觉,遭殃的一定不是男人而是绘之。

绘之便道:“总要学。”

女人想了一下就同意了,夏天的草多,割了晒干以备秋冬,到时候全家都要出来干活的,把绘之锁家里也不牢靠。

女人同意了,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心虚,没有出声反对。

这个世道,不管好人坏人,都有生存智慧,而坏人能活的久并且活的好,生存的技巧应该更多。

过了几日,女人突然道:“带你去串门。”

到了要串门的那家,绘之才知道女人的目的原来是杀鸡儆猴。

村里的女人不够自产自销,男多女少的情况下,不少人家都是从外地买媳妇。

串门的这家媳妇便是买来的,前头的男人死了,她又刚生了孩子,被婆婆跟大伯子联手卖了出来。

这媳妇又黑又瘦,只有一双眼睛精亮,闪着不屈的光芒。

绘之听到旁边有人议论:“……那头的孩子没断奶,这是惦记着,怕那边给把孩子弄死……”

“跑什么跑,除了村里周围都是地,她个头再小,一眼望去也瞅见了……”

又有人道:“怕甚么怕,好歹是亲孙子,又不是孙女,再说孙女养大了,也能卖钱。”

绘之听了这些话,再看那女人抱着头讨饶:“我再也不敢了!”,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攥住,透不过气来,刚要往后退两步,却又听到有人跟女人搭话。

“这是你家那个?”

女人斜眯了绘之一眼,声音里头带了一点得意:“是。”

有人就呵呵笑:“带过来见识见识也好,省麻烦。”

省了什么麻烦,自然是省的逃了还要抓回来的麻烦。

谈话的人带着天然的优越感,看绘之的目光如同看一头牲畜。

打完了人,众人也就渐渐散了,绘之听到有人跟女人寒暄,这才知道买她的这家姓许。

女人被不同的人称为许大娘,许婶子,许娘子等等,叫大娘或者婶子的人,大概跟许家有点亲戚关系,一个村里,扒拉扒拉不出三代总是有点亲的,这个绘之早就知道了,她还知道,这样的村里人,同样会是她逃跑路上的障碍。

快到家了,路上也没了旁人,女人,也就是许娘子问绘之:“看见打人,怕不怕?”

绘之仰头看了她一眼:“怕。”

许娘子脸上笑了起来,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目:“知道怕就好,那个女人,她不跑,谁会打她,终究还是因为她跑了,所以才打她的,她是活该!你看着吧,她以后还要挨揍,非得被打断腿才老实。”

绘之没有作声,回头望了一下那家,现在那家的炊烟已经升了起来,想来是因为抓人打人,耽误了做饭。

绘之收回目光,心里却想,不知道现在做饭的是不是那个挨揍的女人?!

夜里的时候又听见男人跟女人说话,男人的笑意有种说不出的猥琐:“……调教调教也好,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他们的儿子睡在东屋,呼噜震天响。

绘之不明白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灵,可惜,听到的都是不好的话。

如此过了月余,绘之白天只跟紧了许娘子,做饭的时候也是进进出出,尽量不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

这一个月里头,村里先前那个女人又逃了许多次,每一次挨得打都比上一次狠。

村里人从最初的惊奇围观变得逐渐麻木各自做自家事。

绘之夜里等许家人都睡了,才坐起来,呆呆的望着那家的方向。

她其实很想跟那个女人说,逃跑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凭借蛮力,如何能跟全村的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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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的院子里头站了个身着麻衣的中年男人,他个头矮小,脸容消瘦带了些刻薄,说话也显得刻意:“大哥,我这也是担心你,这才过来跟大嫂商量去找你。”

“找我?免了吧。我就是死在外头,也用不着你来给我收尸,还是那句,快走!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范公亲自上阵,放出一家之主的气势,范二起初还争辩几句,后头声音越来越小。

绘之见老阿婆听见那句收尸,便抽噎着哭声渐渐起来,知道她这是伤心至极,眼眶一酸,心里也跟着难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范婆被人扶住,抬头看她,声音沙哑的诧异的道:“你是?”

