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烁玉流金,街头巷尾的人影都稀疏很多。
庙街西南角的北秀理发厅里,修发师将明晃晃的剪刀停在半空许久,还是迟迟不敢动作。
“是我叫你剪的,怕个什么?”陆照端坐在那里,外人艳羡不来的姣好面容上,偏偏带着一副决绝之意。
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越发衬出镜中容颜柔媚清丽,她穿了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裤,不时催促道,“再下不去手,我可翻脸了!”
阅人无数的修发师,一眼便看出面前这位并非等闲,虽然有些忐忑,还是听从她吩咐抬手剪了下去……
郭韬韬在一边瞧着,忽然问陆照:“府上又不是没有专门的修发匠,何必非要来外面?”
陆照眉眼含笑,有意瞥一眼镜中的修发师,沉声道:“便是借他们胆子,他们也未必敢动。”
修发师闻言,手里蓦地一抖,好在他定力不一般,才没有失手。郭韬韬见了,不由掩口偷笑起来。
纷扬的断发伴着剪刀的咔嚓声落在地上,镜中的美人也渐渐变成了俊后生。
半晌,陆照由座位上站起,轻轻掸了落在衣服上的发梢:“尽断三千烦恼丝,往后再不用戴帽子了,这样子爽利多了!”
她背着手站在那里,身量矮些却胜在挺拔傲岸。极短的发被打上发油,整齐地向后梳着,油亮光鲜,更显得天庭饱满,英气逼人。
“七……”郭韬韬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竟看得痴了,想叫姐姐又叫不出,嘴里凝滞起来。
“七什么?”陆照昂头一笑,如临风玉树,“叫七爷!”
郭韬韬不自觉地臊红了双颊,低眉走过去为她整理起领带来。
郭家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街尾,郭韬韬挽着陆照手臂出去,偶有行人路过,四下诧异的眼光一股脑儿地都投到了她们身上。陆照英姿勃气宇轩昂,路人见她昂首阔步走在街上,只觉风流倜傥,哪里辨得出雌雄来。
“七爷可有想去的地方?”坐进车里,郭韬韬有意逗趣道,“好容易出来一遭,我陪爷多逛逛可好?”
“好!”陆照笑着,信手捏她下巴一把,对那司机道,“去乍晴楼!”
烟波浩渺的百里清江之畔,乍晴楼临水修建,雕梁画栋磅礴而起,是南安城最负盛名的老派酒楼。
中午刚用完饭,忽的一个炸雷响起。乌云蔽日,外面的天光逐渐暗了下来。郭韬韬抬眼端详一阵楼外,想要开口劝她早点回去,陆照却意犹未尽:“既来之,则安之,你跟我去上面走走。”
郭韬韬默不作声,微微点头和她起了身。两人拾级而上,刚走到顶楼的风台,大雨便瓢泼而下。
楼外黑云翻墨,楼下白雨跳珠,陆照负手在房檐下站着,只听豆雨声急,中间夹带风声。
她怔怔看了江面好久,顿时有些唏嘘:“一觉年华春梦促,往事悠悠,百种寻思足。烟雨满楼山断续,人闲倚遍阑干曲。”
郭韬韬听出惆怅,眼眸一动:“姐姐,你看看江那边。”
陆照抬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却是烟雨溟蒙望眼迷,什么都看不清。郭韬韬又说:“沿着清江顺流上,百里外,就是秦淮河。”
“秦淮河……”陆照眼中光影忽明忽暗,沉吟半晌又冷冷叹口气,“六朝金粉付东流,莫非这江南,真的也要应了玉树歌残恨未休……”
“姐姐可知,秦淮河之于江北的意蕴何在?”
陆照不语,郭韬韬也不卖关子,又继续说下去:“人说秦淮是江南第一等的金粉繁华之地,酒地花天烟枪横扫,那里自古便是一座销金窟。世人只知掌控中央财权的孙家祖上是累世皇商,似乎还忘了,他们是靠两淮盐运发的家。几代下来,孙家财势遍布秦淮,现在有七成的烟馆妓寨都是他家幕后做东。中央财政连年赤字,许昀来想并吞四海,只倚傍财政司万不可能,他真正要收罗的,是孙家散布于江南的生意。毫不夸张的说,秦淮河畔那些源源不断的财富,才是真正能支撑北地扩充军力、存养生息的根本。”
哗啦啦的雨声忽缓忽急,时而惊雷轰鸣,却都不如郭韬韬这席话振聋发聩。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逐渐收住,陆照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你说说看,江南豪绅,私下里种鸦片的又有多少?”
“这……”郭韬韬愣了一霎,有些艰难地答道,“若说旧式门庭,恐怕……十之七八……”
“十之七八,呵呵!”陆照蓦地冷笑出声,“从我记事起,老头子就年年都在禁烟,却不料,到头来,鸦片反而越禁越多,呵,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说的咬牙切齿,郭韬韬亦听得胆战心惊。
陆照看她一眼,神色愈发坦然:“辛亥之前,这事就积下重弊了,那时大清朝廷要养兵,国库却拿不出钱来,再有洋人也要趁机渔利捞财,便堂而皇之地教百姓都学会了抽鸦片。民脂民膏,便是这么榨出来的,及至新政府建立,群雄逐鹿,军饷更是首要的。这十几年来,老爷子虽说禁烟禁种,可一旦军费吃紧,恐怕首先要在这上头补缺口!我只道那孙家天生会敛财,不想他们还有秦淮河上的绝户计,借着我江南的地界,笼尽江南财富,到头来,再用大烟用女人消磨尽江南万千男儿意志,这才是兵不血刃,杀人诛心。”
郭韬韬登时语塞,迟疑了半天才道:“他们不如明抢算了!”
陆照眸意深沉:“他们已经在抢了。”
“姐姐说起这个,莫不是要雷霆手段,强行禁烟?”
“怎么问起这个?”陆照目中敛起一抹精光,语气不着喜怒,“我只是一说罢了,你不要往心里去,现在千头万绪,哪有工夫来计较这些?放心——你这样能干,若哪天我真要做这事,便指派你做先锋,如何?”
郭韬韬呼吸一滞,紧接着便觉右眼皮突突乱跳。若真到了那一步,只怕她一家真要成为江南豪门的众矢之的了。
见她脸色犹带惊愕,陆照倏地笑起,面上也如冰皮始解,波光乍明:“不过和你开个玩笑,怎的还当真了?”
玩味的语气,和着云淡风轻的笑,郭韬韬不禁视线模糊起来,她不知自己方才看到的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切的。
看郭韬韬意兴阑珊,陆照也不再说下去,抬眼望一阵楼外水汽氤氲,柔声道:“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转身下楼去了,郭韬韬恍然回神,惊魂未定地跟在陆照身后往楼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