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野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篮球场上,站在中午球砸中头时候的大概位置。用手左比划,右比划,好像在测量什么。
“啊,是那儿!”
他又跑回任嘉乐那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她中午坐过的位置旁边翻找。
那个他曾见过的小石头出现在他眼前,外面包裹着一层透明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亮亮的。
他蹲下来,拿起那根项链,放在任嘉乐手里。
“要是锁门了,你今天就要在跑道上睡觉了。”
任嘉乐抬起头来,他借着手机的光看见了她的脸,风吹的通红,应该找了很久吧。一开始下了点毛毛雨,所以她的头发也有点湿湿的,贴在脸上。
“谢谢。”
“快走吧,操场的灯要灭了。”白野看见她这样突然有点不适应,心里有点酸酸的,于是转身就往校门走。
“等一下!你拉我一把,我腿麻了......”
白野走向他,朝她伸出手。任嘉乐迟疑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腿好多了,就立刻放开了他的手。
南城的大雨下起来总是没有预兆,比如此刻。两个人躲在不知谁家的屋檐下,雨丝飘落,整个世界像被一块透明的布罩住,模糊不清,但好在树有了雨能看起来更鲜活。
“那真是骨灰。”任嘉乐的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挺酷的。”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野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说,很,酷。”
任嘉乐这个晚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眼前的每一辆车都在雨中开得飞快,溅起的水飞的到处都是,她想也许是他们着急回家吧。
“你想听吗?”
“你想说,我就听。”
那年任嘉乐八岁,家庭幸福美满,爸爸总是把她抱过肩头,柔声细语地唤她的名字。不管是玩闹时踩垮了床,还是被老师告状在学校和男同学打架,爸爸都不会多责骂她一句。
她看见班上的女同学有个漂亮的玉坠子,回家便说自己也想要。妈妈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说,“怎么什么都要。”
第二天,爸爸就带回来个小红盒子,边给她戴边说,“人家有的,你怎么能没有呢。我看看,嗯,漂亮,全世界最漂亮。”
那个星期五下午,她站在校门口等妈妈接她回家。人都走光了,腿也站酸了,还是没等到妈妈。
霎时间,心突然被针“呲”地扎了一下,像被人掐住脖子般喘不上气。过了几秒钟这种感觉骤然消失,于是她走出学校的那条巷子,蹲在路边看人行道的红绿灯。
过马路的人走了七拨,她才看见住在隔壁的阿姨骑车到她面前,冲她招招手。
“乐乐,阿姨今天来接你回家。”
任嘉乐跳上后座,心想,李阿姨的车骑得晃晃悠悠,没有妈妈骑得好。
李阿姨小声叹了口气,但任嘉乐还是听见了。
她抱着阿姨的腰说:“李阿姨,叔叔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谢谢乐乐关心。”
李阿姨顿了顿,又说:
“阿姨希望你能永远和现在一样自由快乐。”
任嘉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咧开嘴笑着说道,“阿姨你每天请我吃水蜜桃味的棒棒糖我就快乐!”
“就你最馋。”
李阿姨忍不住掉了滴眼泪在手背上,飞快地抹掉,这次任嘉乐没看见。
回家的时候,沙发上坐着很多人,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哥,还有好几个对不上脸的亲戚。
唉,沙发看起来都要被他们压垮了。
大家看着她,眼中或是怜悯,或是同情,或是悲痛,或是遗憾。像是提前打好了招呼似的,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外婆摸摸她的头,示意让她进房间里去。
深夜,她听见妈妈啜泣的声音,听见妈妈沙哑的声音说:
“他中午还帮我炒菜,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任嘉乐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后来的好几天爸爸都没回家。
直到那天她五点就起床,坐了很久的车去了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到了目的地之后,前面的那辆面包车里拖出一个有轮子的铁架子,盖着块白布。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上半部分红色的血迹好刺眼,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外婆让她抱着黑白相片,任嘉乐翻过来看了看,是爸爸。黑白色真难看,要是有水彩笔就好了。
熊熊烈火吞噬了全部,肯定很烫吧。
许久之后,一个人拿来一个有精致雕花的黑盒子,里面白白的,灰灰的,一块又一块,像科学馆里看见的恐龙化石。
“这是什么呀?”任嘉乐小声地问身旁的表哥。
“是你爸爸......是你爸爸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盒子上爸爸的照片,嘴里反复念叨着“最重要的东西”。
“请直系亲属跟我来一下。”拿着盒子的那个人对着大厅里的所有人说完,就走进了后面的小屋子里。
任嘉乐转了一圈,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于是偷偷伸手从黑盒子拿了个最小的“石头”,轻轻放进口袋里。
那时候她太小,办葬礼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哭了,外婆用手拱拱她的背,让她哭,她就是偏偏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八岁的任嘉乐跟着大家上了山,黄土地上挖了个坑,漂亮的黑盒子被妈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抔土又一抔土,它被埋在了地底下。
她摸摸口袋,心里庆幸着,还好,自己留了一个。
唢呐声响了,鞭炮也响了,她哭了。声音好大,爸爸怎么不来帮自己捂耳朵。
长大以后,她才逐渐明白那天的意义,于是自己做了条项链,每天藏在最里层,贴骨贴肉。
白野怔怔地看着她,安静地听她一句句说。
任嘉乐无奈一笑,“因为车祸,爸爸在山路的拐弯处撞上了大货车,还是我偷偷听他们聊天才知道的。”
她的面色很平静,说话也很有逻辑,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替我保密哦,我不爱跟别人说这些,这些故事你是第二个知道的。”
“也不要同情我,不提就是因为厌恶别人怜悯的眼光,我这些年看够了。”
“况且我根本不比他们惨。”
任嘉乐发现白野一句话都没说,转过头去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发呆。
任嘉乐扁了扁嘴,踮起脚揪他的耳朵,大喊:“你在干嘛,有没有听我讲。”
白野吓了一跳,把她的手拿下来,然后摸摸自己的耳朵说,“在听,都听见了。”
任嘉乐又将视线重新落回对面马路上的红色的的交通锥,过了一会儿,她将手伸出屋檐,雨小了不少。
地势低的地方有个大水坑,感觉深得可以让鸭子在里面游泳,她总是会被自己一些无厘头的想法逗笑。
例如此刻,她的眼前已经有只鸭子在里面自由泳了。
她在笑,可白野觉得,她像一整块突然爆裂的玻璃,碎渣炸得到处都是。
但他愿意花很久的时间一块块把她捡起来,再一块块拼好。
但白野没想过,如果有哪一块就是再也找不到了,她还是一样会碎。
在他面前,变得粉碎。
白野看着她,认真地说:
“任嘉乐。”
“我替你保密。”
“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行不行?”
任嘉乐摇摇头。