绘之心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看样子,范家无子,这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又一想,这世道,分明女人干活不少,可仍旧重男轻女,若自己是个男孩子,即便免不得要做活,却不会被爷娘卖掉。若范家有个儿子,范婆也不会在范公才不见一日的功夫,便要被人磋磨。

许多绝户之家,他们本身也许根本没做过什么坏事,可还是要天然的被人看他不起,被鄙夷不说,晚景凄凉简直是一定的。

心里叹息一声,她轻声回范婆的问话:“我叫绘之。从前一直住在山里。”

范婆闻言点头,听着范公亲自赶人,果真不一会儿,院子里头的外人就走了个干净。

拉牛车的老牛在门外探头探脑,范公看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叫范婆:“你先会了车钱。”

绘之便趁机松开扶着范婆的手。

范婆出门付账,院子里头便剩下绘之跟范公。

当下,既尴且尬,绘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见范公脸色不好,就走了两步,将石桌旁边的一只板凳拿了过来,放到范公身旁,默默请他坐了。

范公叹息道:“本想叫你下来过几日舒心日子,可没成想我这才两日功夫,家里险些就不成家了。也怪父母,教导二弟,多是溺爱,我年轻时候,愤恨无能,说了大话,说若是生儿如二弟,不如不生,估计佛祖生气,我跟老妻,晚景凄凉喽……”

他心里其实还是愿意绘之留下,可今日之事一出,又觉得实在无甚脸面再将这些话说出口。

绘之呢,自己是个女儿,她便有心顶起家业,可这个世道也是不允,因此也不知该做何答,一时心里也是退缩。

范婆会了账,同赶车的老农一起将车上的东西往家里搬,绘之见了,自去搭把手。

范公越发的喜他这份眼力劲。

若是天底下的孩子都如此一般无二,他也不会这般难舍。范二的儿子,就是他亲侄子,上去些日子,见他摔了一跤,竟然站在不远处拍手跺脚的叫好,还说什么“家产迟早是他的”。当时气得范公心想,哪怕自己败光了,也不给他留一丝一毫。

这却又是气话,若不是实在经历,谁又知道自己何时死,败光了家产,自己尚且还活着,却又不值当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得有个继承人,凡事就不会总想到绝处了。

一时又想,若是早年能有个女儿,现在的情形也能好些,大不了硬是留下他当赘婿呢……

范婆跟绘之将东西收拾到墙根,绘之单拿出那篮子野草,对范婆说:“范老伯在山中犯病,吃了这个,好受了些,所以挖了几棵幼苗,栽种到家里,以后不舒坦的时候不妨嚼一嚼。”

范婆一听范公犯病,先是一惊,扭头就去看范公。

范公忙道:“先时是走路累得,一时不察。”又嗔怪绘之:“你这孩子,才说你老成,差点吓到你阿婆。”

范婆先是疑惑绘之的身份,现在听范公这样说,便猜测难不成是绘之救了自己相公?不过她看绘之的目光却更加温和,也不多问,说:“我先刷锅,咱们吃饭再说。”

绘之问范公:“范老伯,它们栽到哪儿合适?”

范公想了想,指着南墙根儿,对绘之道:“那边的地儿洼些,太阳也难晒到,不如就栽那儿。”

绘之当然没意见,在墙根处寻了铁锨,自去刨了几个浅浅的坑,先把小苗儿栽种起来。

她做事认真仔细,像照看朋友一样,细心的培土,那些带着泥土的幼苗下到土里,竟然没有一点蔫样,仍旧精神十足。

范公下山辛苦,回到家又经过一场吵闹,此刻缓过劲来,看见绘之的样子,有些颓败的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虽然绘之照顾的只是几株小苗,可他还是从心底生出一种受到重视的欢喜。

扶着膝盖站起来,他缓步走到灶房里头。

多年的夫妻,他自是知道老妻现在有一肚子疑问,正好,他也想找她商量商量。

两个人在灶房一通嘀咕,范公将自己一路的遭遇说了,范婆自是先担心他,啐道:“本就知道自己有那毛病,怎还跑那么远去?也不怕……”

她心里虽然庆幸,却着实后怕,不过训完了范公,也就揭过去了,两个人都这般年纪,其实看的开。

“亏了那女娃子,要不是她,我这里也是早晚的事儿!她这可是救了我们两条老命。你寻思怎么谢她?我看她也不像过的好的样子。”范婆便问。

这下轮到范公吃惊:“你说啥么,分明是个男娃,怎么说女娃?”

范婆白他一眼:“这都看不出,真真白念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盐。”

范公伸出脑袋去看,见绘之正提了一小桶水在浇南墙根的小菜地,又将头缩回来:“怎么是个女娃?”

范婆叹了口气。这世道,当然是男娃比女娃好混的。

范公喃喃:“本想着上苍垂怜,叫我捡一个儿子回家养老,可见,老天爷还是怪我早年耿介太过啊!”

他这样一说,范婆心里也不好受,两个人年轻时候恩爱,到老关系也很好。命中无子,范婆本应被休弃,可范公硬是将无子的缘由揽在自己身上,范婆这才少受了磋磨。

不过范婆却也知道,既然相公伤心着,那她就不能再伤心了,更要打起精神来安慰他,便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你又说什么话?!要不是人家救你,你这会儿指不成在哪儿呢。这还不是老天爷开眼?!女娃又咋了?女娃我照样稀罕,我看她比老二家那几个狼崽子要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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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公将范婆的话听到心里,又一下子舒服了不少,连连点头:“可不是么?竟是我着相了。我心里自是不因为她是个女娃而失落,我这也不是怕她受欺负?”说着也是笑了。

虽然意难平,可还是欢喜的多。

范公便问范婆的意思:“你说我们留她在家里做我们俩的闺女,这主意怎样?”

范婆寻思:“人家能应吗?”虽然嘴里这么问,心里却琢磨起来,若是留下绘之,过的二年,寻一个老实巴交的养老女婿,要么就将闺女嫁的近便,也好来往照看,到底上门的女婿抬不起头来,他们老两口也不自在……

老两口缺儿少女的日子过得多了,没少想过要是有孩子,该怎么怎么样。

若说以前,那是自己给自己画一张大饼子,现在,这饼子从天上掉下来了,还不由得他们甜滋滋的乱想啊。

灶房外头的绘之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半个时辰了,不是这老两口把饭吃完,让她喝刷锅水吧?

不过她也就这么随便一想,虽然不喜跟人来往,可她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范老伯性情澄净,范阿婆看着也宽和,绝对跟苏家许家人是不一样的人。

绘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单手轮换着提着水桶洗了洗手,刚洗完,范婆从灶房里头出来,手上端了一碗饭菜:“孩子,快来,在这里吃吧。”

绘之走到跟前,而后发现范公也端了饭菜出来,一盘腊肉炒青菜,一盘炒鸡蛋,都是绘之没有吃到过美味。

她慢慢的挟菜,放到嘴里细细的咀嚼,眉眼因吃到食物而显得柔和而脆弱,脸上呈现出一种欢欢喜喜的满足来。

范婆跟范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满意。

甭管男娃女娃,这眼前的娃娃就是个极好的娃娃。

范婆虽然从范公那里听说了绘之的一些事,但男人向来没有女人细心,范婆还是自己问了一遍:“从前一直住在山上吗?今年几岁了?”

至于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等等问题,她没有问,绘之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今年十岁了。”

绘之自然听出她语气里头的关怀,但自己的过往,并不美妙,她不知此处离中许村大许村有多远,万一此地的人知道的多了,传到那边去,那她肯定会被抓回去,或者落到更不好的境地里头。

范婆一肚子好奇,当然不是不想问,是怕把绘之吓跑了。她前些年还存了心,自己生,现在老了,不做他想,又怕家业落给外人,越发的连到自己跟前的孩子也开始讨厌起来,害怕人家是为了自家家业才来的。

但她终归还是太想要个孩子了。现在范公捡回了绘之,她比绘之更怕绘之是有家的人。

内心深处,恨不能绘之无父无母哩。

双方再多的念头,都使劲儿把话压在心里,这便是怕交浅言深了。

范婆思量了又思量,方才开口:“你一个女娃娃,一个人住在山里,日子短还好,日子长了,有个事儿也没个帮手,且现在世道艰难,进山的人打猎的人也日渐多了起来,我跟你大伯也没个儿女,你瞧着留在我们家可好?”

要绘之说,她是愿意的。

她愿意摒弃过往,愿意明净无秽,可她身上背负着世道强加给她的出逃的原罪。

便因此要止步?

不,不。

她还有所向往。

“好。”

她说好。

范婆喜极,扭头喊范公:“老头子,你听见了没?”

范公也笑,笑意从带着皱纹的眼角蔓延出来,矜持的压抑着高兴,轻轻的点了点头。

本朝立国距今已经有四百年时间,各项规矩体统也从最初开始的纷乱无序到繁复冗沉,再到现如今的精炼方便,想收养绘之,只需在族长那里往族谱里头添几笔便是。

范公要留下绘之,是真心实意,并不是想试用或者考察一段日子,所以吃过了饭,他便进屋翻出族谱,又喊了范婆,包了两块布,出门去了。

绘之正在看一架织机,上头还有织了一半的麻布。

织机上的麻布纹理细腻,比她身上的这件不知高出几个档次,就是她之前买的那块粗麻布,也没有面前这块好。

绘之很喜欢。

她喜欢有序、整洁的东西。

而且模糊的记忆中仿佛总有什么想突破牢笼而出,却总也出不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这世上应该有比麻更好的原料,来做衣裳,可惜,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生长在何处。

范婆刷了锅碗,出来正好看见绘之在看织机,笑着走了过来:“今年的麻长得好,正好给你做几件衣裳,你这个头还要再长呢,现在穿的也不合身。”

原本范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织麻布,这织来的布,不仅可以卖钱,还可以当税上缴,是很有用处的,当然,也是他们家里地多,否则光种粮食都不够吃了,谁还舍得拿出地来种麻?

绘之认真的看了织机,心里对这个大家伙也很喜欢,跃跃欲试,又担心把它弄坏了。

范婆见她的眼睛快要黏在织机上,笑着坐下,故意将织布的动作变慢了,如此不过一刻钟,绘之便领会了其中关窍,因为学会儿,而感到欢喜,嘴角绽放出一朵小小的花。

范公先去的范家族长那里,他与族长同出一支,有同一个曾祖,年少时候又一同求学,因此关系倒是挺好,只是范公自来傲气,又因无子,这才少了来往。

范公倒是也没有隐瞒族长,直说自己在山里迷路,被绘之所救。不过到了绘之这里,他还是撒了个小谎,指了指脑袋说:“这孩子有些个木讷,不知是不是这里受过伤,问她前尘,尽数忘了,又说在山里过了很久。我想许是根本就没了家人。”

“我这等年纪,本绝了子嗣的心,濒死的时候,突然遇到她,你说,可不是上苍垂怜么?恰巧她又无父无母,真个儿跟我丢了孩子又找回了一样!”

本是想将话说圆满了,可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相信了,先把自己感动了,眼角涌出两滴泪花。

族长的家境又比范公家好的多,听范公如此说起来,心里也生出些怜悯,便点头道:“如此也好,将孩子好生养大了,招赘一个女婿上门,你们老两口也是老有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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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老关一起来的大虎好奇:“关哥,你怎么想起这一出来?今儿可算是叫人看了热闹。”

老关将那封休书放回怀里收好,呵呵笑道:“我是听说这家忒欺负人,把童养媳给逼得活不下去跳了河,这才想着过来恶心恶心他们,正好小二子家这个年眼看着过不去了,咱们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一场,对了,这许氏给的钱,你们就别要了,正月十二有趟镖,哥几个一起,份子钱比往常加一成。”

众人一听,欢呼不已。这一成的钱算下来最少也有一两银子,虽然要通过劳力所得,但得到多,大家还是跟白赚一样高兴。

老关将马车里头的人送回家,带着其余的人去酒楼吃了一顿,约好了走镖的时辰,这才散了。

等他到家,正是除夕晚上。

范公这里,虽然托了老关,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一连几日坐卧不安。

到除夕晚上,好歹的静了静心,一家人围坐着包饺子,准备年夜饭,到了亥时中,突然听到外头有敲门声,范公一下子从桌子旁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大,见绘之的脸色发白了,忙道:“你别怕,我去看看。”

绘之心里忧惧,却仍旧坚持:“我跟您一起去。”

结果便是她跟范公一起去开门。

屋里,范婆颤抖着朝北而跪,双手合十,嘴里默默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老关见了范公也没多啰嗦,伸手掏出那张写了休书的纸来:“老大哥看看,可还妥当?!”虽是问句,却也极为自信。

范公开了门见是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兴奋,伸手让他进门:“进来说进来说。”

老关就笑:“不了,这就过年了,先把要紧的交代了,这剩下的话,咱们来年再说也不迟!”说着看到范公身后的绘之,略愣了一下,道:“这是我那外甥女?”

范公道:“正是。”又喊绘之:“绘之来,见过你老关叔。”

绘之仰头看向这位老关叔,见他眉目坚毅,目光平静略带着笑意,此时正对着自己颔首,便提了声音,响亮的喊人:“老关叔。”

老关也在打量她,听到她的声音,眼中笑意多了三分,对范公道:“是个敞亮的好孩子!”

老关将休书递给范公,又主动接了绘之手里的灯笼,催促范公:“大哥你先看看,我当时瞧着那家的儿子按的手印。”

休书的格式都差不多,许家这边给出的理由是“七出”里头的“有恶疾”,“不可共粢盛”,是指女子患了重病不能一起参与祭祀,因此休弃。

不过不管理由如何,这休书一出,在宗法上,绘之确然跟许家没了任何关系。

范公看完将纸照旧折起来:“这再没错的。此番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绘之,过来给你老关叔磕个头!”

绘之道“是”,说着就直接跪下,片刻也没有犹豫。

老关慌忙后退一步,又往前倾身去扶她:“你这孩子,怎地这般实诚,快起来!”

远处已有稀稀落落的爆竹声响起,范公仿佛此时才想起如今是应该家家团聚的除夕,使劲点着头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却是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关将灯笼重新还给绘之,道:“那大哥我先走了,哦,对了,先给您拜个早年!”说着左手握右手抱拳前举。

范公连忙扶住他,情绪尚为平复,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先回去歇着,得空我找你说话。”

老关利落的告辞,又执意不肯让范公送,三个人门口告别,等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范公这才销了大门。

到了屋里,范婆已经将饺子包好收拾停当。

绘之发现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忙低了头,她也是心绪波动极大,此时的情绪是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范公着意将烛火挑亮了,这才把手里的休书拿给绘之:“你自己看看!”

绘之先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而后又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只看到后头那个手印,中间手掌处那道如枣核般细长的印记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是他的手印,他手里有个疤。”她指着那处给范公跟范婆看。

此时突然外头爆竹声大盛,再看漏刻,亥时已经快要过完,显然百姓是在辞旧迎新了。

烛火突然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范婆回神看着范公,见范公冲她点头,她松了口气,商量的语气问:“是不是该准备放爆竹了。”

范公道:“是呢,你拿出来吧,我来点香。”

两老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落在绘之耳边,忽远忽近的,叫她几乎以为这是梦里。

就在此时,她突然想起在苏家时候,那只推了一只长生果给她的小老鼠,那也像个美梦,总是不经意的,她想不到的人跟物,给她那些她渴求万分的温暖。

她站在地上,目光里头烛火朦胧。突然有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落在她的肩头,紧跟着温软沙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孩子,咱把眼泪留在今年,以后都不哭了啊。”

绘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能这样离开许家,纵然背上恶疾之名,对她来说也是再好不过了。从此,她再不属于谁,她便是她。

子时一到,范婆便拿了温热的帕子亲自给她擦脸。

一边擦一边道:“比才来的时候白了些,看来以后不能整日往外跑,这留在屋里才能养白了。”

范公放完爆竹回来,问:“饺子该下锅了吧?”

范婆忙道:“这就去呢。”

她去了灶台那边,范公则对绘之道:“这张纸你好好收起来。以后用不到最好,不过却不可丢了。”

绘之的眼泪未干,低声道:“是。”

范婆在灶台那边喊她:“绘之,端饺子来,水滚了!”

范公脸上露出一个笑:“去吧。”

绘之在范家的第一年,虽然大家情绪都不高,可空气中处处都是温情,连带她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小牛犊在牛栏里头也哞哞的叫了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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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远远的山林里头传来一首清越的吟诗声,那声音比童子的声音更清澈,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灵动,闻之几乎要令人忘却身在凡尘。

待这吟诗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到了山间大路上来,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是个个子高挑的少女,她头戴斗笠,侧身坐在牛背上,也不惧颠簸。

虽是放牛,手里却无鞭,而是拿着一支竹笛,竹笛上大红的穗头随风飘荡,比那根高兴的甩来甩去的牛尾还要惹人注目。

这一人一牛打头,身后却又有五六头牛跟着,上头具有牧童,嘻嘻哈哈,相互打闹不迭。

范公跟范婆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的余热还留在大地上,绘之手里的长笛在手指间打着旋,变化如同孙悟空的金箍棒,只叫人觉得目眩神摇,仿佛无数的流风馀韵扑面而来,流转慷慨,飘逸风流。夕阳的霞光打在她的脸上,若镀了一层金光,令她整个人显得温暖而懒散。

范公定了定神,气沉丹田大声喝道:“绘之!”

乍听到阿爹的声音,绘之连忙掀开斗笠,也不待牛停下,就滑下牛身行礼,那动作轻盈麻利,比村里那些最会放牛的牧童还要熟练百倍。

且她一下来,后头的童子们也跟着下了牛,众人叽叽喳喳的有喊“范爷爷”的,也有喊“大伯”的,更有几个跟着喊“先生”的。

眼前一群成了精的小猴猴,范公费了老大的劲才板起脸:“功课呢?可做完了?回去取了我看。”

绘之直起腰,刚才她滑下来之后又往前走了两步的小牛这才想起主人下来了,连忙回来,磨蹭到她身旁,垂了脑袋往她手心里头蹭。

阿爹在前,绘之也不骑牛了,从小牛的脖子上解下绳子,牵在手里,往前走了两步,又扭头对着身后的小童们挥手:“我回家啦,你们也散了吧!”

有小娃扬声问:“范老大,明儿还进山吗?”

范公气得仅有的几根胡须笔直笔直,问那小娃:“你叫她甚么?范老大?当你先生我是不存在啊?明儿叫你爹带你来学堂里!我来问问他。”说到最后他的怒气已然消散,不过怒火却转变为狡猾,但无论怎么转变,都是小娃娃们目前恐惧万分的。

那小娃一听“叫家长”,顿时眼眶红了,却不敢哭,憋着泪看向绘之。

绘之的斗笠背在背上,上前解围:“阿爹,杨小九有眼不识泰山,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啦!”说着扶着范公的胳膊,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小牛,小牛立即跟着她一起拱卫着范公,推着他往家走。

范婆在一旁,抿唇浅笑,待这父女俩走出十来步,才对着仍旧被“叫家长”笼罩的小童们道:“好啦,天色不早了,你们也都快回家吧,记得牵好牛。”

绘之嘴里的杨小九扁了扁嘴:“阿婆,我,我还用叫我爹吗?”

范婆笑:“还是叫吧。”

杨小九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范婆没有范公的道行,哭笑不得:“你叫你爹送你入学,说不定先生明儿忘了今天的事呢,这样他就不会跟你爹说了。”

杨小九略觉安慰,但还是笼罩在恐惧当中。

范婆见那父女俩已经走出老远,也快步往前跟上,不再管这些孩子。

杨小九经过推理论证,觉得就算先生今晚忘记,没准明儿见了他就又想起他今儿的“不敬”来,觉得那顿竹笋炒肉是必吃无疑了,咧着嘴的哭了起来。

被绘之教训了一顿之后反而越走越近的范小六就推他头:“叫你嘴快。”说完了却又揽了他的肩膀:“行啦,我大伯年纪老大了,忘性可大呢,上次我没做功课,他叫我出去罚站,那不我偷偷跑进屋,他也忘了么?你明儿老实点,别老惦记着进山进山!”

杨小九迟疑的点着头:“我阿公的记性也不好,但是,但是先生可是先生,我……”念叨了一阵,又想起今儿进山的事,连忙道:“我以后还要跟你们一起进山,可不能撇下我。”

这是又怕挨罚,又惦记着玩耍。

范小六郁闷,将他推的老远:“你的机灵劲儿刚才怎么不使出来?当着我大伯的面叫绘之老大,这跟我在我爹面前称小爷有什么区别?”

杨小九抓抓脸:“你爹打你,先生不打绘之。”

范小六更郁闷,他总觉得绘之才是大伯亲生的,而他恐怕是他爹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的!

绘之则跟范公说起进山的收获:“……捡了许多木耳,晒干了之后剁碎了跟韭菜鸡蛋一起包饺子吃……”

范公道:“这东西吃了不是不好?”

“新鲜才摘下来的,自然是不能吃的,不过晒干后重新泡发,就没事了,您放心,其他人我也告诉了,不过他们都没要,他们摘回来的,我用鸟蛋都换过来了。”

果然等开锁进门的时候,范公已经把功课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反倒跟绘之说起了饺子:“你不说还没想起来,咱们家好久也没吃了,回头割了韭菜,今儿先包一顿……”

这父女俩你来我往,有商有量,范婆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此时插话道:“那绘之去拿刀,割上几刀韭菜回来,顺便去鸡窝看看,有没有鸡蛋。”

绘之答应着,把小牛赶到牛栏里头,又从牛身上把褡裢拿了下来。

待到晚上,范公吃了韭菜鸡蛋的饺子,用热水烫过脚,很快就睡下了。

绘之收拾了碗筷,这才把白天摘回来的木耳从布袋里头倒出来,晾到屋檐下的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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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人贪恋家的温暖怕出门,绘之并不怕,不管是苏家还是许家,“家人”都没给过她什么温暖。

她这次下山,小心翼翼的行事,总是先观察别人怎么做的,然后自己再三确认保险了才出手,卖东西跟买东西都还算顺利。

别人看她像山中猎户,有收动物皮毛的小贩试探着问。

绘之便咧开嘴做惊喜状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贩觉得她傻,这寻常人家谁会来卖毛皮啊,还一次出手这么多。

绘之笑着敷衍过去,拿着换来的七八文钱,先去寻摸买一把剪子,她问收皮毛的小贩:“俺爹说叫买把剪子做衣裳……”

小贩的年纪其实也不大,心肠热,热情的跟她说了:“这地界了刀三张的磨剪子的功夫最好,你去他那里看看,对了,买剪子可一定要自己试试。”

绘之捏着手里的钱,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买的到。

到了小贩指的地方,她问:“大叔,您这儿卖剪子不?”

刀三张先看衣裳,琢磨了一下才歪头示意:“你自己试试。”

一个竹藤圆筐里头放着七八把剪刀,每一把都带着岁月的痕迹,不过刀刃处都磨的发亮,旁边还放了一捆扎起来的布条,绘之看了一下,捡出一把剪刀,又找了一块麻布布头试了试,问:“大叔,这把剪刀多少钱?”

刀三张叼着一根蒲草在磨刀,磨完了,在阳光下打量了一番刀刃,而后淡淡开口:“三文。”

绘之略犹豫,若是在这里花三文的话,不知剩下的钱能买多少麻布,她得把自己的衣裳再做的宽大一些。

刀三张虽然在磨刀,但刚才也没漏看她的动作,见她试了一把就问价格,没有挑三拣四,这就搔到他的痒处,主动道:“最少两文,不买走人。”

这样一个声音沉淀的汉子,意外给人一种值得相信的感觉。

绘之爽快的付了钱,起身拔了些草,搓成绳子缠在剪刀上,然后去买麻布。

出乎她意料的,麻布的价格更便宜,六尺布才花了一文钱。

卖布的想做成她的买卖,主动说搭一块布头,绘之没要,问她:“大娘,你知道针线从哪里买?”

卖布的这里就有,不过布结实,针就容易断:“都是一买买一包,一包针再加这些线是一文钱。”

绘之想起刀三张主动降价,摇头道:“我用不了这么多,要不是我买九尺布,然后买半包针线,一共两文行吗?”

平日来买针线的,都是拿家里的东西换得居多,此时能得到钱,卖布的自然是肯的。

小人物的智慧,不管能赚到多少,只要能赚,先把生意做成了就是。而且绘之的买法,对于卖布的来说,相当于没有还价了。

绘之则想着,买九尺布,做两身衣裳,等冬天冷了,就都穿身上,也好御寒。

这样一想,又觉得还应该留些兔皮。

不管怎么说,这次下山,绘之自己极为满意。她的原来出逃时所穿的那身衣裳,没有卖掉,可她有了余钱,也不强求。

再回去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脚步轻松。

她在山里锻炼出来,寻常人走路都赶不上她的脚程,只走了大半日的功夫就到了那个先前落脚的小木屋。

然而,她耳朵一动,脚步轻轻的往后避到树下。

屋里有动静。呼吸声像是人。

绘之有点怀疑是不是山里的熊瞎子跑进来,又觉得不大可能,她在山上待了这么长时间,并未看见熊出没。

可不管是什么,她现在都只有避开。这种选择,是为着“生存”考虑。

她能在山中生活这么久,就是知道自己任何的一个冲动,都会导致自己丧命。

现在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只要她依旧平静的生活,会渐渐变好的。她告诉自己,然后坚定的绕过木屋。

可走了几十米,她却停住脚步。

那细碎中夹裹着痛苦的吟哼声,钻到她耳朵里头,叫她蹙眉。

她看到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正捂着胸口难受。

难道是妖精所化,特意引她来上当的?

绘之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平胸,如果是妖精,难道不应该化作一个漂亮的女子来勾引她?

或者妖精觉得她心底善良,这才变成一个落难的老人家?

绘之自嘲的弯了弯唇角,脚下却像有自己意识一样,重新走回小木屋。

生病的老人听到动静,先惊喜,然后看见她,半大的毛孩子一个,顿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绘之倒是没怎么生气。若是化成人形来勾搭她的妖精,应该不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吧?

她是真没有想到,其实妖精们的品味奇高,人家看见现在的她,不会失望,只会嫌弃。

她心里嘲讽自己:妖精也不是那么好见到的。她又不是唐三藏体质,专门吸引妖怪。

把背上的东西解下来,她上前仔细打量老人,见他虽然老,但面目和善,相由心生,估计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心里先让绷紧的弦松了一下。

木床上没有灰尘,不过她还是极快的扫了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将老人扶过去。

等老人躺好,她才直起身,重新打量,她并不会医术,简单的辩症的话,只能说能看出是否拉肚子,是否感冒……

不过看老人现在手捂着的地方,似乎是心脏所在,她皱眉思索了一下,然后果断的将手覆盖上去,轻轻的按压了一下。

老人的痛吟更大,且睁开眼。

绘之趁机道:“我不会医术,您这个该怎么办?”

老人却又闭上眼。

绘之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完全不作为的话,那她回来就没了意义,再说,她也没有收尸的经验啊,当然是人能救活最好。

她起身出去,决定先打水给那老人家擦把脸。极为乐观的想,便是个妖精,看在她还打水给他擦脸的份上,也应该饶她一命才是……

没办法,一个人生活,不靠脑补给自己加戏,说不定她的智商就要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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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溪流边,用小陶罐接了一罐子水,刚要走,又蹲下身,将溪流边上几种不同的野菜都采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尝了尝。

大部分的野生植物都只有涩味,只除了一种,嚼动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吃下去,却觉得甜润微辛,凉凉的,如同有风从心里出来……

绘之于是捡着这种草叶子多摘了许多,然后又尝了一下它的根茎,觉得不如叶子好吃,就只摘叶子,在溪水里头洗干净,一起拿着跑回了木屋。

老人的脸色更不好了。

绘之先用冰凉的溪水给他擦脸,他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醒。

绘之皱眉,挖坑总需要个铲子,她手头可只有一把镰刀,要是用镰刀挖坑,得挖多久?这样一想,等着人没了呼吸然后刨坑埋了,真是个大活……

当然,她也可以放着不管,可她已经把这片山林看做了是家,如果完全不管,不论对老人来说,还是对山林来说,都是有失人性。

“算了,活马当死马医……,呃,好像不对,难道是死马当活马医?”

绘之脑子里头死马一堆,活马一群,绞尽脑汁,才决定死马更胜一筹,死者为大嘛,所以死马当活马医。

老人家这样,其实已经不能咀嚼了,绘之找了块石头,捣碎了那些叶片,收集到罐子盖里,然后捏着他的嘴,添了一点水,帮他冲了下去。

她却不知道,自己摘来的这种草,名唤银丹,确实有疏导胸闷的疗效。

不过,生活的经验都是总结出来的,等过了一刻钟,她听见老人沉闷的发出咳嗽声,嘴角一下子咧开,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睁开眼睛的范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的笑。

这一笑,是法妙难思,是破颜微笑。

这一笑,让范公觉得,他从痛苦的胸闷中清醒过来,却是如此的值当。

“你醒了,看来那草还是有效用,我再去采些!”她眼角上翘,欢喜之意蔓延到鬓角。

绘之的声音不高,听在范公耳朵里头,却有种“泉水叮咚,清风自来”的清越。

他的面容从痛苦的扭曲变回了柔和。

绘之往外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是不是坐起来更好些?”

范公动了动嘴,喉咙里头有股咸痰,他便又眨了下眼。

绘之轻快的点头:“懂了。”上前小心的将他扶了起来。

她再出去,就像一只活泼的鸟儿扑棱翅膀高飞,然而须臾又飞了回来。

她手里托着陶罐的盖子,歪头打量老人神色:“您好点了吗?刚才就是吃了这个草叶子……”她把手里的东西往他面前托了托。

当死马医治的时候,谈不上尊重,但人已经清醒了,她就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身上。

被砸出汁液的草在盖子里头散发着清爽的香气。

老人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冲着她微微点了下头。

绘之这才帮他拨到嘴里。

发现老人闭上眼慢慢的咀嚼,她又倒了些水。

种种体贴不言而喻。

让范公都怀疑自己遇到山中神仙,否则自己这胸闷的毛病从小不知道吃了多少草药都不见好转,怎么被几片叶子给疏导了?

绘之不知道范公所想,若是知道一定更加欢喜。

范公喝了水,靠着木墙舒缓着气息。绘之见状,便把装米的陶罐里头的米都倒了出来,换上自己新买回来的,然后学着先前的样子封好口。

身后传来老人和缓温柔的声音:“这个屋子是你的?”

绘之闻言摇头:“不是,我出山才经过这里。”

老人神情一怔,重新打量她,半晌疑惑道:“你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绘之的手按在陶罐上,扭头看了老人一眼点了点头。

老人道:“我姓范。”

绘之犹豫,不知道自己改叫范爷爷,还是叫范大爷。

犹豫当然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的就点头:“范老伯。”

范公无子无女,竟然没意识到绘之其实是个女孩,冲她微笑:“小哥贵姓?”

绘之一顿。

她在被生父卖掉之后,就不想再跟着生父姓了,她更不想姓许。

她脸上的犹豫落在范公眼里,便成了她“孤苦无依”的明证。

若是有亲人,怎么会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

在得知她一个人生活又没有什么亲人后,范公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我家有薄产,但无儿女,只有一个老妻,你救了我,要不要跟我回家?”

绘之下意识的摇头,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山林的生活跟在许家跟苏家相比,其实还相对轻松自在,现在她有了布,有了剪刀跟针线,更可以比着裁衣制衣,完全有能力自给自足。

范公却觉得自己的主意好:“你没群居生活过,不知道群居的好处。再说我家就在那山下,离此地也就小半日的功夫,你要不跟我下山去看看?再说,就算你还要回来,也得等我跟妻子感谢一番……”

绘之再摇头:“不用谢。”她看了他嘴角还留有的一点绿意,将那句“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咽回肚子里。

范公越发的觉得她品行坚毅高洁,在自己的病症得到舒缓的时候,他以为起死回生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可现在却觉得,其实相比起死回生,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孩子,才是更好的。

范公越发的大力说服她。

“其实,我想叫你同我回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你看,我这身子骨着实的不顶用,万一回去的路上再出了事,我家里的老妻也活不成了,又无儿女送葬,将来到了地下也是凄凉……”

绘之认真考虑,如果路途不远,可以送一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留在范家,她还是不大乐意。

范家再好,她这一点的救命之恩,也不应该取拿什么,毕竟她救人之前,可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范公,心里腹诽,若是他晓得她是因为懒得刨坑埋才努力救他的,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可不管怎么说,目前看来,走这一趟,看着范公平安到家,也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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